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在魏国时,是以宾客的身分和梁惠王交往的,并没有接受爵禄。孟子对于做官一事,并不像当时一般游士那样热衷和钻营,是谨慎而有原则的。魏国人周霄就曾问孟子:“古之君子做官吗?”
孟子答道:“做官。《传记》曰:‘孔子若三月无君任用,便惶惶不安。到国外去,必带谒见国君之贽礼,希望谋得官职。’鲁之贤人公明仪亦曰:‘古之人三月无君任用,便需前往吊慰,一以示同情。
周霄便问:“三月无君任用则吊慰,不也太急了吗?”
孟子答道:“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也。”
周霄又问:“孔子出国必带贽礼,是何道理?”
孟子答道:“士之出仕,犹农夫之耕田,农夫出国难道会抛弃其农具吗?”
周霄追问道:“既然出任官职乃读书人之迫切希望。而君子却又不轻易接受官职,是何道理?”
周霄此问,显然是针对孟子而发的。他想,孟子希望国君任用他,以施展其抱负,却又不肯轻易去谋求官职,这又是为什么呢?孟子于是答道:“男婴诞生,父母愿其必有妻室;女孩落地,父母望其将来嫁个好夫君。父母此心,人皆有之。然而,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便钻穴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轻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但又厌恶不合礼义而仕。不合礼义而仕者,犹男女钻穴逾墙之类也。”
孟子很清楚地指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原则,假若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那就是丧失了原则,做人还有比丧失了原则更可悲的吗?
有一次,万章也问到同样的问题:“有人说,古之贤人伊尹利用烹饪之技接近商汤,向汤乞求,获得商汤重用。真有此事吗?”
孟子很肯定地回答道:“不,并非如此。伊尹耕于莘国之野,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倘不合道义,纵使以天下之财富为其俸禄,他亦不回顾;纵有千驷系于面前,他看也不看一眼。不合道义者,他既不与人,亦不取于人。汤使人以厚礼往聘之,他安静地说道:‘我何以要受汤之聘呢?我何不处于田野之中,由此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呢?’
“汤多次使人往聘之,不久,他翻然改变了态度,说道:‘我与其处于畎(quǎn)亩之中,由此独以尧舜之道为乐,何不使今君为尧舜之君,使今民为尧舜之民,重现尧舜之世呢?天生万民,之所以有先觉后觉之分,旨在以先觉者诲后觉,我自信为百姓中之先觉者,我须以尧舜之道教天下之民,唤其觉醒。当今之世,能唤起天下之民者?舍我其谁呢?’于是伊尹想:天下万民,无论男女,若有一个未沾润尧舜之道之恩泽者,便是自己推其坠于沟壑也。他就是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将天下重担挑之于肩,所以来到商汤面前,说服汤伐桀而拯救万民。
“我从未听说过自己行为不正而能教导别人者,更何况先辱其身而能匡正天下者呢?圣人之行各有不同,对当世之君主,或疏远,或亲近,或离去,或留恋,但归根结底,皆洁身而自好矣,吾闻伊尹以尧舜之道乞求于汤,未闻其以烹饪之技而相汤也。”
孟子认为,知识分子除要坚持原则和操守,所谓“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更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这样文明才能继续提升和发展,人类才有前途可言。
魏国又有一位名叫景春的纵横家,对公孙衍和张仪这两个出名的外交政客十分崇拜。有一次景商春向孟子说道:“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怒而诸侯惧,安静下来则兵革息,天下太平。”
孟子冷冷一笑说:“这哪里算得上丈夫!汝未学礼吗?男子加冠,父训之;女子出嫁,母训之。母送女出门,告诫说:‘出嫁之后,要敬公婆,戒失节,勿违夫意。’妾妇之道,以顺从为原则。至于男子,应居于天下最宽广之住宅——仁,立于天下最正确之位置——礼,行于天下最光明之大道——义;得志,与民同行阳关路;不得志,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乱我心),贫贱不能移(移我志),威武不能屈(屈我节),此之谓大丈夫。”
在一个只崇拜英雄而不尊重道德的时代里,孟子的这番话,无异是一声巨响,使张仪之流立即黯然失色。纵然在今天,依然令人震憾。“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两千多年来中国一切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的共同品格,这是人生价值中最值得珍贵的。
孟子的命运相当不好,正当他和梁惠王慢慢谈得来,已经可以劝梁惠王不必怀疑他的“亦有仁义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犹豫地去施行仁政的时候,不幸得很,年纪老迈的梁惠王怀着富强的梦想和复仇的愿望过逝了。孟子虽也感到怅然,但仍客观地给梁惠王下了评语:“梁惠王真不仁呀!仁者将其对待所爱者之恩惠推及于其所不爱者,不仁者却将其加给不喜爱者之祸害推而及于他所喜爱者。”公孙丑不解,问道:“此话何意?”孟子解释说:“梁惠王为争夺土地之故,驱使其不爱之民去作战,使其暴尸郊野,骨肉糜乱。兵败后欲再战,恐不胜,又驱使其所爱之子弟前往死战,此之谓将其加与不爱者之祸害推而及于其所爱者。”
来年春天,即公元前319年,梁惠王的儿子赫嗣位,是为魏襄王,这一年孟子七十一岁。一日,孟子见召,急忙上朝。满朝文武正在议事,这哪里是朝廷,简直是会场;这哪里是在上朝,简直是在开会;乱哄哄的,甚至有些像在赶山会。襄王个子矮小,身着宽大的绣袍,像似木偶戏中的小丑。他身居高位,一会歪,一会侧,一会蹲,一会坐,毫无半点国君的尊严,颇似舞台上的滑稽演员。虽说派人去召孟子,但他却既无目的,又无准备,究竟召孟子上朝何为,他心中连半点数也没有,仿佛儿戏一般。他一点谦虚之德也没有,一点恐惧戒慎的心情也没有,一副公子哥儿的作风。见了这场面,接触这气氛,看了这气派和形象,孟子真是啼笑皆非,翻肠搅肚,简直就要哇的一声呕吐出来。梁襄王见了孟子,既未寒暄,也没礼貌,招呼也不打一声,连“叟”都不叟一下子,忽然毫不客气地、冒冒失失、没头没脑地捅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天下如何才能安定?”
孟子认真回答他说:“定于一。”
孟子的这个“一”,本来是指“统一”而言,即只有天下统一,结束诸侯纷争的局面,才能安定。但字面上却很含混,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原则?一个战略?或一个国家?……看不出来一个确定的意义,怎么理解都可以。而这位“不见所畏”的公子哥想的是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所以马上接着问;“谁人可定天下?”
孟子告诉他:“惟有不嗜杀人者,方能统一天下。”
这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孟子说定天下的人并非指的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欢杀人的人。但他不明白,有谁肯服从呢?孟子告诉他说:“天下莫不从之。陛下熟知禾苗之情形吗?七八月间,久旱不雨,禾苗枯槁,忽一日,天空乌云密布,转瞬大雨倾盆,于是禾苗得救,又望日迎风地生长起来,这长势谁能阻挡?而今各国君王无不嗜杀成性,倘有人肯施仁政,救民出水火,则天下之民皆引颈而望救,纷纷归服,犹若高山飞瀑,其势谁能阻挡?”
梁惠王既不能接受孟子的仁政思想,现在已经死了,他的继承者梁襄王又是这副架式,孟子于是决计离魏而去。
这时齐宣王刚即位不久,很想有一番作为,因此执政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振兴稷下学宫——将稷下学宫整修一新,公开礼聘天下学者贤士及当时着名的思想家,为他们安排最好的生活条件,有宽阔的马路,高门大屋的建筑,让他们能够自由而愉快地在那里思考、研究、讨论,因而天下学者云集而来者不下千人,可说是集一时之盛了,据此孟子决定再次适齐。
孟子师徒又浩浩荡荡地踏上了新的征程。一天,他们一行数十乘正滚滚地碾着明媚的春光自范城苑——地名,故城在今山东范县东南二十里,为从魏到齐的要道。向齐都临淄进发,突然,迎面旌旗招展,呐喊震天,尘埃飞扬,遮天蔽日,先有数骑飞来,这是清道的开路先锋,路上的行人和耕田的农夫,凡来不及回避者,或被怒斥,或被鞭打,或独轮车被掀翻,或包裹、竹篮被抛进沟壑,有敢与之辩理者,则被其枪挑剑击,血肉模糊地毙命于路旁。马队过后是车乘,文官绣袍玉带,儒雅风生,武将顶盔贯甲,赳赳昂扬,或驱鹰,或逐犬,或持弓,或背箭,耀武扬威,横冲直撞。这是齐宣王的儿子在田猎四野,那王子专乘一车,装饰豪华,镶金嵌玉,围珠裹翠;驾车的四匹骥骜,俱都是龙驹虎崽,两匹火红,两匹雪白,奔腾起来,交相辉映,真乃世间的珍奇。车上的王子,锦绣裹身,珠玉顶戴,特别是他那气度,是轩昂?是傲慢?令人捉摸不定。孟子师徒的车辆避于道左,直待这下山洪水般的猎队远去,方拨马上路,缓缓而前。若干时辰过去了,王子的猎队早已不知奔向了何方,然而那猎猎的旌旗却仍在孟子眼前闪耀,那弥漫的烟尘仍在孟子面前升腾,那滚动的车轮仍在孟子的心上碾过,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虽经一天的旅途颠簸,但这天夜里宿于驿馆,谁也不能安寝入睡,不自觉地又议论起了昼日之所见所闻,在大家七言八语地纷纷议论之后,孟子总结似的说:“环境能够改变人之气度,奉养能够改变人之体质,环境是多么重要啊!齐王之子难道就不是父母所生,骨肉之躯吗,他为何竟如此与众不同呢?……
“王子的宫室、车马、服饰,自然与众不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是由其所生活的环境决定的;何况以‘仁’作为自己住所的人呢?
“鲁君到宋国去,在宋之东南城门下呼喊,守门者说:‘此非宋君,为何喊声竟与吾君相同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俱都身为国君,其生活的环境相似。”
孟子师徒来到平陆,曾作短暂逗留。平陆是齐之南疆边邑,故城在今山东汶上县北,邑宰孔距心是个忠厚老实,但也有些懦弱的地方官。逗留期间,孟子曾四处奔波,做了一些实地考察,以备作为不久与宣王论政的根据。入境问俗,勤于考察,慰民疾苦,已经是他多年形成的生活习惯了。考察的结果,孟子对孔距心的政绩很不满意,身为父母官,竟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虽说看问题不可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但透过平陆的所见所闻,大体上看到了如今齐国的整个现状。离齐四年,齐国的政治依然如故。虽说如今的齐国堪称东方之大国,诸侯中之强者,但百姓却因此更加灾难深重了。愈是这样,愈显示出行仁政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孟子深知,上天留给自己的时光不会太久了,救民出水火是自己的宿愿,是自己的历史责任,每想到这些,他便有一种急不可待的紧迫感。然而诸侯不容他,现实捉弄他,年岁不饶他,七十一岁了,他还在整日凄凄惶惶地为理想,为民众,为天下四处奔波,这是怎样不公平的天地神灵与世道啊!……
孟子待人、待己、对事素来是光明磊落,像透明的水晶,不杂半点斑疵。虽说与孔距心素昧平生,彼此从无任何接触与交往,但当孔距心征求他对平陆工作的意见时,他还是坦诚地对孔拒心进行了批评。他问孔距心:“倘汝之战士一日三失其职,汝将开除他们吗?”
孔距心果断地回答说:“不必等待三次,予必开除之。”
孟子严肃地说:“既然如此,邑宰失职,又该如何呢?风调雨顺之年,子之民尚不得温饱;一遇荒年饥岁,子之百姓年老体弱者抛尸露骨于沟壑,年轻力壮者则出背乡离井,四处逃散,以苟全性命……”
不等孟子将话说完,孔距心便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搓着双手在堂内走来走去,走了半天,将两手向孟子一摊,为难地说:“此非距心之力所能为也。”
孔距心说的是一句实在话,天下形势如此,齐国形势如此,一个小小的邑宰能奈滔滔天下之势何?这一点,孟子并非没有意识到,但他依然严厉责之,说道:“今有一人,接受他人之牛羊而为之放牧,那么他必千方百计地为牛羊寻牧场,找饲料。倘牧场和饲料均求之不得,他该如何处理呢?是将牛羊退还原主,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饿死呢?”
孔距心低垂了头,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此乃距心之罪也!……”
道理确是如此,但漫漫封建社会中,在多如牛毛的官吏中,照孟子的要求和标准做的,能有几人!……
春夏之交,熏风煦煦,醉日融融,在这个季节里,人最容易困乏。孟子每天早起晚睡,或做社会调查,或给弟子们讲学,或接见社会贤达。古稀老人了,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逗留平陆期间,竟连病数日。百姓闻讯,纷纷箪食壶浆,前来探望。百姓不来探望倒好,这一探望倒反加重了孟子的负担,他要接见一批又一批的老少,他要与之交谈,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归去。拒收百姓的礼物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虽说百姓之所携,绝无什么值钱的珍宝,但这却是他们一颗颗赤诚火热的心啊,它表示百姓们对仁政学说的衷心拥戴和热切盼望。全都拒而不收吧,冷了他们的心;各收受一点吧,这一米一粟又来得多么不易呀,这是他们嘴里不吃,饿着肚子省出来的呀……百姓的探望,增加了孟子的心里重负,他由衷地愧疚,觉得百姓这般面黄饥瘦的模样,这处处啼饥号寒的场景,是由于自己的失职造成的,因而自己是百姓的罪人,无脸面见他们。为了不使夫子过于劳累,弟子们竟不肯向老师吐露实情,背着老师挡驾前来探望的百姓。一天,驿馆外聚满了百姓,孟子全然不知。百姓因未睹孟子尊容,担心他正病情恶化,一个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虑不安。忽然,远处飞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上乘坐的是齐相储子的心腹,他受储子之托,自齐都临淄远道专程携厚礼来与孟子交友,见驿馆外这乱纷纷的场面,觉得有失大国体统,便下令驱逐百姓,与百姓发生了纠纷与冲突。冲突惊动了驿馆内安歇的孟子,他急令弟子们搀扶出门,见状甚为惊骇。他将锦衣华冠,气宇轩昂,远道专程来访的储子家臣冷于一边,热情地接待了来探病的百姓,老泪纵横地感激他们,掏心剖腹地劝他们归去。百姓离去之后,孟子虽说也与储子家臣有了长时间的交谈,了解齐国的情况,并接受了他的礼品,但终觉心存芥蒂,特别是一想起他那视百姓若仇敌的凶残相,便不寒而栗,所以后来到了齐都,并不依礼回访储子。
孟子师徒来到临淄,直奔稷下学宫,自有学宫里的官吏安排其住处与膳食,秉报齐宣王。时值初夏,孟子一路劳顿,草草吃过午饭之后便午睡安歇了,众弟子也相继休息。过了约有半个时辰,与孟子同室的公孙丑忽闻有人落地之声,伏到窗上一看,见院内有两个陌生人正贼头贼脑地四处窥探。练过武功的人,多半警觉性高,反应灵敏,动作迅疾。为防刺客,确保老师安全,公孙丑来不及细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疾破窗而去,同对拔出短剑,高喝一声:“歹徒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