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类富人贺四娃,车站码头偷钱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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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类富人是干部,收入不高也能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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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毕,佳兰又说:“也不知是哪个烂脑壳编的,还这样押韵呢!”世普听了,突然扑哧一笑说:“有意思,真还有点意思!”佳兰见世普听后并没有生气,放心了一些,便压低了声音说:“凤玲跟我说,这第一类富人指的是贺世海,别看贺世海平时很少回贺家湾,但众人心里都明白,他又没有多大背景,要不是靠偷税漏税和行贿受贿拉关系,怎么这么快就赚了那么多钱?”世普说:“看来群众的眼睛真还是雪亮的!”佳兰说:“第二类富人就是指的我们、立德、东川几个,说我们运气好,年轻的时候就出去吃了皇粮,现在退了休百草不拈,每天都领一百块钱左右的工资,那些在工地上做小工的,一天到黑,累得一身汗一身泥的,都只能挣到几十块钱,更不用说种庄稼的了。这还不说,重要的是在位的时候,把子女都弄出去了,现在当官的当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和庄稼人比起来,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所以说我们不是富人是什么?”世普说:“乡下人见识短,他们要这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想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吧!”说完又接着对佳兰说,“你刚才说到贺四娃,我倒想起了在贺家湾的时候,经常看到贺福利手指上戴着两个大黄金戒指,他那个哑巴女儿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当时没往其他方面想,现在听你一说,我明白了,那些东西肯定是四娃子偷来的!”“第四类富人你就不要说了,我多少晓得一点,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争着当干部!”佳兰说:“端阳也打算要修房子了,你晓得不?”世普听了这话,却吃了一惊,说:“你说啥,端阳也打算修房子了,他这才当多久的干部?”佳兰说:“不但要修,凤玲说,还要修全村最好的楼房,外墙还要像城里的房子一样贴瓷砖……”佳兰话没说完,世普就嘟哝了一句,说:“外面摆样子,屋里饿肚子,穷显摆呢!”佳兰立即说:“那倒不是显摆呢,凤玲说,你看湾里不管是贺世忠也好,还是贺春乾、贺国藩也好,一方面口口声声说自己当干部吃亏,收入少又得罪人,可哪个又不是上台没两年都把房子修起来了?难道修那房子就不需要花钱?”世普听了这话,口气平平地说:“这就叫得了便宜又卖乖嘛。”说完又接着说了两句,“修得起楼房是他们的本事,没有被查出来是他们的运气,我们管那么多做啥?”说完,连世普自己都为自己这种冷漠和平静的语气吃惊了。要在过去,他听见这些,一定会感到愤怒,会骂他们是一伙蛀虫,可现在竟然不惊不诧,完全有种超然物外的感觉了。
可佳兰走后,世普仍然感到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倒不是因为贺家湾人把他们四类富人归类得不准确,而是把他和贺世海、贺四娃和贺端阳这些人拉到一起,有点玷污了他的人格。不错,自己现在是每个月拿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可这是自己用为国家工作几十年的汗水和心血换来的呀!我把青春,把最年富力强的岁月奉献给了国家的教育事业,如今老了,理应该由国家把我养起来呀!那三千块钱,既不是我贺世普偷的,也不是骗的,是国家堂堂正正给我的!再说,贺鹏贺茜现在虽然也是在吃皇粮,可那是他们自己读书读出来的,在他们身上,他没有搞半点不正之风,不像立德、东川,他们的子女现在能吃上皇粮,确实是靠了他们在位时的特权。他贺世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可贺家湾人却怎么眉毛胡子一把抓,把他和贺世海、贺四娃和贺端阳这些人扯在一起?他们是什么人,我贺世普是什么人,真是瞎扯!可生气了一会儿,世普又马上心态平和了,心里想道:“管他们怎么说,各人过自己的日子呢!”又一想自己虽然为国家作出了贡献,可像世龙、世凤这些人,一辈子在村里挖泥盘土,难道不是为国家作贡献,可现在自己确实百草不拈,每个月有三千多块的退休金,可他们有啥?啥都没有!既然如此,难道还不能允许人家说一说吗?这么一想,心下便更释然了。
农村收完稻子,天气开始转凉了,尤其是早晨和晚上,凉爽的秋风带着刚刚收割后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让人感到格外的心旷神怡。即使是在中午,从天上照射下来的阳光也比不久前柔和了许多。这天,世普突然从城里回来了。世普过去无论到哪里,都是一身西装革履,像是国家领导人出访一样,给人一种庄重和严肃的印象。可这回却是上穿一件薄如轻纱的短袖白色布襻唐装,胸前和两边口袋上都印有龙的图案,下面一条蓝灰色的牛仔裤,紧紧包裹着大腿,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显得既随意又有风度,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他刚刚在家里坐定,端阳便来了。端阳一见世普,便叫道:“哎呀,老叔,看你这身穿戴,就像电视里武当派的掌门人了!”世普听了这话,便说:“你是说我这身穿戴不好看?”端阳忙说:“好看好看,老叔这一穿,倒像年轻了十多岁!”说完接着说,“老叔,你可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亲自到城里来接你老人家了!”
世普一听这话,便知道端阳又有什么事找他了,便不等他开口,就正了颜色说:“贺端阳,我跟你说,我是看到天气凉快了,想回贺家湾住一段日子!从今以后,你有啥事不要再找我了……”世普话还没完,端阳便做出着急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那怎么行,老叔?老叔你可得继续帮助我们呢!”世普冷冷地说:“我老了,只想清清静静地安度晚年,没法帮助你了!”又说,“你今后不要拿村里的鸡毛蒜皮、是是非非来烦我了!”端阳听了这话,果然不再说什么了,只做出惋惜的样子兀自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那好,老叔,你有什么事,就尽管对我们说!”世普听了,没正面回答端阳的话,却看着端阳问:“听说你要修楼房了?”端阳顿了一下才说:“是的,老叔,你看湾里好多人都修了楼房,我也准备把房子修一下,反正得在湾里住的嘛!”世普听了端阳这话,如果换在过去,他一定会劝端阳注意一些影响,可现在他不想说什么了,只点了一下头,嘴里唔了一声,便算是作了回答。端阳来本想又让世普出面再把村里的环境卫生抓一下,因为上面发了通知,要将城乡环境综合整治工作向纵深推进,县上和乡上不知什么时候要下来暗访。但一见世普的态度,便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世普一袭宽大的白衣白裤,裤腿用带子扎住,脚上仍是那双运动鞋,如仙鹤般来到村小学旁边那棵黄葛树下,迎着初升的旭日打起了太极拳。他打的是洪式太极,这是他回城五十多天里取得的成绩。过去世普也练过太极拳,那时练的陈式太极,可因为心里杂念太多,难以淡定,加上河边练太极的老头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既有拿工资的退休一族,也有引车卖浆者之流,还有两个人曾经蹲过监狱。这两个人一个是企业的会计,因为贪污了几十万元公款被法院判了十年有期徒刑,不久前才被放出来。另一个是学校教师,都填了退休表,却去强奸幼女,让法院判了五年,两年前刑满出了狱。世普自恃是社会名流,堂堂国家重点中学校长,一想起跟这些人在一起打拳,便像吃饭时吃到一只苍蝇般只想呕吐,所以常常练得丢三落四,练了大半年时间,一套陈式太极还打不完整。可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心里静了,便又跟着一个打洪式太极的人练起洪式太极来。说也奇怪,只几个早上便掌握了洪式太极的全部要领。洪式太极的拳法特点就是攻守细密,因此一招一式,既要精巧轻灵,又要宛转含蓄,不可锋芒太露。既要缜密缠绵,又要自然雍容,不可露斧凿之痕。既不大开大合,给人以张狂的感觉,又要有奔腾雄壮之势,让人感到你有强大的力量。现在,只见世普时而金刚立柱,时而白鹤亮翅;时而搂膝拗步,时而掩手肱捶,一动一静,变幻无穷。一些上早工的人见了,全都围过来看世普打拳。世普心无旁骛,不管众人怎样指指点点地议论,只管自己的一招一式,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打拳,便再没有什么了。一直打到吃早饭的时候,世普才收住身子回家去了。到了黄昏的时候,世普又出来了,仍是这样一身宽松和随意的打扮。可这次世普出来却不是打拳,而是跑步。他沿着屋后的小路跑过学校,再从学校沿着机耕道跑,跑到机耕道一半的时候,又折身往回跑。这是早上露水大,跑步容易被机耕道两边杂草上的露水打湿鞋和裤脚的时候才是这样。如果没有露水,世普也会在早上去跑步,而在傍晚的时候迎着落日的余晖在黄葛树下打拳。不跑步和打拳的时候,他或者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看看书,或者和佳兰一起下下地,真的不再去过问村上的任何事了。这样一来,倒显得舒心了不少。
不过世普有时在机耕道上跑着步,看见长长的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两边地里荒草萋萋,给人一种很空旷、寂寞和荒凉的感觉,心里还是难免有些惆怅起来。他是从大集体时代走过来的人,在他的印象里,贺家湾的土地在这个季节本来是不应该这样的。大集体时代和责任制落实之初,庄稼人在土里精耕细作,实行间种、轮种,田里的水稻收割时,要蓄留五六寸长的稻茬,接着施一次化肥,没两天,从留下的稻茬里又蓬蓬勃勃生长出一片翠绿的秧苗来。秋天的气温比春天高,秧苗生长很快,转眼全沟上下便是一个绿茸茸的世界,如果不是从空中照射下来的太阳光线一天比一天忧郁,和早晚间有阴湿的气息在田畴间到处游走,人们还会以为又进入欣欣向荣的春天。这叫蓄留再生稻,再生稻每亩可以收获三四百斤稻谷。如果哪年天气好、降霜迟的话,产量甚至还会更高。这对农人来说,是一笔额外的收入。除了田里的再生稻外,地里的红苕在这个时候也处于长块茎的时候,厚厚的红苕藤铺地地上,犹如一张张摊开的阔大毯子,叶片在阳光照耀下变换着浓绿的色调。还有漫山遍野见缝插针种下的豆子,这时也正是生长的旺盛期,常绿的叶片下藏着一串串膨胀起来的豆荚,微风吹来,羞容半露,如大姑娘不好意思一般。在红苕藤和豆叶汪洋恣意的浓密底下,藏着蟋蟀和不知名的小虫,它们用明亮而温暖的声音歌颂着大地的丰盈,使贺家湾的大地虽然在过了仲秋之后,却仍然生机盎然。当然,更不用说在地里勤奋劳作的人了。
可现在却没有这些了。贺家湾人把水稻收割以后,再也不蓄留再生稻了——把正季这茬种好就不错了,谁还去留再生稻?因而稻子一割,田里只有东一堆西一堆没人要的稻草,再也没有了苍翠的绿色。至于地里的红苕,虽然产量很高,经济价值也不低,可因为大部分人都出去打工了,种红苕又太麻烦,所以早就没有种了。旱地只有少部分人家才在冬季种一季小麦或油菜,小麦和油菜在四五月份收割以后,一部分人家又在地里种点花生或绿豆,这叫种懒庄稼,或叫把地轧到,不至于全部让它们长草。即使是种了花生和绿豆的,现在也早已采摘完毕,地里也只剩下了他们干枯发黑的秸秆。至于豆子,是小品种作物,因为产量不高,贺家湾人也不种了。因此水稻一割,贺家湾的大地便成了一个早衰的汉子,处处显示出忧郁和衰败的气息。但是这些忧虑只是在世普头脑里一闪而过,他想,我既然不再管湾里的闲事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清清静静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吧!这样一想,刚才那些忧虑果然就从世普头脑里溜走了。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十分明朗和美丽的世界:高高的天空,淡淡的云彩,红红的霞光,凉凉的晚风——真个是天凉好个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