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备集团实现了“跨有荆益”的战略计划,并不是说荆州、益州完全被刘备所占。无论是荆州还是益州,都有不属于刘备的地方。
在荆州,江夏郡是属于孙吴的。第三次重分荆州,刘备又向孙权让出了长沙、桂阳二郡。
在益州,汉中郡也不是刘备的,它先被张鲁所据,后来又归了曹操。
大凡古代用兵伐国者,开基创业者,总希望地越广越好。地广则兵多,地广则粮足。然而,有时因客观条件所限,一个人不可能占尽全部地盘。因此,不同的地盘就具有不同的意义,而因其意义不同,人们对它就有了不同的处理方法。
古代兵家把地分为九种,并提出九种对待原则:
散地,即无关隘可据,兵易散走之地。居此地者不可数战。
轻地,即“始入敌境,未背险要,士卒思还,难进易退”之地。轻地则不可居止。
争地,即有山水隘口,有险固之利,两敌所争之地。对争地要抢先占领,避免陷入与敌争夺的被动。
交地,即“我可以往,彼亦可以来”之地。对于这种地方,不可使交通断绝。
衢地,即“先至而得天下之众”的地方。据此地当与邻国交好。
重地,即人敌很深,不易撤军返回的地方。居于这种地方应有足够的军资储备。
圮地,即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地方。这种地方不可久留。
围地,即入则隘险,归则迂回,进退无所从之地。对这种地方,当以奇谋制胜。
死地,即力战则存,不力战则亡之地。居此地者要殊死而战。
对于刘备来说,荆州既是争地,又是衢地。说它是争地,即刘备一定要有荆州,哪怕不是全部占有。否则,他既不能进兵益州,更无法实现两路夹攻中原的计划。说它是衢地,即刘备要让出一些利益给孙权,以与他搞好关系。
然而,汉中郡就不同了,它是益州北面的门户,对于刘备来说,它只是争地。不管是张鲁是汉中的主人,还是曹操据有汉中,刘备都要力争!即使是刘备陷入了与对手夺争地的被动,他也要非争不可!
汉中对整个益州来说,的确是太重要了。《华阳国志·汉中志》这样记载汉中:
汉中郡,本附庸国,属。周赧王三年,秦惠文王置郡,因水名也。汉有二源,东源出武都氐道漾山,因名漾,《禹贡》“〔导漾东流〕为汉”是也;西源出陇西〔西县〕蟠冢山,会白水,经葭萌入汉。始源曰沔,故曰“汉沔”。在《诗》曰:“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其应上昭于天。又曰:“惟天有汉。”其分野与巴、蜀同占。其地东接南郡,南接广汉,西接陇西、阴平,北接秦川。厥壤沃美,赋贡所出,略侔三蜀。
从这个记载中,我们可以知道汉中的历史:它从战国时期变为秦国的一个郡。我们还可以知道汉中的地理概况:汉水从汉中流过,它东与湖北相接,西与甘肃相接,北面是八百里秦川,南面是富饶的四川盆地。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所产物品与蜀中差不多。
汉中与东西南北四面的关系,仅用一个“接”字还不足以说明它的重要。让我们再看看它是如何与四方相接的。
汉中是个四面是山的盆地。它北至关中要翻过横亘的秦岭;南至蜀中要翻过连绵的大巴山;东至湖北要穿越广袤的鄂豫山区;西至甘肃要越过那里的祁山。从汉中到秦川,有褒斜、傥骆、子午三条谷道。从汉中到蜀中,“自勉县向西,出阳平关(古阳安关),由山道抵白水关(今四川青川白水镇),然后沿白龙江河谷至广元老昭化(古葭萌),再溯清江河西至沙溪坝,转而向南,经剑阁道人剑门。此即秦汉至南北朝间由关中入蜀的主道”。无论从关中到蜀中还是从蜀中到关中,汉中都是必经之路。
汉中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所以它自战国时起即为争地。
秦厉共公二年(前475),蜀人开始与秦国往来。秦为了入蜀方便,于秦厉共公二十六年(前451)派左庶长在汉中南郑建城。秦惠公十三年(前387),蜀取南郑。秦惠文王执政时,蜀王把自己的弟弟封于汉中。秦惠文王九年(前316),秦利用蜀国内部矛盾出兵灭蜀,南郑复归秦。秦惠文王十三年,秦庶长“章击楚于丹阳,虏其将屈匀,斩首八万,又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置汉中郡”。秦昭襄王三年(前304),与楚王会黄棘,又把汉中的上庸县(治今湖北竹山西南)还给楚国。从秦国与蜀国、秦国与楚国围绕汉中地区的争夺,可见这个地区的重要。
秦汉时期,天下一统,汉中、蜀中,均为统一的中央政权的行政区域,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明显。东汉末期,天下分崩,刘焉据蜀中,张鲁占汉中,蜀中与汉中的唇齿关系立即显露出来。
据史书记载,刘焉与张鲁两家的关系是很好的。初平中,刘焉以“鲁为督义司马,住汉中,断谷道”。
刘焉为什么与张鲁家关系密切?为什么派他驻守汉中?这得从张鲁的家世谈起。
张鲁字公祺,据史书记载,他是沛国丰县(治今江苏丰县)人。但从他的祖父起,张鲁家就迁往益州居住。因此应该说,张鲁祖籍沛国,长于益州。
张鲁家三代传道,是个道教世家。张鲁的祖父名叫张陵,是天师道的创始人。因当时习惯把道教人物的名字中加“道”字,所以又称张道陵。张陵本是太学书生,博览儒家经典,熟读儒家五经。后来他丢下经书,开始修炼长生之道。据说在学道的过程中,他得到了黄帝九鼎丹法。他听说蜀地富饶,民风淳厚,容易教化,而且那里名山很多,是修炼的好地方,便率领子弟们进入蜀中,在鹄鸣山(在今四川大邑西北)修道。在这里,张陵精思炼志,着作道书二十四篇。张陵通晓医术,又用符水治病,他借道行医,借医传道,很快就在当地出了名。
随着教徒的不断加入,张陵所创道教不断扩大。为了便于控制教徒,张陵进行了一系列的组织建设。他在教徒中设“祭酒”、“鬼令”之职,分掌道徒众事。张陵还为教徒制定了一系列教规,如让教徒随事轮流捐出米、绢、纸、笔、樵薪等物品。教徒有病者,皆将自己所犯过失亲手记录下来扔进水中,并向神灵发誓不再重犯,若再犯便不愈身死。他又让教徒做一些架桥修路的善事,说不这样也会有灾祸降临。还宣扬道行高者,可“白日升天”成仙。道教利用炼丹成仙,做善事消灾灭祸,虽为封建迷信妄说,但它对于当时灾难深重的下层群众却有着一定的吸引力。因为“他们既然对物质上的解放感到绝望,就去追寻精神上的解放来代替,就去追寻思想上的安慰,以摆脱完全的绝望处境”。因此,张陵在蜀地宣传组织的宗教势力,其影响越来越大。
张陵死后,其子张衡继任为教主,张衡死后,张鲁又接替张衡之职。张氏一家三代经营天师道,其势力的强大可想而知。刘焉与张氏关系很好,一来出于对天师道的信奉。张鲁的母亲“有少容”,即年老而有少妇的容貌,这使刘焉看重道家导气养生之术。二来刘焉初入蜀中,需要寻求蜀中各种势力的支持。张氏天师道经三代经营,在蜀中既有影响,也有势力,刘焉交好于张鲁,也是为了利用张鲁的力量。
刘焉任益州刺史以后,以张鲁为督义司马,以张修为别部司马,让他们率兵进入汉中驻守。这支进入汉中的部队,应该说是一支道教武装。它的首领张鲁、张修都是道教首领。关于张修,有关史籍是这样记载的:
熹平(汉灵帝年号,172-177)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汉灵帝年号,178-183)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太平道者,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叩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得病或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为不信道。修法略与角同,加施静室,使病者处其中思过。又使人为奸令祭酒,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号为奸令。为鬼吏,主为病者请祷。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天,着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使病者家出米五斗以为常,故号曰“五斗米师”。
张修所传之道,与张陵、张衡、张鲁同出一系。在汉灵帝中平元年(184)七月,张修之道便开始造反,“寇郡县”,较早地具有道教武装的性质。
张鲁、张修进入汉中以后,不久就产生了矛盾。张鲁袭杀张修,尽有其众。不过,二张之间发生的这场火并,并未失去张鲁进入汉中的意义。
张鲁进入汉中,首先遵照刘焉的旨意,“断绝谷阁,杀害汉使”。这里所说的谷阁,即指褒斜谷中的栈道。前面我们讲过,从关中进入汉中,要越过秦岭。当时有三条穿越秦岭的谷道可到达汉中,一条是褒斜谷道,一条是傥骆谷道,一条是子午谷道。自古山道皆因水而成,而汉中的谷道崖陡水急,几乎无行人落脚之处,这里的交通主要靠栈道。那时的栈道主要是木结构的,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在水中立柱,然后把横梁一头搭在柱子上,一头插入峭壁中,再在梁上铺板。山中河流水量常随季节变化,汛期到来,山洪常冲坏立柱,或淹没栈道。另一种形式是在岸边峭壁上离水面比较高的地方凿上下两排方孔,上一排方孔插横梁,下一排方孔斜插立木与横梁呈三角斜立支撑,然后再在横梁上铺板。从关中进入汉中的三条谷道中,大部分栈道集中在褒斜谷道,张鲁破坏了这里的栈道,增加了从北面穿秦岭入汉中的难度。这就为益州的安全加了第一道保险。
张鲁进入汉中后,大力发展道教,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权。张鲁的道教组织,有师君,有治头祭酒,有治头大祭酒。每个祭酒都领有部众,都有让部众悔过和对部众施以刑罚的权力。这个组织显然不是单纯的宗教组织,而是兼有行政职能。特别是到后来,张鲁又任镇民中郎将,领汉宁太守,成为汉中的地方长官和宗教领袖,使汉中张鲁政权政教合一的性质更为显着。张鲁在汉中建立政权,为益州的安全又增加了一道保险。
刘璋继任益州刺史后,情况有了一些变化。张鲁因在汉中势力增强,便对刘璋骄恣不顺,刘璋一怒之下,把张鲁留在益州的母亲及家室全部杀死。刘璋与张鲁闹翻,显然对益州安全不利,使汉中由益州的门户变成了益州的威胁。但刘璋、张鲁各自有其弱点。刘璋暗弱无能,他并不打算占有汉中,驱逐张鲁,而是派大将杨怀、高沛驻关头,防止张鲁南下。张鲁也是个自守之辈,他也只想守住汉中。而且,就张鲁的力量,想占领益州,取代刘璋也是困难的。刘璋的暗弱,张鲁的自守,使得益州与汉中之间形成了一种平衡。
尽管张鲁恨透了刘璋,但从客观形势讲,汉中有张鲁这样一个割据政权更不利于关中。因为刘璋弱而曹操强,对于张鲁来讲,来自北边的威胁要远远大于南方。为了自身生存计,张鲁的防御重点也要放在对付北面,这在客观上也起了藩屏益州的作用。
张鲁破坏了褒斜谷栈道,确实给曹操南入汉中带来困难。曹操一面修路一面进军,当时的艰苦虽无明文记载,但我们从曹魏另一次对汉中用兵的记载可以看出来。太和四年(230),曹魏大司曹真率军从子午谷人汉中,散骑常侍王肃说:
前志有之,“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此谓平途之行军者也。又况于深入阻险,凿路而前,则为劳必相百也。今又加之以霖雨,山坂峻滑,众逼而不展,粮悬而难继,实行军之大忌也。闻曹真发已逾月而行才半谷,治道功夫,战士悉作。是贼偏得以逸而待劳,乃兵家之所惮也。
曹真率军边修路边前进,劳苦程度超过常规行军一百倍。他出发了一个月,才走了子午谷的一半,使得战士们把精力体力都用在修路上,搞得疲惫不堪。曹操虽没走子午谷,但他当时走褒斜的情形,不会比曹真好多少。
曹操南征汉中张鲁,不但在谷道上行军困难,当他走出谷道,攻打汉中的阳平关(在今陕西勉县西南)时,也不像他预想的那么容易。他临人汉中前,听凉州从事和武都降人说,张鲁易攻,阳平城下南北山相隔很远,难以守住。及到了阳平关下,与听说的情况相去甚远,不由长叹一声:“他人商度,少如人意。”
当然,曹操的这次出兵,最终还是攻下了阳平关,占领了汉中。但曹操是怎样攻下阳平关的呢?
历史上有三种记载。
魏臣董昭说,曹操至阳平关下,挥军攻打阳平山上张鲁军的据点,但迟迟攻不下来,士兵伤亡很重。曹操十分泄气,想把军队撤下来退回关中,便派大将军夏侯悖、将军许褚招呼山上的曹兵撤回。但前军还没来得及撤下来,天就大黑了。夜色中,曹军迷路,误入张鲁营中。张鲁军以为曹军偷袭得手,四散逃走。侍中辛毗、刘晔等人告诉夏侯悖、许褚说:“官军已占据敌人要塞,张鲁军败退。”夏、许二将还不相信。他们亲自看过,才知果然如此。于是报告曹操,“进兵定之,幸而克获”。
曹操另一个大臣杨暨说,曹操征张鲁时,带领十万大军,亲临前线,指授方略,用民间之麦以为军粮。张鲁的弟弟张卫镇守阳平关,地险守易,虽然曹军有精兵虎将,也无计可施。曹操与之对军三日,无法取胜,决定退军。不想天助大魏,张鲁守军自己溃退,因此曹操取得汉中。
还有记载说,张鲁的弟弟张卫镇守阳平关,曹兵进军不成,军粮已尽。曹操打算撤兵,西曹掾东郡人郭谌说:“不可。张鲁已决定投降,张卫虽负险顽抗,但可以攻破。现在我们悬军深入,前进必克敌,后退必不可免灾。”曹操仍未下定决心。当天夜里,忽有野麇数千头受惊奔突,冲坏张卫军营,而曹将高祚等人又误与张卫军遭遇。高祚等赶快呜鼓角招集众人,而张卫等以为曹操大军掩杀过来,于是便缴械投降。
三种记载,虽然在某些细节上略有不同,但都反映了汉中难攻,曹操几乎失去了再打下去的信心。只是由于偶然的情况,曹操才取得胜利。这次进兵之难,甚至在十多年以后,在曹魏政权内还有人记忆犹新,引为教训。魏明帝太和年中,曹真上表欲数道伐蜀,从斜谷进入汉中。司空陈群说:“太祖(即曹操)昔到阳平攻张鲁,多收豆麦以益军粮,鲁未下而食犹乏。今既无所因,且斜谷阻险,难以进退,转运必见抄截,多留兵守要,则损战士,不可不熟虑也。”
曹操从关中南下攻打汉中之难,正说明汉中对益州的藩屏意义。刘焉父子据有益州将近三十年,张鲁占据汉中也近三十年。对于刘焉父子来说,把汉中张鲁作为自己的一部分是益州安全的最好保障。但汉中作为一个与己对立的独立政权,只要双方保持平衡,也会在客观上起到藩屏益州的作用。
张鲁占据汉中近三十年,益州、汉中的平衡也保持了近三十年。
尽管近三十年是个不短的时间,但这个维持了长时间的平衡却十分脆弱,一旦外界有些变化,这个平衡就会失重。
实际上,益州、汉中的平衡在建安十六年(211)就已经开始变化。这一年三月,曹操派钟繇讨伐汉中。然而,这只是曹操征关中的一种策略,征汉中仅是一种姿态,一个扬言而已。
正是这种姿态和扬言,首先引起了益州刘璋的恐慌。他担心曹操攻下汉中后,益州就会步汉中的后尘,所以,他为了益州的安全,把刘备从荆州请进益州,让他帮助自己征服张鲁,重建益州北门。
刘备进入益州后,没有征讨张鲁,而是反客为主,代替了刘璋。刘备占领了益州,益州与汉中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刘备雄姿杰出,张鲁平庸凡劣;刘备有天下之志,张鲁为自守之人;刘备兵多将广,张鲁兵弱将微;刘备横跨荆益,张鲁独守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