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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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凭吊古人田婴谏君(3)

孟子回答说:不全面之言辞,吾知其片面之所在;过激之言辞,吾知其失足之所在;不合道之言辞,吾知其与道分歧之所在;躲闪之言辞,吾知其理屈之所在。这四种言辞,产生于思想之中,危害于政治之上,倘将其体现于政治设施,必将危及国家之各种具体工作。

人皆有口,无不能言;人皆有耳,无不能听;人皆有心,无不能辨。然而,真能言之得体无误,听之知音神会,辨之知其是非真伪,天下之大,黎民之多,能有几人?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言辞,冉有、闵子、颜渊长于道德,孔子则兼有两长,但他却说:‘我于辞令,则不能也。’夫子既善分析他人之言辞,又善养浩然之气,言语道德兼而有之,那么,您已经是圣人了吧?”

公孙丑这话说得很没有礼貌,十分难听,大有责备孟子对自己估价过高,不甚谦恭之意。平心而论,孟子确比孔子娴于辞令。他的思想虽导源于孔子,但却胜孔子一筹,达到了孔子没有达到的高度。因此,孟子的这些话并非言过其实,在自我吹嘘,而是光明磊落的表现。

“荒唐,实在是荒唐!……”孟子颇为不悦地说,“昔者子贡曾问孔子:‘夫子已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吾不敢当,吾不过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罢了。’子贡说:‘学而不厌,智也;诲人不倦,仁也。既仁且智,夫子圣人也。’圣人,孔子尚且不敢自居,吾何敢当之!”

公孙丑说:“昔者弟子曾听说过,子夏、子游、子张各有孔子一部分长处,冉有、闵子、颜渊则大体近于孔子,只是不若孔子之博大精深。请问夫子:您自居于哪一种人?”

公孙丑确是个率直的人,他心里怎样想,嘴就怎样说,怎么问,甚至有些孩子似的调皮,从不讲究什么方法和策略,他提的问题,有时让孟子很难回答,自己怎么敢与先贤相比呢?再者,一个人很难估价自己,很难给自己作出正确的结论,这些只有让世人,特别是后人去作,因而他表示回避这个问题:“且不谈这些。”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如何?”

对伯夷、伊尹等古之圣贤,孟子曾向弟子们分析、评价过多次,或许当时公孙丑并不在场,只好再次简要阐明自己的看法,说道:“非其理想之君不事,非其理想之民不使,天下治则出而仕,天下乱则退而隐,此伯夷也;凡君皆事,凡民皆使,天下治亦仕,乱亦仕,此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该继续则继续,该离去则马上离去,此孔子也。此皆古之圣人,非吾所能为也;至于我之所愿,则学孔子。”

公孙丑不解地问:“伯夷、伊尹与孔子不同吗?”

“当然不同!自有人类以来,未有能及孔子者。”孟子回答得很肯定,很坚决。

公孙丑又问:“那么,这三位圣人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答道:“自然有。倘得方圆百里之地,而以他们为君,皆能够使诸侯来朝,统一天下;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此乃他们相同之处。”

公孙丑追问道:“请问夫子,他们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三人,其智足以知圣人,且看他们是如何称赞孔子的吧。宰我说:‘以我观夫子,其贤远胜尧、舜。’子贡说:‘对于一个国家,见其礼制,则知其政治;闻其音乐,则知其德教。即使百代以后去评价百代以来之君王,无一人能违离孔子之道。自有人类以来,未有能及孔子者。’有若说:‘岂只人有高下之不同,麒麟之对于走兽,凤凰之对于飞鸟,泰山之对于土丘,河海之对于溪流,何尝不是同类,圣人之对于百姓,亦系同类,但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有人类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

“我之所愿,则学孔子。”“自有人类以来,未有能及孔子者。”难怪孟子的思想与孔子一脉相承,孟子的行为与孔子亦步亦趋。

自雪宫归来,王驩心中似打碎了五味瓶,难言酸甜苦辣。王驩虽善玩弄权术,但却是个政治嗅觉不灵敏、反应迟钝的人。他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因而常常得出错误的结论。他的失宠于宣王,关键在无盐君身上,他却一股脑归罪于田婴,因而将田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认为不将田婴搬倒,便无自己的出头之日。他抓住田婴杀害稷下先生,盼子谏阻无效,因而出走赵国这一把柄,冒着盛夏酷暑,匆匆赶来雪宫,欲参一本,告一状,不置田婴于死地,也要离间其君相之间的关系。常言道,无缝不下蛆,只要宣王与田婴之间有了破绽裂痕,他便可慢慢设法“下蛆”了。不料竟碰上了一个孟子,他胡说什么“君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离去”,这样一来,盼子叛国投赵,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盼子无罪,田婴却有责,可是宣王升腾起来的怒火却又被孟子“君仁无不仁”的说教熄灭了,王驩对孟子怎能够不恨得咬牙切齿!恨孟子坏了他的如意算盘,欲食其肉,寝其皮,然而非但不能加害于他,还要设法靠拢他,笼络他,争取他,取悦他,因为孟子得宠于宣王。生活是一个大舞台,大家都在这个舞台上演戏,扮演着各种不同的角色,化了妆,掩饰了本来的真面目,说着各种各样的假话,做着各种各样滑稽可笑的动作,干着各种各样卑鄙龌龊的勾当,这便是生活,这便是政治斗争。此刻的王驩正在扮演一个渔姑,她在编织一张特殊的网,欲网住孟子师徒;正在扮演一个魔术师,变幻出五光十色的光环和彩带,使孟子眼花缭乱,扰乱其视线,迷惑其神经;正在扮演一位高明的厨师,精制各种美味佳肴,使孟子贪婪地大咬大嚼,狼吞虎咽;正在扮演一位酿酒师,酿造既香又醇的美酒,让孟子痛饮不辍,直喝得酩酊大醉;正在扮演一个妖女荡妇,勾引孟子扑入她的怀抱,堕入了她的情网;他正在扮演……

晏婴,田婴,一字之差,却有着霄壤之别。晏婴身短而胸宽,田婴却身高而肠窄;晏婴坦率而耿直,表里如一,田婴则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晏婴生活节俭,居陋室,穿布衣,夫人下厨,田婴则生活糜烂,沉溺酒色,挥金如土;晏婴对祖国、对君主俱都忠心耿耿,一心只图富国强兵,称霸于诸侯,田婴却在觊觎着齐之江山社稷,一心欲取宣王而代之。

田婴新为冢宰,羽毛未丰,他一心欲对外扩张,发动兼并战争,一则取悦于宣王,二则在军旅中安插心腹亲信,控制兵权武装,一旦时机成熟,便杀宣王,夺国柄,南面称王,进而吞并诸侯,君临天下。

对于王骧,田婴不属于虑,认为那是个难成气候的无能之辈,犹如一只猴,看来很聪明,很灵俐,但不过是抓耳挠腮,攀缘枝藤,偷摘果子之类的小把戏,纵于山林,则必果虎狼之腹。

对于孟子,他采取尊敬而不重用,礼待而远其道的策略。在这一点上,他与宣王和其他国君几乎是同出一辙,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他看来,孟子是个难得的贤才,他的知识,他的学问,他的人品,他的德行,他的节操,他的辩才,都堪称为人之典范,倘齐国的青少年都能向孟子学习,以孟子为榜样,将大大有利于自己未来的统治。在君臣关系上,孟子的观点与孔子不尽相同,其中的某些部分,可作为自己将来举大事的理论根据。不必担心孟子会与自己争宠,会危及自己的权柄。孟子的仁政学说,不能说是错误,但在这列国纷争的天下是不可行的,特别是不利于自己总揽齐国之军政大权,因而必须坚决抵制。他惟一的忧虑是齐宣王的精明,有主见,不昏庸,不轻易听取他人的意见,因而需小心行事。

田婴的聪慧是惊人的,脑壳大得出奇,圆而大的眸子呈橙黄色,滴溜溜转,闪烁着颖悟狡黠的光芒。他的心透灵,手精巧,世间的技艺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尤长于八音乐器,常常一人独坐于空室之中,或弹琴,或击筑,或吹箫,或捧笙,抒情言志,闻者无不为之动情。他能以琴代言,与人交谈,常使对方词钝意虚。

自从孟子陪齐宣王在雪宫度过了盛夏酷暑之后,临淄城内议论纷纷,概括起来无非是宣王被孟子迷住了,欲行仁政,从此将罢兵息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坐以待毙。传言而已,未必可信,但田婴却感到了形势的严峻,威胁着他的勃勃野心,觉得有必要讽谏宣王,劝宣王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孟子的仁政说,以免丧权辱国,毁宗庙,亡社稷。

田婴发现近日宣王情绪很高,似得意的春风,兴致很浓,若翠绿的春色,便抱琴进宫,跪奏于宣王之前:“臣得一名琴,习一新曲,欲献丑于大王,求得大王点拨,不知大王可能赏脸?”

“爱卿快快免礼平身。什么名琴,值得爱卿这般喜悦。寡人自然愿洗耳恭听,以饱耳福。”齐宣王兴致勃勃地说。

其实,齐宣王虽好乐,但对琴的兴致并不浓,他最喜欢听吹竿,而且必是三百人以上的大合奏,南郭先生便混在他这支庞大的乐队里。他自然深知田婴的琴艺超群脱俗,又是名琴新曲,闲暇无事,听听未尝不可。

田婴见问,忙回答道:“臣之所获,乃文王亲手所制之七弦琴,其质为邹之峄阳孤桐之木。”

为了说明文王所制之七弦琴的名贵,也为了卖弄自己的知识丰富,他节外生枝地向宣王介绍了中国历史上的名琴:琴最古最雅的要推婴、贡粹,相传为伏羲所造。其次名丹维、粗床,是柏皇所造。电母琴,帝俊所造。菌首琴、白民琴,是晏龙所造。国阿琴,伊陟所造。七弦琴,文王所造。响风琴,周宣王所造。青翻琴,楚无亏所造。卧冰琴,崔驷所造。这些都是宝贵的名琴。

田婴所习之新曲是《大武》,这本来是一曲反映周武王率诸侯倾覆殷纣王的大型乐舞,当年孔子率弟子南容访问周都洛阳,学礼于老子时,曾见过名乐师苌弘组织指挥演习规模盛大的《大武》,观后赞叹不已,很为之折服倾倒。如今田婴要用一架七弦琴弹奏,能表现出它那磅礴宏伟的气势吗?……

弹奏开始了,“咚!咚!咚!……咚!”只听得玉枹(fú)(鼓槌)响腾,徐张徐缓,时扬时抑;时而有如万马奔腾,山呼海啸,宛若干钧霹雳,地裂山崩;时而又似幽谷清叩,山壑回声,游丝断线,即合即离……击鼓的时间很长,这是在召唤众人,集合队伍。随着暴风骤雨般的鼓声而来的是私语声、议论声、愤慨声、纷乱的脚步声、整齐的跑步声,仿佛正有数以万计头戴冠冕、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们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汇成了滔滔洪流,组成了浩浩荡荡的讨伐大军。

七弦琴弹奏出了一曲气壮山河的颂歌,这是出征的战士们在高唱战歌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由这乐曲,听者不难想到那歌词:

于皇武王!(啊,英明伟大的武王!)

无竟维烈。(坚强奋发,是为荣光。)

允文文王!(有文德,显考文王!)

克开厥后。(能够廓开后世大业。)

嗣武受之,(武王继承文王遗烈,)

胜殷遏刘。(战胜殷商,消灭纣王。)

耆定尔功。(奠定其功,天下共仰。)

由这乐曲,听者还可以想象到出征的将士仪容是那样恭敬虔诚,阵容是那样威武雄壮,歌声是那样豪迈嘹亮。

琴声陡转,变得激越,高亢,奔放,热烈,勇猛,雄壮;似雷霆行空,若大地震动,像山峦崩塌,如海潮奔涌;万马在奔腾,猛虎在狂啸,蛟龙在鸣吟。这是两军相接,在拼杀,在肉搏,在溃逃,在追击,中刃者的惨叫,坠车者的哀号,重伤者的呻吟。

激战获胜,凯旋而还,琴声变得欢快、明朗、轻柔、舒展、飘逸、动情、醉人;似云霞满天,若鸟语花香,像清泉流淌,如轻歌曼舞,祥云在缭绕,瑞气在笼罩,福光在照耀。这是灭了殷纣,平定了南方,周、召二公辅佐武王坐天下,一派太平盛世。

田婴不仅有眼会吹,凡弦会弹,能出色地演奏各种乐器,还会谱调写曲。《大武》本来只有“六成”(相当于六场或六章),但为了警戒宣王,他又加上了“一成”,内容是武王灭纣之后,毁其宗、庙,掘其祖坟,淫其妻室,杀其民众。旨在告诫宣王,倘不富国强兵,对外侵伐,一旦为强国所灭,便是这般悲惨的结局。但是,田婴歪曲了周武王的形象。武王乃仁义之君,兴仁义之师,吊民伐罪,怎么会有这等残忍之举呢?他这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今日田婴之所以专弹《大武》之曲,目的在于劝齐宣王以周武王为光辉榜样,大动干戈,统一天下。田婴的良苦用心,齐宣王自然是心领神会,然而这统一之后的天下究竟归谁所有,齐宣王却未必能够料到。

田婴趁着宣王兴致正浓,邀他次日到苑囿去观兽斗,宣王欣然答应。

斗兽,斗禽,斗虫,都是同类相斗,以决雌雄,如斗牛,斗鸡,斗蟋蟀之类,多带有赌博性质。田婴所设计、导演的兽斗却独出心裁,别开生面。

田婴的兴趣很广泛,除了贪酒好色,喜欢音乐之外,还好花,好鸟,好狗。他让下人寻遍天下,买来一只举世无双的黄色母狗,使之与御花园中训练有素的灰狼交配,生了一只狼狗,黄肚、灰脊、白蹄、黄色的脑门正中有一朵白花。这狗嘴粗而长,常年张着血盆大口,舌长尺许,终日耷拉在外。尾垂拖地,犹似扫帚。它继承了狗性对主子的忠诚,狼性的残忍。田婴对这只狗视若天下珍奇,爱若掌上明珠,唤作“赛虎”。

这齐国的苑囿,包括苑和囿两部分。有围墙的部分谓之“苑”,内有奇花异卉,珍禽奇兽,供国君及臣僚们观赏。无围墙的部分谓之“囿”,实质上是个野生动物保护区,丛林沟壑,河流沼泽无所不具,狼虫虎豹,鹰雕鹤鹭无所不有,是国君及臣僚们狩猎的场所。齐宣王之囿,方圆四十里,可谓大矣。

第二天,当日上三竿的时候,装饰豪华的一队车乘出了宫殿,浩浩荡荡地向苑囿进发,相府家丁牵着那只赛虎。临近苑门,田婴下令纵去赛虎,车乘驶进苑内。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赛虎口衔一只草黄色的野兔兴冲冲地奔来,得意洋洋地向主子献俘报功。宣王与众臣见了,虽对赛虎赞不绝口,但却不解田婴之意。观兽斗,兔子自然斗不过猎狗。

按照田婴的指引,观斗者一行数十人来到了豺狼居住的地方。一行十数个铁笼,内装各种不同品种的豺和狼。其中的一只笼内盛有两只硕大的灰狼,母狼卧于笼内一角,伸舌鼓肚喘息,公狼则安闲地在笼内走来走去,在溜达散步。田婴让人将赛虎关进装灰狼的笼子内,一场狼与犬的搏斗开始了。一个在吠,两个在嚎,一个在逃,两个在追。笼子里面的面积有限,赛虎能逃到哪里去?转了不到两圈,就腹背受敌,逮兔子时的敏捷和威风消逝得无影无踪,蹲于笼子一角,蜷缩成一团,浑身战抖,不敢应战,连吠也不敢吠一声,单等着厄运的到来。相峙片刻,那公狼腾空窜跃过去,衔住了它的脖颈咽喉,鲜血淋漓。母狼则趁机袭击它的胯下,掏它的腹部,于是赛虎的五脏六腑全都被翻了出来。驯狼者奉命将狼驱逼于笼子的一隅,将血肉模糊的赛虎拖出铁笼,置于草黄色死兔身旁。

公狼哪里知道,这只赛虎便是它与黄狗交尾所生的儿子。知道又怎么样?狼是不懂人性的,野兽是六亲不认的。

赛虎被狼咬死的惨状,田婴目不忍睹,心痛如搅,然而政治斗争需要投资,需要付出代价和牺牲。

花鹿被关进了盛灰狼的笼子里……

灰公狼被关进了盛野猪的笼子里……

野猪被关进了盛黑熊的笼子里……

黑熊被关进了盛金钱豹的笼子里……

金钱豹被关进盛斑斓猛虎的笼子里……

斑斓猛虎被关进盛雄狮的笼子里……

雄狮在笼内踱步徘徊,悠闲自得,铁笼外依次摆放着虎、豹、熊、野猪、灰狼、花鹿、赛虎、野兔,一堆堆尸骨,一滩滩血肉……

其实,前不久孟子率弟子前往凭吊管仲,于深山峡谷所见的弱肉强食的狩猎场面,亦为田婴所导演,田婴与宣公隐于密林深处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