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愿记起,某个夏天,当林寒从重点高中的考场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爸撑着遮阳伞站在阳光下。他快步走出校门,阴影拖曳着从此时太阳高度角最大的城市地面上掠过。短短的那么一截,据说是一年中阴影最短的其中一截。
林寒看见爸撑着遮阳伞的时候觉得很好笑,一个男人撑把透明伞定在阳光之中确实奇怪。林寒扬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夺过伞合上。伞花落下的瞬间,他看见晓舒穿着白色T恤从炽热的空气中匆忙掠过。像泡沫般刹那蒸发。
长长的太阳帽沿下一张笑脸暴露在阳光和阴影交错之中。
林寒忽然感到心脏猛地疼痛了一下。
那天傍晚,林寒和丁磊站在城市最高处望下去,耳机里王菲凄涩的声音唱着:
彼岸 没有灯塔
我依然 张望着……
丁磊突然除掉耳机,林寒,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这曲子听着特别苍凉?
是啊。林寒转头俯瞰向城市底部。你说这些建筑物都在想什么呢?一个个不说话,看起来孤孤单单的。
丁磊捂嘴笑起来,嗨!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还是男的么,这么小资!说得林寒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丁磊继续调侃似的说道,想什么,还不就是谈恋爱那点破事?!比如说——
比如说——晓舒——
夕阳在天际把整个城市浸泡得火红。云潮如海潮覆没了他的心脏,温柔包裹住每一丝心跳。林寒仰首喝完最后一口可乐说:我好像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
那改天兄弟帮你追到手不就得了!丁磊大声笑起来,大大的手掌在他肩膀上不住拍打。林寒转身和丁磊响亮地击掌,好兄弟,够意思。
林寒记得那天当他们折身离开顶楼的时候,他向光焰黯淡下去的天空望了最后一眼,黑暗如同墨汁迅速从天边晕染开来。然后什么声音在空气里荡起回响。
彼岸 没有灯塔
我依然 张望着……
我依然,张望着。
2
迈入这个所谓的重点高中以后,林寒发现这个堂而皇之的学校并不如自己的想象。甚至某种程度上还有些肮脏。班主任频繁地调位置,自己和身边无数同学就像一个个沙袋在教室里四处乱扔。第一桌最后一桌倒数第二桌,然后又是一个循环。在每次轰轰烈烈的调动之后,林寒总是发现坐在教室中间一排永远都是不变的人。这些人自己都能一一点上来。
技术勘查局局长××的儿子。××公司董事长的儿子。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的女儿……
他们的学习成绩往往都很差,讨论的话题常常离不开某某班的女生很漂亮我要把她弄过来我爸又塞给班主任多少钱考试找个人把答案发过来云云。
班主任经常把林寒找出去谈话,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每次都放狠话过来说要把他父母带过来商讨一下该怎么教育子女。丁磊说这都是那些所谓红烛所谓无私奉献的辛勤园丁的一套狠招。他说:带家长来,能空着手来吗?还不是为了一个信封里塞几沓钱。林寒疑惑地问,不会吧,重点高中的老师素质应该不会这样啊。丁磊哼了一声摆弄手指,你猜我爸塞给那个姓杨的多少钱才保住这个位置?
见林寒不说话,他竖起三根手指。三千。
[Q7]林寒彻底愣在了空气当中。
三千。
学校很大,真的可以用“堂而皇之”来形容。语文课上老师说这个词还可以引申形容建筑物高大,这倒是开了眼界。不过把引号拿掉用本义也未尝不可。
这座庞大的校园里架着无数长长的天桥,从办公楼一直连接到最后一排教学楼。于是天空就被墙和天桥分割成一块一块,云层涌上来便断裂成毛毛糙糙的正方形,林寒觉得这些云就像一块抹布。但即便这样天桥还是很美丽的,如同道道砖质彩虹横亘在空气中,高高低低高高低低,仿佛是钢琴不断起伏的琴键。
林寒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居然喜欢那么呆呆傻傻地站在天桥上看天空。早晨,天空是浅淡的模糊的朦胧的就像自己看不出形状的爱情。中午,天空是刺眼扎人的仿佛俯瞰向大群灰色尖顶的建筑物。黄昏,天空是浓烈易碎带着浅浅伤口的梦幻。日子随着日影的上升和倾斜杳然远去。有什么难过的开心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尽管对天空说去好了,天那么大那么高,一定能守住秘密的。
就像,就像,我喜欢,一个叫晓舒的女孩。
她不漂亮但很可爱,她的成绩不是很好,是这所四星级高中里为数不多的借读生,但她很喜欢看书写文字。我知道她很喜欢席慕容,那个连名字都蒙着淡淡霜霭的诗人。我喜欢她,但我想做一个好学生。
常常在晚自习时,林寒抬头看向窗外银亮的路灯,低头时认真演算物理化学题目。物理书上那个物体在做匀速圆周运动,自己的心脏仿佛也是,不,是差一点就会离心了。
每到这时,林寒都会看见坐在前排的丁磊和周围的女生嬉笑着搅成一团。看到自己朝他看时,便高高地扬起手,寒,你好学生,得埋头做作业。然后又大声叫嚷起来,你……那个那个物理周末练习写好了么,好了借我copy一下,小弟在此谢过!
丁磊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在小学在初中还是在高中,都是受到女生欢迎的男生之一,女朋友更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一次收作业时组长拿他开玩笑——你个骚娘们快交作业!他耍无赖般拍拍胸脯证明自己是个男的,然后大声吼出来,以后叫我骚爷们儿,Are U OK——
和丁磊一起,林寒更多地听到的是某某班有美女某某班某某女生折了5万只星星送过来被我扔到垃圾箱里去了。林寒偶尔提醒他要好好学习,但他总是若无其事,我要是物理及格了就不叫丁磊了。林寒说那你也总得争取物化两门加起来能够及格呀。丁磊又说反正自己以后学文,物化多少都无所谓。林寒说那你也得保证历史能及格啊,丁磊彻底僵在空气中。
最后两人面面相觑,傻傻笑起来。
有时候,连林寒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能让自己和丁磊一直保持这样亲密无间的朋友关系。按理说,丁磊学习马虎过分讲究衣着谈恋爱打架上网,和自己完全两码事,可是就是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居然手牵手走了这么多年。就像一个混混拉着一个小学生还坦然地走在大街上一样。
丁磊就像突然间蹦跳着跑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小动物一样,迸射着慑人的光芒,小资一点说,那仿佛就是所谓的“青春”。丁磊总像个无知的小孩在天桥上跑来跑去,看到美女眨两下眼睛,看到老师走过去做几个鬼脸,看到年级上的混混拍拍肩膀叫两声“哥们儿”,没有负担,无所顾忌。从不担心明天的物理考试怎么办今天的历史课漏记掉多少条笔记下个月的作文比赛该怎样准备。他只是一味往前走,从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遗落下多少东西,仿佛前面的路,对,一直到最最前面的路,都是无限光明的,永远永远都是光明的无底洞。
就像米兰·昆德拉说的那样,那些与未来一道前进的人是年轻的,他们对青春巨大的力量一无所知。
这么想着,林寒微微觉得自己老了。
但是大家都还是最最年轻的。就像某人曾经说过的——我们很穷但是我们有大把的青春用来挥霍。
3
十二月是一个繁忙的月份,原本应该寒气逼人的冬天却在忙碌的人群中反倒有了微微灼人的温度。
一场关系高考特招的现场作文大赛在本校举行。经过层层选拔,林寒的文章从众多顶尖作品中脱颖而出,轻轻松松拿了特等奖。举行颁奖仪式的时候,林寒在无数羡慕的眼神和欷歔声中走上领奖台,接过大赛主办方的水晶杯和证书,向人头攒动的台下挥动。赞美和掌声交织在一起。当他抱着硕大的水晶杯走下台听见校长宣读三等奖名单时,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韩晓舒——三等奖——”
然后晓舒略显失望的脸从身边缓缓掠去。
林寒知道,晓舒的文字是纯净的是不含杂质的,但是考场上,尤其是在高考作文的考场上,晓舒写的东西拿不到高分。老师不喜欢,站在一个中年老师的角度上,她的文字是矫情的,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记得语文组主任讲习作时就明确提到,一个十七八岁大的孩子哪来什么愁,哪来什么悲情事迹!在老师的心里,你们都是孩子,都是快乐的,即便愁也只是万分之一。
孩子真的都是快乐的么?但是老师觉得我们应该快乐,那在作文里边,我们就佯装自己很快乐,那样分数会很高,那样,或许我们就能快乐了。
晓舒后来拿着自己的随笔集找到了林寒。她的脸上充溢着一副倔犟的表情,她说就不相信自己只拿了三等奖。并且开玩笑要认林寒师父,林寒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他逐渐发现在晓舒的文字里,过分华丽的环境描写成了累赘。于是他找了几本叙事很强的书给晓舒,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当晓舒第二次送来作品的时候已经有了惊人的进步。
林寒曾经问晓舒,你想成为作家么?
她坚定地回答——我想。
十二月末,丁磊在校文艺节的舞台上弹了一首叫做《Beyond The Sundial》的钢琴曲,柔软的心脏在潮水般叠涌高涨的旋律里轻轻颤动。林寒第一次看见丁磊能够安静下来认真做一件事,似乎安静的他更有魅力,钢琴原来也是有灵魂的,而且是如此纯净美好,宛如一张易碎的薄膜,闪着水晶样的光芒。
在会演结束时雷鸣般的掌声里,丁磊抱着一等奖的证书站在舞台上,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林寒知道,他的心里已经荡开重重涟漪。
果然和林寒想象得相差无几,一下舞台丁磊便找来所有朋友嚷着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一来自己最好的朋友捧回作文比赛特等奖,二来这是自己从小到大捧回的第一个奖状。于是在哄哄闹闹的人群里,林寒来到一个装饰相当富丽堂皇的KTV包厢。
丁磊唱了WILL的《路太弯》。
我在这里 计算终点的距离
下一站有没有更期待的结局
闭上眼看不看得见过去
看不看得见 原来那个你
和幸福的关系……
丁磊的心开始颤抖。我看不见下一站有没有我所期待的结局。因为爸,您用硕大的手掌挡住了我凝望梦想的方向。您甚至把红酒泼向钢琴让我滚回房间做作业。您甚至把我辛苦考来的十级证书扔出窗外。
知道么?当那一张画着我笑容的证书如撕裂的魂魄毫无力量地扑向空气的时候,我甚至想跳出去和它一起坠落。那些碎片仿佛无数棱角尖利的玻璃片,一片一片砸在心脏上,割裂了血管和呼吸。
路太弯。太弯。弯到我已不想再向沉重的未来跨出一步。
而我只能守着那个被摔碎的奖杯,看那些碎片亮着明晃晃的伤口。
林寒坐在沙发一角,发现丁磊的笑容逐渐黯淡下来,眼角隐隐闪烁出几点泪水。林寒想,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混拿了奖一定很激动吧。
4
大概全国人民都知道,江苏搞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新高考方案。学业水平测试和选修课目按等级划分被视为方案的亮点。曾经有人说,江苏高考只有三门计入总分,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学生负担。文科班会有学生被“小高考”的红旗一把挡在门外,从而没有高考资格。
丁磊不幸成为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其实谈不上什么幸与不幸,结局怎样,他自己都是知道的。林寒在这场战役中又打响一炮。4A的优秀成绩让他大受鼓舞。晓舒在成功过关之后转学艺高专攻绘画了,离校之前甚至没和林寒打一声招呼。林寒也没过多放在心上,总不能因为帮别人看几篇文章就扯上什么关系吧。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趁胜而追,一直追到高考那条光明大道!追到前程一派通明。
之后丁磊便转学,据说是到上海某民办高中去了。期间来过几次信,大抵都是上海的教育很轻松学习也很愉快云云,不像江苏的学生一直挣扎在痛苦边缘。什么叫江苏人才多?就是人才不值钱,明明很努力却未必能考上很好的大学。
再然后就是晓舒,她发来E-mail上面附着几张刚拍的照片。还是那样可爱的脸,林寒看着看着便想起自己喜欢晓舒两年了吧。即便是现在,看到那熟悉的笑容,心里还是会有些悸动。仿佛一团厚厚的棉絮梗在胸腔里,温暖厚实却又呼吸困难。林寒关掉E-mail界面,抬手一摸,眼角湿湿的。一年前,自己站在天桥上对天空说的那个秘密,还是会微微地发痛。
他还记得那天傍晚和丁磊站在城市最高处的情景。丁磊经常抱怨自己胆小,明明喜欢晓舒却总是不肯说出来。似乎自己也不是那么怯懦的人,但喜欢,还是放在心底会比较好吧。
因为,高考还在前头。一派通明的光明大道还在前头。
然而高考并不如林寒想象得那么轻松。在理科强手如林的考场上,化学只得了C级。尽管三门主课的成绩考得非常好,上南大几乎没有问题,但因为这一个刺眼的C,只能填报本科二类院校。分数条落下的时候,林寒仿佛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然后眼泪就簌簌落下来。下一秒这个世界就丧失一切言语。
高考过后,林寒常常坐在窗前发呆。他摊开手掌迎着阳光。刺眼的光芒顺着指甲划入瞳孔,像是一根根针顺着喉咙推了下去。然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一阵撕心的痛哭声。
短暂消沉之后,林寒决定进高复班重读。那个日光异常惨淡的夏天,当他踏入高复班闷热沉郁的教室时,他看到许多受伤而又无奈的表情,就和自己的脸一样。
我们的伤痛被复制,被拷贝,贴在别人的脸上。我甚至不用镜子,也可以知道,烙在脸上的,是一种怎样的,受伤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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