物理课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门闪进来,李多回来了。
李多变得很瘦很黑,但感觉身体变得结实了,他的衣服很脏,身上的气味也很重,一看就知道很久都没有洗澡了,头发疯般的长长。他冲着我笑了一下,然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先听课,其余的事情等到中午再说。
午饭后,我们像往常一样来到了植物园,然后李多对我说起了他这二十四天在外面所遭遇的一切。
那天,李多是被一个旅客喊醒的,那个旅客问李多:他里面的那个位子有人坐吗?如果没有,他想坐那。李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点混沌的感觉,说:有啊,这不我同学嘛。而后扭头一看,那个位子是空的,李多说:哦,我同学在这坐,估计现在上厕所去了吧。那人说:应该不会吧,我在这站了将近一个小时了,那个位子一直都是空着的。李多很诧异,就觉得有些异样,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全然不见我的影子,当他搜身上的口袋时,就证实了那个旅客所说的话,李多看到了我给他留下的纸条和那几百块钱,看完后,李多示意那个旅客可以坐这个空下来的位子,李多说他看到我的信后心里有点突兀,但更多的是释然,也许,旅行对于两个人来说,只是有了个心灵上的慰藉和相互之间的关怀,况且我是李多劝过来的,并不是真心实意的自己同样想去,现在离高考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十天,这对我来说,总还是显得过于草率和鲁莽。这么一想,李多心里反而觉得更安然了,那么,现在就是一个人的旅途了,有多少苦难和风雨就让一个人来面对吧!
火车是在午后到达江南的,也就是苏童的故乡苏州。下车后,李多觉得自己很渴,就准备去买瓶水,在火车站旁的一个店面李多拿了瓶康师傅绿茶,一问价钱,八块,足足比平时贵了五块,李多犹豫着放下了,就拿了瓶矿泉水,四块,又比平时贵了三块,李多显得很无奈,但还是狠下心买了一瓶。当掏钱时李多才知道不妙了,我留给他的那几百块钱一分都没有了,李多从包里取出自己的钱付了账,然后他把在火车上的一切回忆了一遍。也许是那个旅客,当时,那个人坐下后,李多看信以及装钱的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旅途中,那个人和李多聊得很投机,也许就是因为此,李多放松了警惕,在一次方便的时候,李多把那件装钱的外套放在了座位上,李多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外套在回来时换了形状。想到这,李多觉得很颓丧,世道变得让他迷茫,更让李多郁闷的是,当他拧开矿泉水大喝一口时才发现,整瓶矿泉水已经变质了,这让他一阵恶心,最后,无奈地把整瓶矿泉水扔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道理是没法讲的。
出了火车站后,李多准备找一家旅店,问了好几家,单间都是五十块钱一夜,最后才在一个很阴暗潮湿的小巷里找了一家三十块钱一夜的,算是暂时有了个住的地方,一路的奔波,李多很疲乏困顿,刚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很黑了,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李多向房东要了一瓶热水,就着包里的饼干和方便面凑合了一下,然后李多就锁了门去楼下洗漱。下楼时他看到一对中学生模样的男女闪进了自己隔壁的房间,洗漱完之后李多没了睡意就拿了本书看,是苏童的《少年血》,刚看了几页,隔壁就传来那对男女嗯嗯啊啊的声音,这让李多没了看书的心情,更让李多不能忍受的是,那对男女几乎嗯啊了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李多胃里是一阵阵地抽搐,他拿了点钱锁好房门出去了,下楼时想想又不放心,回头又开门把包背在了身上。走没多远,就看见一家饭店,李多点了一个炒青菜,一口气吃了四碗米饭,最后结账时,李多恨不得把那些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老板说:一个炒青菜八块,一碗米饭两块,一共是十六块,收你十五好了。李多几乎是颤抖着把那十五块钱交给老板的,回到住处,李多好一阵郁闷,那天对李多来说好的是,那对男女晚上并没有来,这让李多有了个安稳的睡眠。
第三天,李多准备出去转转,好好看看这个梦想中的江南。实际的江南要比在画里看到的乌镇一类的江南破败得多,河道很窄,河水也不那么清澈,房子的白墙近乎于灰了,有些房子年久失修已残破不堪,青石板的路面也坑坑洼洼很不平坦,石拱桥也是一副灰蒙蒙的样子。不过,好的是江南的韵致还是很浓重,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江南风味也够引人,兜兜转转,一路品下去,李多看得近乎痴狂,不知不觉间天就灰了下来,回去的路上差点迷路,最后,终于在一路询问下回到了住处,吃完了最后两包方便面,倒头便睡。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阴雨绵绵,江南的雨过于细密,也过于轻柔,让人有一种肌肤之亲的感觉。远处的那些河道在雨里显得很静默,雨水打在水面上几乎没有丝毫的声响,只有雨稍大些时,才会在屋顶的青瓦上敲打出一阵连着一阵的器乐声。李多没法出门,就躲在屋里看书睡觉,看书看累了或者睡觉睡晕了就趴在窗口看雨里的江南,然后一遍遍地在心里印证香椿树街的景象,想象着香椿树街的那些少年此刻都活跃在这条街上,又从房东的小卖部里拿了一箱方便面,整天就只啃方便面。其间,那对男女来过三次,而且一直都住在李多隔壁,每晚制造混淆不清的嗯嗯啊啊。
李多在那家旅店一共住了十天,加上房租等各种花销,李多从那个旅店出来时,身上还剩九十八块五,李多是被迫从那家旅店搬出来的,他如果这样下去,过不了三天,就要打道回府了,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初衷。
临走时,旅店老板请他吃了顿饭,虽然只是两碗肉丝面,却是他出来这许多天吃的唯一一顿可口而正式的饭,他甚至觉得此生也难再吃到这么好的面了。背上包走出旅店时,老板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年轻人,出来闯闯终究不是什么坏事!
李多先是找到一家书店,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的书,书店里开着空调,相比外面黏糊燥热的空气,让李多觉得很是清新舒爽。李多从那家书店出来时,已近黄昏时分,夕阳在河道里映出一片灿烂,石拱桥、青石板街、白墙黑瓦、逼仄的潮湿小巷在夕阳里有种暖意的忧伤,晚风很惬意地吹来,一群少年熙攘着从石拱桥上跑过去,河道边人们在清洗着一天的疲劳,偶尔也可看到一个少年的头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咧开漏风的嘴笑得满脸阳光。
李多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一家便宜的旅店,那家肯定是不能回去的,一来钱不够,二来李多走时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是不能回去的,李多放弃了再找旅店的想法,在经过一个公园时,李多立刻决定晚上就在这个公园里将就一夜。八点多时,公园里的保安就开始往公园外撵人了,李多随着人流出去了,而后他又从公园的那堵矮墙翻了进去,然后睡在一个凉亭里。虽说是夏季,晚上却也还是很冷,加上纷飞的蚊子,李多几乎一夜都没合眼,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许多年的青春,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人总是要长大,这些迷茫的日子和青春里的心痛终究会被岁月的双手轻易地抹去,而留下来的一切也是最弥足珍贵的,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
天一亮,李多就从公园里出来了,他想去找一份临时的工作,走遍了几条街巷,都没有招工的店,最后在近乎绝望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家叫做“苏记面馆”的饭店,管吃管住,一个月四百。老板说:我们这儿要先试用一周,如果合格了,你可以继续在这儿干,如果不合格,我们可以随时辞掉你。李多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一天过后,李多就后悔了开始的草率,他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开始到晚上十点,老板说因为吃饭要耗掉两个小时,所以一直要上到十点才可以,其实,吃饭的时间总共加起来也就三十分钟而已,一天下来,李多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尤其是腰板,因为一直低头刷碗,当李多准备站起来的那一刻,愣是一分多钟没站起来,晚上睡在床上,一直没法翻身,稍微动一下就全身酸痛,这之后的几天一直都是第一天的延续,几乎一刻也不得闲,好的是李多不用再为吃饭和睡觉发愁了。
第七天早上,老板早早地把李多喊了起来,说:你在这几天表现不是很好,有些顾客很不满意,我们决定辞了你,你现在可以收拾东西走了。李多想要争辩什么,老板就又说:你也别觉得委屈,事实就是这样,你也不需要费口舌,这是二十块钱,你要的话就拿着,不要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李多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也许,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允许你争辩什么,也不要你费什么口舌,你所能做的仅是忍气吞声,世界不需要花言巧语,它扔给你的只是你必须无条件接受的现实。
李多从饭店收拾好东西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好挣脱地平线,李多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手里攥着老板给的那二十块钱。渐渐地,李多觉得太阳很刺眼了,有一种要融化他的力量从太阳的方向生生地打过来,光在他眼前坚硬地晃,他想这些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粗粝了,仿佛是一张砂纸在打磨他的眼睛!那张二十块的钞票在他手里握出了汗,那天,一切对李多来说,都显得很不真实,时间几乎是浑浑噩噩地晃到了晚上。
晚上,李多找了个桥洞,抱着包就睡着了,那晚,李多睡得很好,蚊子、冷风、汽车从桥上碾过的声音都没有能打扰他的睡梦。
早上醒来,李多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决定一个人徒步从苏州走回学校。他先是跑到书店买了一张地图,买了个指南针,又买了一顶太阳帽,然后就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在路上他才知道这个指南针几乎没排上什么用场,这让他很心疼那白白花掉的十块钱。
这一路他整整走了五天[Q6],白天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走,实在累了就躲在树荫下休息,到了晚上,如果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他就停下来休息,如果找不到,他就一直走下去,一路上看了很多风景,也目睹了很多人间的冷暖,他说他那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才是“在路上”,如果你不去亲身体验这种经历,那些浮夸、修饰的词语永远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黑字而已,你也永远都不会真正理解那些诗人孤独的心,这个世界也只是糊弄人的书本里的世界而已。
李多踏入我们县城的那一刻,他说他真的流泪了,不是因为疲惫,也不是因为胆怯和思念,而是他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成长是在这一瞬间开始的,那些过往的岁月对他说了声再见,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所要面对的该是更加漫长也更加困难的未来了,而这次他觉得自己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李多几乎是飞奔着跑到学校的,甚至都没听见保安的喊声,在闪进教室坐下后,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疲惫,那是一种被完全掏空的感觉。
说完这些,李多沉默了很久,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植物园里的阳光透过树叶罅隙很柔和地打下来,在李多脸上晃动、涂抹,我看着园里的植物,甚至我能听到它们拔节、生长的声音,一转眼,李多就又回来了,而又一转眼,这园里的植物也变得葳蕤而蓬勃了,该长大的终究要长大,而我们念念不忘的青春,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在最后的十天里,我们把所有的科目在脑袋里重新过了一遍,主要的是调整心态,我们没有再逃一节课,这剩下的每节课几乎都是我们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课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些熟悉而亲切的人们共处一室学习生活了,我爱你们,可是你们终究要离开。
六月七号很快到了,我和李多不在同一个学校考试,那两天我的心情一直出奇的平静,安安心心地做自己会做的题,那些梦中的场景我都没有遇到,两天几乎是飞驰着过去的,我的高中,我的同学,我的青春,我无悔的年华,我对你们挥挥手,就这样曲终人散吧。
六月八号的黄昏,我们坐在教学楼的楼顶上,许久的沉默,面前是硕大的夕阳,温暖而忧伤,那时,天空有一只飞鸟划过,挥动着翅膀朝着夕阳的方向飞去,我对李多说:你看那只飞鸟。我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我说:我要像它一样飞。
你说:怎么飞?李多缓缓道。
前声音
文/韩倩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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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浮动,黑暗像一只大鸟从城市上空掠过。倾泻而下的血色里,电线画着道道黑色的阴影从微弱的光明中刺过去,戳进天空的心脏。云层在落日的奄奄心跳里溃散成红色灰烬。
天桥上的风很大,把衣服吹得胀鼓鼓的,林寒哆嗦着用书本挡住不断涌向胸前的风,但是寒冷还是从空中伸出来把他攫得紧紧的。
高三教室黑洞一般的窗户里,无数重重叠叠的阴影像自高空落下的破碎的羽毛,灰烬一般扑向整个世界,让人窒息般疼痛。林寒突然定在天桥上,仰望顶层一排直直的日光灯和骤然从夜幕里闪出的寒星。
他握紧手中的化学资料,感觉像是握住一颗定时炸弹,在不小心的瞬间,连同整个身体整个天桥还有整个破碎的星空,一齐灰飞烟灭。他闭起眼睛,晓舒的脸逐渐在脑海中显出轮廓,他想起她微笑的样子,想起她纤长的灰色风衣,想起她随风扬起的头发。想那张挂着淡淡羞涩浅浅笑容的脸,想起无数个夜晚坐在银亮的台灯下写着“晓舒”。那两个字仿佛是两颗晶莹的眼睛,会让心跳微微漏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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