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佳兰为世国恼一阵、恨一阵,对死去的佳桂怨一阵、骂一阵,对自己责一阵、怪一阵不提,且说世国的房屋只是在原来的平房上加层,一不整理基础,二不下桩埋石,世国从工地上请来的那几人全是师傅,加上收完稻子后贺家湾的汉子又闲着无事,打麻将没意思,不打麻将更没意思,听说世国家建房子需要小工,不用世国去请大家都来了。人力、材料都很充足,没两天工夫,一层楼房的墙就砌起来了。第三天上,开始往墙上搁水泥预制板。搁上板后,世普看见工人并没有往预制板上浇灌水泥浆,而是继续在往上砌墙。世普一下感到奇怪了,因为佳桂生前曾经对他们说过,他们的楼房只准备往上加一层,然后上面再把人字形屋架架上去,盖上小青瓦防热和防漏。也就是说,新房也就是由过去的一层变成了两层,今后贺宏、贺伟一个住一层,她和世国两个老家伙或者住下面的偏房,或者住楼顶的小瓦房。可从现在的情形看,贺世国根本就不是在原来平房的基础上再加上一层,而可能是两层,甚至是三层!世普起初还以为工人是在砌栏杆,没有怎么往心上放,可眼看着墙越砌越高,不但四周的墙砌起来了,中间的隔墙也开始放线了,世普便在心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时佳兰到地里挖花生去了,世普急忙跑到地里,对佳兰说:“你快回去看看,贺世国这狗东西没有在二层楼上封顶!”佳兰先没有反应过来,反看着世普问:“没有封顶怎么了?”世普像是很生气地说:“没有封顶你还不明白?他可能要往上修三层或四层!”佳兰一下明白了过来,也急忙说:“他们原先说过只再加一层就算了嘛!”世普说:“怪不得他又拉了那么多砖和水泥板回来,原来是安的这个心!”然后又接着对佳兰生气地说,“你还挖这点花生干啥?还不跟我回去看看!”佳兰听了世普这话,果然放下锄头就往屋里跑。
回到院子里站到边上一看,下面楼房的第三层果然砌到半人高了,直到这时,佳兰还是像有些不肯相信似的,看着丈夫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在往上砌?”世普的鼻孔一张一合,脸上挂着霜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佳兰想了一下,才说:“你下去问问世国,他究竟打算修几层?上面还加不加屋顶?”世普说:“你看他把拆下来的破瓦也没扔一片,还有个不加屋顶的?”佳兰说:“你管他加不加,下去问一问没有错嘛!”
世普听了这话,又站了一会儿,果然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气呼呼地从旁边的小路往世国家里去了。到了院子里,正在拌水泥砂浆的兴成、兴安和往楼上运砖的海富、国宪、松林见了,都急忙叫道:“老叔,你来了?”世普听了也不回答,只黑着一张脸问:“贺世国呢?”众人一听,急忙朝屋子里喊了起来:“世国叔,老叔找你!”
隔了一会儿,贺世国才从底楼的屋子里钻出来,浑身沾满水泥锅巴,看见世普,似乎有些吃惊、又有些意外的样子,过了半天,也没喊叫世普,只张着一张厚嘴唇看着世普瓮声瓮气地问:“啥事?”世普一见世国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的火气更大了,但当着这么多人,世普还是想给他留一点面子,便努力克制了心中的火气对世国问道:“我问你,你这房子打算修几层?”世国听了这话,像是有些不明白地眨巴了几下小眼睛,然后才回答道:“怎么了?三层呗!”世普听了,脸绷得更紧了,又盯着世国问:“顶上还加不加屋架?”世国仍然像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当然要加哟,不加,我那些旧材料不扔了?再说,不加,要是屋顶漏起来了……”话还没说完落,世普突然十分粗鲁地大吼一声,打断了世国的话:“你加个屁——”
世国突然住了声,众人也都有些闹不明白地盯着世普。过了一阵,世普才又平息了一些,对世国说:“你修这样高,准备把房子冒到哪儿去?”世国说:“你说冒到哪儿去,总不会冒到天上去了吧?”世普听见世国这话有些像是泼皮了,火气又冒上来了,可他仍又咽下一口气,跑到阶沿上,把佳桂活着时就挂在屋檐下的一根晾衣竹竿取了下来,又将竹竿立在阶沿上,比了从一楼到二楼的高度,然后放下来做了记号,到地上捡了一张撕破的水泥包装袋纸,用一根稻草缠在竹竿上做了记号的地方,这才对世国说:“冒到哪儿去了,你上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拿了竹竿便咚咚地往楼上跑去了。
到了楼顶上,世普将手里的竹竿立在正在砌的墙边,这才对众人说:“你们看看,他这房子修成功了,屋顶在哪个位置上去了?”众人果然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水泥包装纸像旗帜一样在空中飘扬,顺着纸的位置平看过去,原来竹竿已高出了世普院子一丈多,差不多把他经常喝茶纳凉的平房屋顶都遮住了。众人一下都明白了,可世国却说:“那又怎么样?我是在我的老房子加的层,又没有侵占别个的……”世普见世国强词夺理,又没等他说完,便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吼道:“你没有占别个的宅基地,可你的房屋挡住了我的……”
世普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话不说了。他本想说世国房屋挡住了他的风水,可一想这话说出口,别人还会抓住他的把柄,说他一个堂堂国家重点中学的校长还迷信,因而便住了嘴。世普确实一直不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但对房屋朝向、方位的选择,这其中有很多科学道理,不是迷信的范畴。加上这些年风水学大行其道,他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因而他相信在房屋的修建上风水确实是存在着的。世普受过现代教育不假,可他毕竟是在贺家湾这块土地上长大,骨子又浸透了贺家湾人的许多观念。在他做了县中校长以后,有很多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他能够走到今天,也许正是老祖宗留下的这块屋基地起了作用。还在他读小学的时候,父亲便悄悄地给他说过,说这块屋基地是他祖父请了好几个风水师来看过的,别看现在不怎么样,以后会是要出状元的。因为这屋子背后的道子梁,像一把椅子,而这房子又正好处在椅子正中。而前面的马鞍山,在风水学上叫作笔架山。而马鞍山左边的擂鼓山,则像是一只砚台。有笔有砚,这不是出读书人的象征么?当时他听了还把父亲的话当作了迷信,可后来他真的做了堂堂国家重点中学的校长,至此,世普就有些相信风水了。每次从城里回去,站在院子里眺望夕阳和霞光中的马鞍山和擂鼓山,越看越觉得这两座山真的一个像笔架,一个像砚台。他做了县中校长,尤其是他把佳兰也叫到城里去了以后,湾里很多人都以为他们从此不会再回贺家湾住了,便提出想买他们那房子。可是世普一口回绝了,说他退休以后还会回贺家湾住,老祖业的东西给多少钱也不卖。世普不卖那房子,与其说是要留住老祖业,不如说是想留住那里的风水。正因为如此,当贺鹏提出把母亲的户口办到城里时,世普坚决不答应。世普知道,把佳兰的户口继续留在农村,他就有了继续保留那处风水的理由和根据。可是现在,世国的新楼房把自己房子的风水全挡了。从今以后,他坐在院子里或平房顶上,不但不能把湾里的景物一收眼底,而且对面的笔架和砚台,也从朝夕相见到相见太难。每天早晨开门看见的,便只有世国房屋黑黝黝的后墙,想起来都瘆人!想到这里,世普便脱口而出,说:“把我的阳光挡住了!”这话一出口,世普又猛地想起了现在司法上有一个新的名词,叫采光权,于是又冲世国叫了一句:“你侵犯了我的采光权!”
世国自然不知道什么叫采光权,便说:“我们大老粗不像你们有文化的人说话那么文绉绉的,啥叫采光权我不懂,我只晓得我在我原来的房子上加层,没伤到哪个,别人没理由来干涉我!”世普见和世国说不清楚,便挥舞着手说:“我不和你说那么多,你必须给我停下来!”世国一听这话,脸顿时也黑了下来,双手将腰一叉,冲世普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停?我为啥要给你停?”世普又大声说了一遍:“你侵犯了我的权利,必须停!”世国见世普的口气硬得能打死人,便狠狠地朝地下呸了一口,然后才脸红脖子粗地叫道:“我今天就是不停,看你能不能搬块石头打天……”
正说着,佳兰下来了。原来佳兰听见下面吵,不放心,知道世普和世国两个都是倔脾性,世国又是一个火暴性子,毕竟是这么多年亲戚,犯不着像这样争个你死我活,便决定亲自下来看看。走到房顶上,听见世国这话,便说:“世国,佳桂活着的时候,你们不是说好了的房子只修两层,然后顶上再加一层屋架的吗?”世国心里的气并没有消,这阵见佳兰来了,只以为她是为世普帮忙来的,便又没好气地说:“我在自己房子上加层,想加几层就加几层,别人管不着!”说完这话,似乎觉得这样对待佳兰也有些不妥,便又改了口道,“佳桂活着的时候,我们是说过只加一层的话,可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要是佳桂不死,我这房子就是不修,也没人说我不会过日子!可现在佳桂不在了,我就是要多修一层!我要让那些看我笑话的婆娘老公看看,我贺世国莫得婆娘了,日子是不是就过不下去了!”
佳兰一听这话,明白了世国的心思,原来他是想在贺家湾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志气。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原来也没什么,可世国的最后两句话却让佳兰多了心。她以为世国骂的婆娘老公是指的她和世普,便也不觉怒从心上起,黑了脸对世国道:“贺世国,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啥婆娘婆娘的,你把我当佳桂了,想骂就骂了是不是?”世国一听,便说:“我骂了又怎么?我提名不提姓,鬼都不敢问!”佳兰一听世国这样说,更相信了世国是在骂自己,便指了世国说:“贺世国,你这个狼心狗肺、没大没小的东西,枉披了一张人皮,信不信我给你两耳光?”世国听说佳兰要打自己耳光,并没有检点自己的言行,反而迎了过去,说:“来啊,不来打的不是人生的!”佳兰听了这话,气得嘴唇直哆嗦,果然捋了袖子要朝世国扑过去。兴成、松林这些做小工的急忙过去抱住了佳兰,又把世国推到楼下去了。那儿世普见了,也怕佳兰和世国打起来佳兰会吃亏,便也过去说:“你和这样的畜生说什么?和他说不如留点口水养牙齿!”接着自己走到一只跳板的中间,盘腿就坐了下来,然后又对佳兰说,“你就在那只跳板上坐着,要往楼上运砖和水泥,除非从我们身上踏过!”佳兰听了果然也去另一只跳板上如观音打坐一般盘腿坐下了。
众人一见,全都傻眼了,因为农村修房,不可能用上大型起吊设备,那跳板是从楼下往楼顶运送砖、水泥砂浆以及楼顶上板的必经之路,是用三根从人字形屋架拆下来的椽子捆扎而成,如今世普和佳兰在上面一坐,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任何建筑材料都休想运到楼顶来。而面对世普和佳兰这两个有名望的人,谁也不敢上前去拉扯。世国见了,一下子急得面色铁青,半晌,他突然冲进灶屋找出一只不锈钢面盆,从地上拾起一块半截砖头,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院子里转着,一面转,一面用砖头敲着盆底大声叫道:“贺家湾的老少爷们儿,你们快来给我贺世国申冤呀!贺世普两口子欺负人呀!有钱有势的欺负穷人呀,欺负弱势群体呀……”院子里叫了几遍,似乎不过瘾,便又敲着往外面的机耕道走去。
兴成一见,急忙跑到楼下把贺世国拉住了,说:“世国叔,有话说得,你敲啥盆子呀?”世国带着哭腔说:“兴成,你是看见的,我贺世国没有活路了,死也要把心里的冤屈喊出来!”兴成说:“这有个啥?你和老叔又不是外人,现在各说各的理,中间又莫得个帮忙调解的才闹成这样!我去帮你们把端阳找来,看他怎么说,你看行不行?”世国一听这话,果然不敲盆底了,说:“兴成,那就拜托你去给我请一下端阳,我谢你了!”兴成说:“那好,你回去坐着消消气,我去征求一下老叔的意见,看他同意不同意?”说完,兴成又跑到跳板上对世普说,“老叔,看你和世国叔这样一个要只整南瓜,一个要只整坛子,总不是个办法,是不是?侄娃儿我多一句嘴,我去帮你们把端阳请来调解调解,你看怎么样?”闹成这样,世普当然希望有人出来调解一下,听了兴成这话,便也说:“你去帮我们喊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就对他说是我请你去叫他的!”兴成听后答应了一声,果然就去了。
兴成一走,世国也便回来坐在院子里,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生暗气。楼上砌墙的几个砖工师傅,因为世普和佳兰把守在跳板中间,下不去,便在楼顶上坐着聊天,一时间整个工地倒显得安静起来。没一时,兴成回来了,却没见端阳。世国便站起来问:“端阳怎么没来?”兴成说:“端阳说他等一会儿就来,让你们等一等!”说完又走到跳板上,把同样的话也对世普说了一遍。世普听说端阳让他们等一等,心里有些不高兴起来,但嘴上却说:“等就等吧,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兴成说:“老叔,太阳大了,在跳板上这样盘腿打坐,腿也容易麻,你和兰婶是不是先回屋里休息?”世普故意笑了一下,说:“老叔这不是在休息,难道是在抬石头?”说完又补了一句,“兴成,你自己去休息吧,老叔这次如果连自己的权利都不能维护,那就枉自工作了大半辈子!”兴成听了这话,不好回答世普什么,只说了一句:“那老叔和兰婶你们就小心一点,有事就喊我,啊!”说完也便到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