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孟僖子陪同鲁昭公出访楚国,途经郑国,郑伯慰劳昭公,昭公君臣面面相觑,竟不知相仪之礼,无以应酬,羞得孟僖子无地而自容。当抵达楚国境内时,楚王在郊外举行盛大的郊迎之礼,昭公君臣又不知所措,号称“周礼尽在鲁矣”的君臣懵懵混混,茫然无辞。在鼓乐齐奏,众目睽睽,事关国仪的外交场合,孟僖子羞容满面,大汗淋漓,回到驿馆,一病不起。归国后,孟僖子视此次出访为平生奇耻大辱,于是遍访名士,虚心求教。他曾屈尊登柴门问礼于孔子,二人促膝畅谈,孔子有问必答,滔滔不绝,似黄河激浪。孔子渊博的知识,精湛的见解,很使孟僖子折服。他认定孔子是当今青年中最有学问的一个,所以临终前将两个儿子——长子仲孙何忌(孟懿子),次子南宫适叫到床前,给他们讲礼的重要,自己的教训,讲孔子浩若烟海的学识,最后说:“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达者仲尼,圣人之后也。若必师之学礼焉,以定其位。”孟僖子逝后,孟懿子兄弟二人尊父命,安葬了父亲之后,便拜师求学于孔子,出息成“七十二圣贤”之二。特别是那南宫适,崇尚道德,谨慎言语,政治清明时总是有官做,不被废弃;政治黑暗时,他能明哲保身,既能不被污染,更不随着做坏事,从而也就免予刑戮。他的思想和作为,很得孔子赏识,因而孔子做媒并主婚,将才貌出众的侄女无佳嫁给南宫适为妻。
齐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一妻一妾,他每次外出,必定酒足饭饱而后归。妻子询问他,都常和一些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吃喝,据他说,全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物。妻子听了,心中嘀咕:为何从来未见有显贵的人到我们家里来呢?于是她决定去窥探个究竟。
第二天一清早,妻子尾随在丈夫后面,走遍城中,也不见有一个人同丈夫打招呼。最后一直走到东关外的墓地,只见丈夫走到祭扫坟墓的人那里,可怜巴巴地向人家乞讨些残菜剩饭;没有吃饱,又东张西望地到另一处去乞讨——这便是他吃饱喝醉的办法。
妻子回到家里,便把目睹的一切,如数地告诉了妾,说道:“丈夫,是我们仰望而终身依靠的人,如今我们的丈夫竟是这样——”于是两个女人在庭中咒骂着,哭泣着。丈夫全然不知,高高兴兴地从外边归来,向他的妻妾大摆威风。
孟母向儿子讲的这些亲疏、近远、正反的事实和故事,旨在告诉儿子,一个人必须努力读书,掌握渊博的知识和安邦定国的本领,不然的话,哪怕你有高官显爵,权重势大,也难免要丢人现眼,辱国没家,贻笑天下与后人。像齐人那样不学无术,只配做一个可怜的乞讨者。
孟轲毕竟不同一般的孩子,对母亲决堤洪水似的一席话的用心,岂能不知!他仰着脸,垂着泪,洗耳恭听。母亲讲完之后,他先忏悔认罪,再劝慰母亲,后指天誓日地表示今后的决心。
自此以后,小孟轲确实是痛改前非,致力于读书,加以他天资颖悟,博闻强识,肯动脑筋,能够举一反三,在先生的教导下,学业逐日长进,成了因利渠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童。孟母见此,心中自然欣慰万分。
随着褒奖赞誉之声的不断增加,随着先生和长辈们的宠爱不断加深,小孟轲不禁沾沾自喜,居识自傲起来,说话、办事常流露一种目中无人的情绪。敏感的孟母对此早有察觉,学宫里和社会上也不时有议论传来。这难免又使孟母忧心。
孟母有一表叔公孙玺,当年在鲁国为将,现告老还乡,闲居在家。公孙将军虽年逾花甲,但身体尚健,且颇好狩猎。常驱鹰逐犬于山林沟壑之中,聊以散心健体。金秋一日,学宫里放假,孟母叮嘱轲儿好好看家,复习功课,自己到公孙表叔家去串门。孟母傍晚归来,兴致勃勃地问儿子道:“轲儿,你喜欢狩猎吗?”
小孟轲被母亲问懵了,不解其意,反问道:“为何不喜欢?喜欢又怎么样?难道母亲会允许孩儿去观猎吗?”
“是呀,明日娘正是要带你去观公孙外公狩猎。”孟母将这一意外消息告诉了儿子,并将狩猎的壮观场面,妙趣横生的狩猎故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儿子听。
小孟轲听了喜出望外,先是小手直拍屁股,麻雀似的在室内跳来蹦去,然后扑到母亲怀里,搂着娘的脖子摇来晃去,小嘴不住地亲吻着母亲的脸腮面颊,边吻边说:“娘真好,你真好!……”
第二天一早,孟母携子赶到公孙表叔家。日上三竿,一队车马出了庄,奔向四基山,小孟轲与母亲及公孙外公同车。
小孟轲久困学宫,一旦扑进大自然的怀抱,犹如飞出樊笼的小鸟,撒欢草原的马驹,穿梭蓝天的轻燕,摆尾浅底的游鱼,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活泼,那样的欢快,那样的舒展,那样的惬意!车马停于四基山西麓,人们持弓箭,驱鹰犬进入山林。这里是泰山的余脉,山虽不高,但风景却别致,山上万木葱茏,林深草茂;山下梯田相衔,溪流穿行其间;流水淙淙潺潺,其声如乐。孟轲见了,脱口赞道:“真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孟子八十五岁仙逝,尸骨葬于此地,也许与这孩提时的一声赞叹有关。
三人缓步进入山林,他们并不焦急,因为公孙玺早已部署好,从四方进入山林的家丁、卫士,将野兽围驱到这一个方向来。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渐渐有野兽窜来,公孙玺并不着慌,他慢条斯理地弯弓搭箭,“嗖”地一声,箭矢若流星奔向野兽,那野兽便应弦声而倒地。就这样,“嗖嗖嗖”,兔、狐、鹿、獐、狼、獾,等等,无一能逃脱丧生的厄运。孟轲简直是看呆了,看傻了,看愣了,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中午,大家在林中野餐,小孟轲围在外公的屁股后转,不肯离开半步,公鸡啄米似的,不住嘴地问这问那,千遍万遍地夸外公射艺,颇显出垂涎三尺的样子。在一次孟轲夸过外公之后,孟母说道:“这有什么,你外公还能够百步穿杨呢。”
“何谓百步穿杨?”小孟轲瞪大了好奇而贪婪求智的眼睛盯着母亲。
孟母给儿子解释说:“这百步穿杨嘛,就是在百步以外有一株杨柳,随便指树上的哪一片叶子,你外公都能够弯弓将它射掉。”
小孟轲怀疑地转向外公,问道:“这是真的吗?”
“怎么,我的外孙还不相信吗?”公孙玺用右手的食指一点小孟轲的鼻尖。
“外公何不试试看呢?”小孟轲扬脸看着外公。
“好,为了证实你母亲并非谎言,外公我就试上一试。”公孙玺说着站起身来,接弓在手。
一个家丁走到百步以外,选了一株柳树,用长竿一指树上的某一片叶子,公孙玺张弓搭箭,“嗖”地一声,长竿下的叶子飞落了。就这样左一箭,右一箭,横一箭,竖一箭,只射得那株柳树落叶飘飘。正在这时,有一只苍鹰盘旋于密林上空,公孙玺问:“孟轲,快说外公该射它的哪只眼睛?”
“左眼。”小孟轲信口说道。
孟轲的话音未息,只听得“嗖”地一声,苍鹰应声扑棱棱落地,拾起来看看;果然是箭穿左眼。
这一下小孟轲算是服了,扑过去搂住外公的脖儿,撒娇地逼着外公教他学射箭,并且问道:“外公为什么能射得如此之准呢?莫非是暗有神助吗?”
公孙玺哈哈地笑道;“哪里有什么神助,手熟而已,常言道,熟能生巧嘛。”
“天下还有比外公更高明的射手吗?”小孟轲问。
“有,多得很。”公孙玺说,“其实,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技艺出类拔萃者。来,让外公给你讲一个剃头师傅报复县官的故事。”
大家重新聚拢于草地之上,公孙玺娓娓地给小孟轲讲述着有趣的故事。
有一位刘县令,此人心胸狭窄,最爱报复人。一天,剃头的万师傅给他刮脸,他摇头晃脑的直说话,因而腮帮被刀尖捎了头发丝细般的一道浅口,渗出了几粒血珠。刘县令对此怀恨在心,欲寻机报复。不久,该县处决一个犯人,不是用刀砍,而是用箭射,并将万师傅绑赴法场陪决。刘县令命刀斧手将万师傅捆于木桩之上,然后乱箭穿射。只见箭似飞蝗,共有九九八十一枝,射于万师傅的前后左右,但却未伤万师傅的一根毫毛,万师傅吓得魂不附体。之后,万师傅买了九九八十一把剃头刀,磨得飞快,等待着刘县令来剃头。刘县令终于来了,很气派地坐在椅子上,万师傅很客气地给他围上罩布,然后来到几边,拖开抽屉,拉好架势,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刀,挥臂一甩,那剃刀擦着刘县令的头皮,“刺”的一声飞到了天棚上,刘县令的一缕头发被剃了下来。万师傅手拿剃刀,左右开弓,不断地改变方向和角度,像是在载歌载舞,只听“刺刺刺”,九九八十一把剃刀全都擦着刘县令的头皮而过,银燕似的在室内飞舞,最终全都落到了天棚上。再看那刘县令的头,该剃的剃了,该留的依然留着。万师傅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深施一礼,说道:“尊敬的县令老爷,头剃好了,该回家了。”但刘县令却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为什么?他吓得假死过去,屎尿便了一裤筒。
听了这个有趣的故事,在场的人全都乐了;小孟轲乐得喜泪横流,在草地上打滚。
这天夜里,孟氏母子就宿在公孙玺家中,晚饭吃的是单饼。
为了让孩子多长见识,孟母带轲儿到厨房去观看厨娘擀单饼。这厨娘一老二少,老者六十多岁,少者亦在三十岁以上,她们劳动在三间厢房里。年轻些的在北间擀饼,只见她擀面轴子一摆,那擀好的饼,“嗖嗖嗖”像蝴蝶似地穿过正间,飞旋到南间;南间里,只见年老者用翻饼的竹片子,顺势一带,那“嗖嗖嗖”飞速旋转的饼,就在老者的竹片子上卷了起来,接着用手一抖,便摊在了鏊子上。饼烙熟后,老者又用竹片子挑起,胳膊一抖,又“嗖嗖嗖”像蝴蝶飞一样穿过正间,飞旋到北间,落到了少者事先准备好的饼筐子里。就这样,生的,熟的,交相飞旋,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哪里是在做饼,简直是在演杂技。
这一夜小孟轲失眠了,他一宿目不交睫,一只只应弦而倒的野兽,飘飘飞落的柳叶,被射穿左眼的苍鹰,擦着头皮而过的剃刀,飞旋的单饼,总是在他眼前浮现、舞动,最后聚集到了一起,组成一行醒目的大字:路无止境,最后胜利属于不畏泥泞和艰险的跋涉者……
孟母“断机”和“观猎”两件事,虽内容不同,手段各别,但在“教子”这个问题上,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自此以后,小孟轲在学宫里的学业成绩,犹如雨后春笋、参天的白杨,蒸蒸日上,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声震学宫的事,这几件事像阵阵狂风扑向湖面,掀起了层层波澜,平静的学宫动荡起来。
按照学宫里的课程设置,读完了《诗》便读《论语》。春节过后,小孟轲上了三年级,开始读《论语》了。
开学的第三天,课堂上就炸了锅。先生讲解《论语·学而》的第十一章,原文为: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先生解释道:“孔子说:当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因为他无独立行动的权力,便只有观察他的志向;他父亲死了以后,就要考察他的行为;若是长期不改变父亲的观点、主张和作法,便可以说是孝了。”先生解释之后是讲解,对学生进行“孝”的教育。正当这时,孟轲提出了疑义,他说:“天下之为父者,其道岂能全都正确无误,正确者理当无改,错误者亦无改,岂不就要祸国殃民,遗害无穷吗?……”
先生被问得语塞,脸涨得红如落日,额头上渗出了涔涔汗珠。大家都在屏息凝思,课堂上静极了,哪怕是有一根绣花针落地,也会叮当作响。
稍停片刻,孟轲接着说:“上古时候,洪水为患,鲧奉帝尧之命而治水。他逆水之性,筑堤堙障,因方法悖谬,且又迷信息壤,结果愈治反倒水患愈甚,为害更大,使亿万人的身家性命毁于一旦,最后屈死于羽渊。禹奉命继父任治水,他治水顺水之性,不与水争势。水性就下,导之入海。为达此目的,高者凿而通之,卑者疏而宣之,奔波十三年,终于治平了九州水患,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倘禹‘无改于父之道’,天下人尽为鱼鳖,哪里还会有今日之苍生黎民,大千世界!……”
秦汉以前,师生关系是互敬互爱,相互平等的,无后来的“师道尊严”,师生之间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争论问题,孔子说过:“当仁,不让于师。”并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后人做出了表率。这位先生见孟轲言之有理,便予以肯定,但他有一点不明,坦诚地提了出来:“圣人之言,岂能有过!”
孟轲说:“陈司败曾问孔子,鲁昭公是否知礼,孔子偏袒说‘知礼’。陈司败对此不满。按周礼规定,同姓不得成婚,鲁君娶吴女为夫人,鲁、吴同姓,故不称吴姬而称吴孟子。陈司败说:‘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孔子闻知后说道:‘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孔子自己也承认偏袒鲁昭公是错误的,焉能说圣人无过?”
这位先生说,“道”有时候是一般意义的名词,无论好坏、善恶,都可叫做道。但更多时候是积极意义的名词,表示善的好东西。这里应该这样看,系指其“合理部分”。这一见解,孟轲仍不同意,他说:“既如此,便当永远无改,何以要说‘三年’呢?”
在学习过程中,对古人、对书上所写的内容,对先生的讲解,孟轲曾做过多次类似的评论和批评。试举几例,聊以证明。
《论语·为政》的第十六章,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批评那些异端邪说,祸害就可以消灭了。”)而在《论语·公冶长》的第五章,当有人评论说“冉雍这个人虽有仁德,但却没有口才”时,孔子说:“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何必要有好口才呢?强嘴利舌地同人家辩驳,常常被人家讨厌。冉雍未必仁德,但为什么要有好口才呢?”)孟轲认为,这二者是矛盾的。任何一种正确的理论、学说,都是在与异端邪说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即所谓“不破不立”。这个斗争、这个破的主要方式就是辩论,没有好口才,怎么能进行辩论呢?好比是两军交战,没有好武器,怎么能够获胜呢?既然这异端邪说是祸害,它影响正确学说、理论的发展,与之斗争,便不能顾虑重复,畏首畏尾,要大刀阔斧,要置其于死地。欲达此目的,就必须得有好口才。
孟子的一生,以善辩着称,孩子时期,就已经初露锋芒。
《诗经》上有三句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有酒涡的脸笑得美呀,黑白分明的眸子流转得媚呀,好似洁白的底子上画着美丽的花卉。”)子夏问孔子这三句诗是什么意思,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先有白底子,然后画花。”)子夏进一步理解成“礼后乎”?(“是否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之后呢?”)孔子听了,大加赞赏,说道:“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卜商呀,你真是能启发我的人。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了。”)
孟轲认为,孔子的解释太穿凿,牵强附会,子夏的理解则更是滑稽可笑。这三句诗本来是描写美女的笑和眼睛的,与底子和花、礼乐和仁义毫无任何关系。
这是《诗·卫风·硕人》中的三句。卫庄公的夫人姜氏是一个美人,她初嫁到卫国来的那天,就给了卫国人一个深刻印象,这首诗便是描写这一印象的。全诗共四节,其中的第二节是集中描写姜氏的美貌的:
手如柔荑(tí),(她的手指像茅草的嫩芽,)
肤如凝脂,(皮肤像凝冻的脂膏,)
领如蝤蛴(qíuqí),(嫩白的颈子像蝤蛴一条,)
齿如瓠(hù)犀,(她的牙齿像瓜子仁,)
螓(qín)首蛾眉,(方正的前额弯弯的眉毛,)
巧笑倩兮,(有酒涡的脸笑得美呀,)
美目盼兮,(黑白分明的眸子多么媚娇,)
素以为绚兮。(像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一样美好。)
如果后三句解释成“先有白底子,然后画花”、“礼乐产生在仁义以后”,那么,前五句该作何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