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多小时,端阳还没有来。这时太阳差不多快升到头顶了,秋天的气温虽然较夏天凉爽了些,但那是早晚。在中午的时候,太阳光还是像长了牙齿一样,咬得人的皮肤有些发痛。跳板上没有任何遮挡,裸露在阳光中的世普和佳兰见端阳还没有来,下去又不好下去,心里便渐渐烦躁起来。世普又没将茶壶端在手上,刚才和世国吵架就已经弄得唇干舌燥,现在太阳一晒,更觉得口干得厉害。又过了半小时左右,世普感到自己有些坚持不住了,便放下架子,亲自给端阳打起电话来。电话一通,世普就想冲端阳发火,可想一想自己现在是在求人,便忍住了,只舔了舔嘴唇,对端阳像是开玩笑似的说:“怎么,你还要老叔拿轿子来抬你呀?老叔可没有轿子,啊?”端阳在电话里回答说:“对不起,老叔,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啊!”说完挂了电话。
端阳说马上就来,可又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左右,这才姗姗来迟。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把立德、东川、大成等几个退休返乡的老头也给拉来了。来到世国的院子里,一看世普和佳兰还在跳板上坐着,便生气地对打小工的贺家湾汉子们说:“你们怎么连草帽都不给老叔和兰婶拿一顶上去,就让他们这样在太阳底下暴晒?”汉子们这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拍着脑袋说:“嗨,你看这事,硬还忘记了,我们这就拿上去!”端阳说:“现在拿上去做啥?乱弹琴!”说着亲自到跳板上把世普和佳兰扶到了院子里。世普见端阳现在才来,表面上在批评那些贺家湾的汉子,可实际上和那些汉子一样,是没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因此心里很气,可是这时他又不能发作出来,便只好绵里藏针,假装开玩笑地说:“你娃的脚硬是缠得小呀,这几步路走了一两个小时才走来!”说完又回头对佳兰说,“回去给我把茶壶和枕头边那本法律书拿来!”佳兰听了,果然往上面房子去了。
端阳清楚世普刚才那话在责怪他,但他没有回答。他知道老叔在太阳底下暴晒了那么久,心里肯定有气,有气就有气吧,他也没有啥办法。说实话,刚才兴成去对他说了世普不准世国继续往上建房子的经过以后,端阳便知道自己遇上一只十分烫手的山芋了。如果这样的纠纷是发生在贺家湾一般村民之间,这还好说一些,他可以凭借村支书和村主任的权威压一压,可现在遇上的不是一般的村民,而是强势人物。对世普,和贺家湾大多数村民一样,他端阳心里还是有些惧怕的。这不但在他竞争村主任中,世普帮助了他,对他有恩。也不仅仅世普是他请回来的,请回来后又给村里办了许多好事,帮他解决了一些棘手的纠纷。重要的是这个老头子动不动就搬法律,有些得理不让人的样子,让从古到今都讲究温和、敦厚、遇事不爱往外张扬的贺家湾人,渐渐感到老头子和他们有些不合群了,觉得他教了一辈子书,教育人惯了,现在对乡亲们动不动也是用居高临下教训人的口气说话,因而得出了到底不是一路人的结论。但恰恰是老头这副得理不让人的较真劲,让端阳看出了他一身的正气,这正气便成了端阳在心里惧怕世普的根本原因。何况老头子还有很多社会资源,像春节演戏,他一个电话便把公安局的警察给请来了,今后村里还要办很多的事,说不定这老头子还能给全湾带来更多的好处呢!一想到这些,所以端阳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得罪他才是!
但另一方面,世国又是在自己老房子上加层建房,没有违犯村庄建房的规矩。这几年国家要保十八亿亩耕地的红线,对农村宅基地控制得非常非常严格。上面文件明确规定,除了遭遇自然灾害如滑坡、泥石流、洪水淹没等确需另外选址重建时可以以地换地,即以旧宅基地置换新宅基地的方法,批准新的宅基地外,其他不论什么情况,都一律不得批准新的宅基地。因而村民建新房,普遍是在旧房的基础上往空中发展,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更多的空间。于是村里这几年,形成了建高楼的潮流。过去修楼房,普遍的是修两层,上面加盖一层人字形的屋盖。可现在,湾里建三四层楼房的比比皆是,已经说不上是什么新鲜事了。湾里的房子本身就很抱团,特别是过去的几个老大院子,虽然后来陆续搬出去了一些人,可住在里面的人仍然是前家靠后家,左家挨右家,一家的房子向空中修高了,势必会影响到前后左右人家的光线和通风。出现了这种情况后,即便是阳光被遮住了人家,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因为人家的房屋又没有侵占到你的屋基,至于空中又不是你的,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家往空中发展?人家不往空中发展,那么大一家人怎么住得下?再说,自己以后建房,也只有向空中发展,到时有能力,你再修高一层把他盖过就是嘛!这样一想,大家便都通情达理,即使一方有些意见,大家劝一劝,相互妥协一下便解决了,很少产生过像世普这样坐在跳板上不准人家修的事。他去解决,如果站在世普一边,不准世国往上建了,不仅于“情”于“理”不合,他个人会得罪贺世国,而且等同于有了一个“维护采光权”的先例。本来湾里过去在建房的问题上都相安无事,这个“维护采光权”的先例一出,今后湾里这样的纠纷必然会越来越多,反倒是自己给自己招来麻烦!可是他如果主张世国的房子继续往上建,那又会得罪老叔,同样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该给老叔面子。退后一步说,即使他站在维护村庄秩序和规范上让老叔妥协,可这个老头子会轻易接受自己的意见?老叔他是什么人?连在县长面前都敢拍桌子骂人的人,岂会把他这样一个小小村支书放在眼里?
兴成把事情的经过对端阳说完以后,端阳便感到有些左右为难。端阳一为难,便想采取鸵鸟战术,答应兴成一会儿就去,可过了一个小时他还没去。他见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估计世普和佳兰在跳板上坐不了一会儿,忍受不住太阳光的炙烤便会下去了,经过这样一番烤晒,说不定他们自己就协商解决了。没想到世普又亲自给他打来了电话,这一下端阳想当缩头乌龟也不行了。可是他明明知道这事不好解决,尤其是老叔那副脾气,一旦说僵了,还弄得自己下不了台。他想了一想,便去把立德、东川、大成几个人叫上。立德、东川、大成三人也知道世普得理不饶人的个性,不愿来,端阳便对他们说:“也不是叫你们出面唱黑脸,唱黑脸的是我。请你们到场,主要是怕老叔冒火了,你们在中间说几句劝解的话。你们和他年龄差不多,说话他也容易听一些!”立德、东川和大成听了,不好拂了端阳的人情,便只好跟着来了。
没一时,佳兰便捧了世普那把紫砂茶壶和那本比砖头还厚的《法律大全》来了。世普先接过茶壶,也没先前那般斯文和讲究了,他把壶嘴含在嘴里便是一阵咕噜噜狂饮,喉结随着茶水往下吞咽一上一下地蠕动着。把一壶水都饮完了,这才用手背将嘴一抹,将茶壶递给佳兰,又从佳兰手里接过了那本砖头厚的书。端阳一见,知道可以开始了,便说:“两位老辈子,你们相信我贺端阳,把我请来,但我首先要申明一下,我不是以村干部的身份来调解两位两辈子之间的纠纷的,只是作为一个晚辈来给两位老辈子说和说和的,如果说得不对,两位老辈子也不要埋怨我,沙坝里写字,要得就要,要不得抹了就是!两位老辈子看有没有啥子意见?”世普一听端阳这话,便知道他又是在耍小聪明,他明明是贺家湾主事的人,却说不是以村干部的身份来处理纠纷,这是他在为自己寻找退路,于是就说:“你本身就是村干部,怎么不是以村干部的身份来调解呢?”端阳听后顿了一下,说:“我怕得罪了两位老辈子!”世普板着面孔说:“依法办事,秉公处理,该得罪就得罪,有什么怕的?”接着又补了一句,“不然当什么干部?”
端阳听了这话,便说:“老叔说得也是,那既然来都来了,你们哪个先把理由说一说吧……”话音未落,世国便像早已就忍不住了的样子,憋着紫红色的面孔气呼呼地叫了起来:“说就说,贺世普两口子生吃卵子活吃球,实在是太欺负人了……”说着,世国的目光从兴成、长安等打小工的贺家湾汉子身上扫了一圈,似乎想获得众人支持的样子,扫完过后才接着说,“你们都是活媒子,见证人,我贺世国修房子,也不是今天才说起的!早在几年前,我和佳桂就开始准备,今年买一车砖,明年买几张板,辛辛苦苦地准备好几年,现在不修不行了!佳桂活着的时候,我们是说过只修两层,可现在来看,修两层眼前是能够住,可以后呢?话说明一点吧……”说着世国又像孤立无助地看了众人一眼,接着说,“大家都是做了老子的人,你们也知道,贺宏、贺伟人也那么大了,有朝一日,别人来给他们说个婆娘,人家首先就是要看房子。所以我也不想把自己的话拿给别人说,说佳桂不在了,我这个当爹的就连房子都给儿子修不起!今后他们两弟兄讨了婆娘,总不能让他们两弟兄住一层楼吧,是不是?如果只建两层,他们两弟兄今后一人一层,我这个老家伙到哪里去住……”说完,目光再次看着众人,脸上显出了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继续往下说道,“原先佳桂没有死的时候,我们说老了要么住在顶上的人字形屋架下面,要么住下面的偏厦,可现在也不哄到大家说,佳桂不在了,我今年也才过四十岁,就不想着以后遇到合适的再给两个儿子找个后娘?后娘毕竟比不得他们亲妈,人家愿意和我去住楼顶上或偏厦么?所以我想来想去,便只好多加了一层……”
众人听完世国这番话,嘴里没有发出理解和同情的声音,可从目光里却露出了一种释然与支持的态度。是呀,世国还正值壮年,难道他就这样把光棍打下去,不再娶了?他想续弦是人之常情,为自己修一层房子作为续弦之需,也是说得过去的。世国从众人的目光和脸上看到了同情与支持,拿眼去瞅世普,却见世普只埋着头,在翻膝盖上那本比砖头还厚的书,似乎一点没有听见贺世国说的什么。或者说不管贺世国有千条理由和万条理由,都不值得他贺世普一顾的样子。但世国却不管这些,看到了贺家湾汉子们眼里流露出来的信任与理解,他就觉得比什么都重要,因而说话的态度和语气便渐渐强硬和气愤了起来:“再说,在座的贺家湾人哪个不晓得,这些年来湾里修房子,哪家不是这样?只要房子是建在自己的老屋上,没有侵犯到别人的宅基地,哪个不是想建三层就建三层,想修四层就是修四层,不管建多高,哪个说过不许别人建的话?可我贺世国今天修房,却有人大路上打草鞋——说(索)长道短来了!说我的房子把他家的阳光挡住了,太阳在天上,我挡得住吗?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无钱无势的穷人吗?还爬到跳板上坐到不准人家修,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还说是知识分子!”说完这番话后,世国才看着端阳说,“端阳你是明白人,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你只要说一声我没有道理,立马我就停下来不修了!如果有道理,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要修,再有钱有势,总还莫得权力砍我的脑壳!”说完狠狠地瞪了世普和佳兰一眼,一副恨不得把他们吃下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