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普等世国说完后,又停了一会儿,才看着世国不慌不忙地问:“贺世国你说完了?”世国鼻子里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了世普一句:“话都说得完?想起了再说吧!”世普说:“要说就说完,别在别人说话的时候,又鸡一嘴鸭一嘴没修养地随便打断别人的话!”说完不等世国回答,又自顾说下去了,“我也不像你那样搬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这道理、那道理,我要说的话,法律上都规定了,端阳你自己看看法律是怎么规定的?”说着便把膝盖上那本比砖头厚的《法律大全》往端阳面前一放,翻开刚才自己折着的地方,又对端阳指点了一下,接着说,“你读给贺世国听听吧,免得说我贺世普又欺负了他!”
端阳接过《法律大全》,在世普指点的地方看了看,上面果然有对房屋采光权和通风权的规定,不由得一下皱紧了眉头。但端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世普在对世国说:“你刚才说我欺负了你,这话你茅坑边拣根帕子——怎么开(揩)得了口?明明是你的房子影响了我的采光权和通风权,你倒猪八戒使钉耙——倒打一耙了是不是?究竟是谁欺负了谁……”说着这话,世普也像气愤至极的样子,猛地在板凳上拍了一下,站起来指了世国的鼻子说,“我今天给你把话说清楚,你如果能把三层楼房盖上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世国一听世普这话,也马上站了起来,以牙还牙地指了世普说:“我也跟你说,贺世普,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我这楼房如果修不上三层,我见个人磕个头……”
端阳见两人越说越赌气了,便急忙打断了世国的话,说:“说些什么呀?坐下!”世国听了又才气鼓鼓地坐了下去。端阳便又看着他们说:“佳桂婶虽然不在了,可毕竟仍然是亲戚,怎么……”话没说完,佳兰突然打断了端阳的话,说:“他要是还把我们当亲戚又好了,可人家早就不认我们这个亲戚了……”世国听到这里,也不客气地打断了佳兰的话,说:“你们是有钱人,我贺世国高攀不上了!”说完又接着嘟哝似的说了一句,“亲戚?哪有亲戚想把亲戚送到监狱里去的?”世普听见世国这话,便又站起来说:“我知道你心里记恨我,所以才故意要把房子多修一层来报复我,不过我贺世普却不怕!我也不为当初的行为后悔!”说完又接着说,“当初派出所放你,是看在你两个孩子没人管的分上,给你悔过自新的机会,没想到你现在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还想报复我!你是在对我的人格和权威挑战,我告诉你,我贺世普永远不会有怕你的那一天!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房子休想按你计划的那样修起来!”
世国听见,虽然没有像世普一样站起来,却昂了头,坚定不移地对了世普说:“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端阳见两人还是没有一点互相妥协的样子,便说:“你们一个要只整南瓜,一个要只整坛子,叫我怎么说呢?”一边说着,一边向立德、东川、大成眨眼睛,示意他们说几句劝解的话。可立德、东川却故意把头低着,做出一副不愿意掺和的样子。大成心直,便跟在端阳的话后说了一句:“我看你们两个,都不要那么认真了……”话还没说完,世普便突然对大成吼着说:“这事必须认真,怎么能不认真?”说完可能也意识到这样对大成说话粗暴了一点,便又把目光转向端阳,说,“法律条文在那儿摆着,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
端阳见世普把他逼到悬崖边上了,又见他吼了大成,立德、东川更不会出面来帮他做一些说服工作了,便又马上想起了自己的鸵鸟战术,于是就以退为进地说:“老叔,你说的这法律条款我也是今天头一回才看见,这太深奥了,我们这些转田坎的土八路哪能对这些条款了解得那么深?回头我去把乡上司法所的人请来帮你们裁断裁断,你看怎么样?”世普一听请乡司法所的,先觉得是端阳想金蝉脱壳,可过后一想也未尝不可——毕竟司法所的人比端阳熟悉法律,或许对他还有利得多,于是便说:“你看着办吧!”端阳一听这话,知道老叔是同意了,于是便宣布说:“那就这样,下午我就去请乡司法所的人,在司法所没有下来裁断之前,世国老辈子把工停下来,不要再修了!”说完似乎不放心,又对了兴成他们说,“你们做小工的也全部回去,司法所没有裁断前不管哪个来喊都不要来,啊!”兴成等人听见,答应了一声:“是!”果然拿着自己的工具各自回去了。世国见了,却哭丧着脸说:“我停工的损失哪个赔我?”端阳听后瞪了世国一眼,说:“你问我,我问哪个?”说完见世国满脸沮丧的样子,像是有些不忍心,于是又补了一句,说,“房子没解决之前暂时不修了,你还把工人留着干啥?又不是修三峡大坝,有多大损失?”说着一边拍屁股,一边带着立德、东川和大成走了。世普见端阳走了,也和佳兰回到了自己屋子里。这儿只剩下世国,一边嘟嘟哝哝地骂着“活见鬼”“欺负人”这些话,一边给那几个砖工师傅做饭去了。
端阳说下午他便去请乡司法所的人,可他下午压根儿没去。端阳当时说这话确实是想金蝉脱壳,从那种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现在,上面正在开展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活动,他如果去向乡司法所报告了,不仅意味着贺家湾村不是和谐美好村,而且也违反了上级对矛盾纠纷“小事不出组,大事不出村”的处理原则。上交一件矛盾纠纷,乡上年底综合考核时便会扣去一两分。可别小看了这一两分,村里的工作多,如果每样工作都扣一两分,加起来,端阳的工作便会不合格。如果连续两年考核都不合格,端阳便要自动向组织辞职。如果不自动辞职,组织上便会勒命辞职或采取组织措施。所以端阳嘴上是说了,可心里并没有打算去。他想采取拖延战术看一看,或许会有一方扛不住。譬如世国,端阳知道他这次修房没有把工程包出去,而是采取的工人师傅和小工做一天他付一天工资的形式,这叫作点工。像今天这样,砖工师傅和兴成等小工虽然只做了半天,可世国仍然得付一天的工资,因为这是做点工的规矩。再说,世国是利用他们工地上这几天待料的机会,把师兄师弟们拉来给自己建房的。哪天工地上材料一拉来,师兄师弟就得回去,他不趁这点时间抓紧把房盖起来,以后几位师兄师弟一走,自己的房屋便会成为半拉子工程。而一旦世国扛不住,作出妥协改变现在的计划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或者老叔从今天众人无声却明显支持和同情世国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怕引起众人闲话、迫于村庄压力而退让一步,也是完全可能的。而不论哪一方作出妥协,事情都会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既然存在这种可能性,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去向乡司法所报告呢?
但是,事物却没有朝着端阳的良好心愿发展。下午睡过午觉起床后,佳兰突然发现世国又在砌墙了。原来正如端阳所分析的那样,世国请来的师兄师弟因为是做点工,吃过午饭以后,世国看见楼顶上还码了一些砖,上午只是因为世普和佳兰坐在跳板上,兴成他们这些贺家湾做小工的没法把拌好的水泥砂浆送上去,因此砖工师傅无法砌墙,才被迫停下来的。现在世国一看,心想反正我是要付一天工资的,时间也还早,何不叫他们把楼上抬上去的那点砖砌完了才回去?于是便对师兄师弟们说了。师兄师弟们也很理解世国,再说他们是世国请来的,人家付了自己的工钱,自然得服人家管,于是便说:“行,我们反正是下力的,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就是!你去把水泥砂浆拌起挑上来,我们马上就去砌!”世国听了,果然去拌了水泥砂浆,用锹铲进灰桶里,亲自往楼上挑了上去。水泥砂浆一到,几个砖工师傅果然又乒乒乓乓地砌起墙来。这一切佳兰哪里知道,一见工人师傅又在砌墙了,便急忙进屋去摇醒了还在发着鼾声的世普,说:“贺世国又在砌墙了!”
世普一听这话,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你说啥?他为啥没有停工?”说着,世普跳下床来,迅速穿上衣服就往外面跑去。到了院子边上又往下一看,果然看见几个砖工师傅砌得正欢。世普的脸又刷的一下黑了,他转过身正想往下跑,佳兰忽然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要去了,我下去问问贺世国!”世普听了这话,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佳兰,说:“你去?”佳兰说:“我就去不得?难道贺世国就敢把我吃了?”说完又接着对世普说,“上午端阳说得好好的,叫他不要砌了,可他吃了饭又砌,他这是欺负你一个知识分子不会拌蛮!我是个农村婆娘,看他能把我怎么样?”说着不等世普说什么,果然咚咚咚地朝下面跑去了。
佳兰咚咚地跑到世国的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人,世国已经挑着灰桶上楼去了。佳兰正准备往楼上去的时候,突然绊到一匹砖,扑通一声跌到了水泥地上,两只膝盖立即像是跌破了一般发出锥心般的疼痛。过了半天佳兰才爬起来,撩起裤脚看了看膝盖,发现膝盖处擦破了一点皮,并没什么大碍,这才放心了一些,但心里的火气无疑更大了。她站了一会儿,才强忍着疼痛,黑着一张脸沿着跳板上楼去了。到了楼顶,看见工人师傅正在砌临院子那面墙,世国站在工人后面,等待着他们灰桶里的水泥砂浆用完了,他好下去挑,都没看见背后的佳兰。佳兰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猛地冲过去,抓起工人师傅脚边的灰桶就朝楼下的院子里扔去。她一边扔,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们砌!我让你们砌!”
灰桶砰的一声落到下面院子里,半桶没用完的水泥浆在地里像开了一朵花似的。工人们和世国一下全都愣了,半晌贺世国才回神,也像一只愤怒了的雄狮挥舞着拳头冲佳兰语无伦次地叫了起来:“你、你、你干啥……”说着,就要朝佳兰冲过来,一个工人急忙抱住了他。佳兰没有退缩,将胸膛一挺,双手叉了腰冲世国说:“干啥?明明端阳叫你先停下来,为啥你还要砌?”世国从那个工人的肩头伸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一边也冲佳兰喷着唾沫一边红着两只眼睛,身子一耸一耸地喊道:“我就要砌!就要砌!你这个母老虎想怎么样?你敢把我这房子给扒了……”话音未落,佳兰说:“我就敢给你扒了又怎么样?”世国就跳着说:“你扒,你扒,不扒是大姑娘生的!”佳兰一听这话,没等工人回过神,就突然用双手撑住刚才才砌的墙,猛地一推,那新墙因为砖缝的砂浆还没干,一下子便被佳兰推倒了,砖块如冰雹一般哗哗朝楼下掉去。推完这堵墙,佳兰还要去推其他的墙,却也被工人们抱住了。
世国见佳兰真的推了自己的墙,一时无计可施了,便又使起了上午用过的“弱者”的武器,一边在工人怀里气急败坏地跳,一边对着天空大声叫了起来:“大家快来看呀,贾佳兰这只母老虎耍威风,把我的墙给推倒了呀!大家快来看贾佳兰这只母老虎吃人呀——”
叫了一阵,果然看见长安、贺西、贺毅几个人来了。几个人过去推的推世国,劝的劝佳兰,再一次把双方拉开了。拉开后,那几个工人才对长安几个人说:“这怎么办?今天幸好有我们在这里,不然怕还要闹出人命!总这样下去也不是长法,事情总得挽个圈圈才是,你们还是去把干部喊来帮他们解决一下吧!”长安等人听了觉得也确实是这样,于是便又去给端阳说了世国和佳兰刚才的事。端阳一听,这才明白自己的拖延战术不但不会起到任何作用,说不定还会酿出更大的事来,这才急忙跑到乡上,将矛盾上交到乡司法所毛所长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