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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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一天早上,世普起来看见太阳已经从擂鼓山后面探出头来,院子里到处洒满那种清澄和明朗的晨光,两边的树叶上没有露珠,只是叶面有些像水洗过一样泛着一种明亮的光泽。世普见晚上没有下露,穿好衣服就打算出去跑步。才转过屋角,佳桂活着时喂养的那只黑狗,似乎知道世普要干什么一样,便十分通人性地跟了上来。那只黑狗在世国把门一锁了之走了以后,还十分忠诚地守在原来的窝里,替主人看守着大门。可一连看了几天之后,见主人一去不回,便知道自己已经遭到主人的遗弃,这才爬起来,摇摇晃晃出去找吃的。佳兰看见这狗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又想起了佳桂活着时的事,心里不忍,便把被世国遗弃的黑狗和猫都养了起来。这狗和猫都像是十分感恩似的,从此便黏上了佳兰,世普一回来,这狗便又黏上了世普。

正跑着,世普忽然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抬头一看,果然看见前面两辆卡车也不知装的什么,东一摇西一晃地朝自己开过来了,车轮把机耕道碾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因为卡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反射着太阳光的缘故,世普看不清楚驾驶室坐的人。那卡车还在老远,便朝世普鸣了一声喇叭。世普心想:“湾里什么人这么早就拉东西呀?”一边这样想,一边往路边挪去,继续慢慢地朝前跑去。可黑狗却站住了,抬起头冲汽车汪汪地叫了起来。世普正想回头呵斥黑狗,却见第一辆卡车已经从自己身边开过去了。他急忙朝驾驶室瞥了一眼,这才看见驾驶室的副驾驶座上坐的是贺世国。贺世国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脸似乎比原来还胖了一些,好像也瞥了他一眼,但很快便把头回过去了,世普没有看清世国脸上是什么表情。等车子从他身边开走以后,世普才看见一辆卡车拉的是红砖,一辆卡车拉的是水泥预制板,怪不得车轮会把机耕道碾出这么深的车辙印。等卡车过去以后,世普才想到回头去唤狗时,却发现那黑狗已经返转身子,一边汪汪地叫着,一边撒开四蹄追着卡车跑了。世普才知道黑狗已经认出了世国,这畜生还恋着旧主人呢!世普心里骂了一声:“忘恩负义的东西!”骂完,也不管黑狗了,独自又往前跑了。

回来吃早饭的时候,世普一边将热毛巾伸进衣服里擦身上的汗,一边对佳兰问:“贺世国又拉了砖和水泥板回来,你晓得不晓得?”佳兰端着一碗饭往桌上走,说:“我是刚才听到下面大声小声地说话,像是很多人在做啥子的样子,走到地坝边一看,原来才是兴成、长安、长军、海富这些人在卸砖,又看见世国站在旁边,才晓得是世国又拉了砖和水泥板回来。”世普把毛巾从衣服里取出来,一边在盆子里搓,一边又说:“他修房子的砖和水泥板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怎么又拉这么多砖和水泥板回来?”佳兰说:“他恐怕是担心不够吧!”世普听了这话没吭声,过去将毛巾晾在绳子上后便往院子边上走去。佳兰忙追出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世普说:“我在院子边看看!”

说着话,世普就到了院子边上,往下一看,果然在世国的房屋旁边,兴成等十多个汉子还在从卡车上往下面抬水泥板。贺世国也没闲着,在车厢里用一根钢钎往汽车的尾挡板后面撬水泥板,好让抬板的汉子将一根两尺长的木楔插进水泥板中间的洞里。贺世国已经从鼻梁上摘掉了那副墨镜,上穿一件工地上的蓝色劳保服,下着一条深灰色裤子,脚上是一双才上过油的黑皮鞋,整个人看上去确实比过去胖了一些。世普还要看,佳兰走过来说:“回去吃饭吧,有个啥看头?”世普说:“佳桂不在了,我看这狗东西倒越活越精神了!”佳兰说:“你说的啥话?难道你要他一辈子都把伤心挂在脸上?”世普听了佳兰这话,觉得也是这样,便不再说什么了,一边和佳兰往屋子里走,一边又对佳兰问:“他回来了上来问候你一声没有?”佳兰道:“我在屋里烧火,不晓得他来没来。”可说完却又说,“他来问候我做啥?”世普说:“狗东西从佳桂死后把门一锁了之走了以后,就一直没回来过,这么久了没回来,难道连招呼也不该上来打一个?这说明他心里还记恨着我们呢!”

佳兰听了这话,急忙说:“你不要黄鳝打屁——疑(泥)心过重了,人家记恨我们啥?你没见人家要忙着找人卸东西吗,哪有时间来和你说闲话?”世普知道这是佳兰在为贺世国找理由开脱,便说:“你不用为他开脱了,我心里明白得很!如果不是心里对我们还有气,这么几步路,上来打声招呼要得到多少时间?”正说着,黑狗又跑了上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在世普和佳兰身边转来转去,又用鼻子去嗅世普的脚,世普却一脚踢在黑狗身上。黑狗嗷地叫了一声,跑到一边去了。佳兰见了,忙问:“你踢它干啥?”世普愤愤地说:“我就是想踢它了,讨赏卖乖的东西!”

下午,贺世国又拉回了一车河沙和水泥,也是叫兴成、长安、海富他们卸的车。晚上,世普泡了脚,用一张刮胡刀片在灯光下削脚上的灰趾甲,一边削一边又对佳兰说:“贺世国这样紧锣密鼓地往屋里拉材料,他那房子怕是要动工修了!”佳兰说:“哪个晓得呢?怕是要修了吧!”说完又笑着对世普试探地问,“哎,你问这话,是不是要帮他一点?”世普听了这话,脸沉着没吭声,只顾把左脚别过来放在右大腿根上,一点一点地削着脚趾头上的趾甲。削完了以后,又换了右脚。右脚削完后,才站起来一边拍着粘在裤腿上的趾甲皮和灰末,一边对佳兰说:“他告都没告诉我们一声,我帮他干啥?”说罢便走开了。

佳兰知道世普为这事心里不高兴,其实佳兰心里又何尝没有气?是的,佳桂死的时候,他们作为佳桂的亲人的确恨过世国,甚至巴不得把世国送进监狱,但那是在当时,有哪个做姐姐的不为失去妹妹伤心呢?何况佳桂的死确确实实又与世国相关!可人死后都这么几个月了,他们没有再记恨世国,世国倒做出记恨他们的样子了。佳桂一死,他便把家里的鸡全送了出去,然后将门一锁便出去了,也没上来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照看一下家,这明显是扮冷脸子给他们两口子看。佳兰当时想:“这才怪了,我的妹子死在你家里,我们都不计较了,你倒还怪我们了!我不相信你就一辈子不和我们说话了!”后来的几个月里,贺世国果然一直没回过贺家湾,像是贺家湾已经被他彻底遗忘了一般。他遗忘了也罢了,重要的是贺宏、贺伟这两个小东西,一个暑假里,他也没让他们回来过一次。本来在长达两个月暑假里,佳兰一直以为贺宏、贺伟一定会回贺家湾来的。因为贺家湾里有他们的家,有他们母亲的坟,还有她这个大姨!说心里话,那段日子世普回城去了,佳兰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希望身边有个亲人能陪她说说话。从学校一放假开始,她就天天看着门前的那条小路,盼望两个姨侄儿能早点回来。她为他们准备了好吃的,甚至还为他们每个人偷偷准备了几百块钱,作为他们下学期的零杂开支。她想:“佳桂不在了,孩子们每花一分钱都只有向世国要,做父亲的可不像母亲那么好说话,要是世国不给,孩子们怎么办?”因此她这个做姨妈的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两个孩子照顾好,这样才对得起佳桂。可是眼看假期就要结束了,贺宏贺伟也没见回来,佳兰的心有些冷了。她回娘家去问佳成,佳成说两个孩子在他们家里耍了十多天,并且还奇怪地反问佳兰说:“怎么回事,大姐,他们难道没回来看你?”佳兰听了微微一笑,说:“爷亲有叔,娘亲有舅,只要认你这个舅,认不认姨都没关系!”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比被人扎了一刀还难受。

但直到这时候,佳兰也还没完全相信世国真正会把他们当作外人,从此断了亲戚这条路。直到早上世普回来说了他拉砖和水泥板的事,问她世国上来打招呼没有,她还在找理由为他开脱。可又一整天过去了,如果说早上的时候他要找人卸车确实很忙,没顾得上来打招呼,可是卸完砖和水泥板后,他有了时间,完全可以上来坐一坐呀!退一步说,即使那时也不空,可刚才卸完河沙和水泥以后,她明明看见他和兴成、长军他们还在一起打了几圈牌,难道打牌有时间,就没时间上来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修房造屋是一辈子的大事,别说是亲戚,就是团转四邻的邻居,有时也是需要互相摆谈摆谈、参谋参谋的,看来我们连邻居也不如了!到此,佳兰这才相信应了“不成亲家便成冤家”的古话,贺世国为佳桂死了后世普告状的事,真把他们两口子记到“头匹肋巴”上去了。本来,去年她和世普谈起佳桂修房子的事,佳兰也曾试探过世普问佳桂修房子时世普打算帮多少?当时世普说:“到时再说吧!”世普当时的态虽然表得不是很明确,但佳兰知道丈夫同样把面子看得很重,何况又是姐妹?平常自己省吃俭用一点,到时帮他们万儿八千,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现在见世普不高兴的样子,佳兰也便不好再提起这话了。

第二天,世国果然从城里叫来五六个他工地上砌砖的师兄师弟,又叫了兴成等十多个贺家湾汉子做小工,动工修建起新房来了。在兴成他们爬到原来的平房顶,开始稀里哗啦拆起上面的人字形屋顶时,佳兰一面听着从下面房顶上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一面又忍不住对世普说:“你真的打算就这样算了呀?”世普明白佳兰指的是什么,却装作不明白地问:“啥算了不算了?”佳兰说:“你没听见世国在拆房子了吗?”世普听到这里,又黑下了脸说:“人家拆人家的房子,关我们啥事?南天门的土地——管得宽呀?”佳兰听了世普的话,突然一下伤起心来,说:“佳桂在时,口攒牙积,一天累到黑,图的就是想争一口气,像湾里大多数人家一样把平房修成楼房,可惜这死婆娘儿没那命……”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从眼角倏地滚下一串泪珠,又急忙用手背抹去了,结果将满脸都抹得珠泪涟涟似的。世普一见,想起佳桂,也不免有些伤感起来。他自然明白佳兰的意思,毕竟人家姐妹情深!想了一想便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要他贺世国来求我啥的,只在他上来喊了我们一声哥或姐,告诉一下家里修房子了,我贺世普该帮多少一定会帮!”说后又补了一句,“这么多年的亲戚,没有了佳桂,我贺世普就那么绝情了?”佳兰听了世普这话,知道都拆房子了,世国没来对他们说一声,肯定也再不会来说了,便又哽咽着说:“还要他来说啥子?人家拆房子,就在你眼皮底下,难道你看不见?”世普先前没生气,听了佳兰这话却生气了,先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粗气,接着又哼了一声,才气冲冲地说:“我贺世普眼还没瞎,当然看得见,但还没那样下贱!人家都不认我这个亲戚了,我还要拿热面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说完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气呼呼地走了。

佳兰一见,知道丈夫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如果世国不主动上来和丈夫说话,世普也肯定不会去搭理世国的。回过头一想,丈夫说的话也有道理,竹子都分上节下节,为啥不该世国主动上来和他们说话?一想到这里,佳兰心里又便恨起世国来,道:“贺世国你这个不要良心的,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说完又想起佳桂来,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把心里的恨又集中到佳桂身上去了:“佳桂你个死娘婆儿,你怎么要去死嘛?”这样怨着怨着,突然又怨到自己身上来了,又接着在心里说,“都怨我瞎了眼,把这个不仁不义的东西介绍给了你,是我害了佳桂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