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普听了这话,仍坚持说:“贺世国不是都亲口承认了他经常打死者吗?”话音一落,王所长马上回答道:“是的,那天晚上和在派出所里,贺世国说过这样的话,可他又接着说,他每次打了死者后,很快就后悔了,就去给死者赔礼道歉,死者因而很快就原谅了他,并没有记恨他的表现。倒是昨天我们又问出了一个情况……”世普听到这儿,马上问:“啥情况?”王所长说:“贺世国说死者在几年前,曾当着他和几个邻居的面喝过一次农药,被他把农药瓶子抢过来了……”世普听到这儿,记起佳兰曾经给他说过这样一回事,说那次她从城里回去,正碰到贺世国和佳桂犯了口角,贺世国也动手打了佳桂,佳兰听见下面吵闹,便下去看,可这时他们已经没打了,佳桂只在一边哭。哭着哭着,佳桂突然从屋角抱起一个农药瓶子,说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说着就喝了好几口,被佳兰和贺世国把农药瓶抢了过去,还把佳桂扶到万山家里去洗了胃!洗了胃回来,佳兰不顾佳桂虚弱,还打了佳桂一耳光,说你不想活就不想活嘛,吓我们做啥子!现在听王所长提到了这事,世普就看着王所长说:“这不是更能说明贺世国是长期虐待死者吗?”
王所长却说:“可后来他们和好后,贺世国问死者当时为什么要喝农药,死者说:我只是想吓唬你!你想,有你和我姐在那里,我即使想死,你们会让我死下去吗?”说完这话,王所长稍微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所以,根据死者已经有过一次喝农药吓唬丈夫的例子,结合我们办案的经验,不排除死者这次喝农药也是出于同一目的,只是因为阴差阳错,死者丈夫因为太累,在椅子上睡着了没发现,死者才因此丧命的……”世普听到这里,马上打断王所长的推断说:“这只是你的猜测!证据呢?”王所长说:“是的,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也没有证据。如果要获得最真实的想法和证据,只有去叫醒死者,让死者说一说就知道了!可是我们哪个又有这样的本事能让死者开口说话呢?”
说到这里,王所长瞥了世普一眼,只见世普紧绷着脸,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见世普还是没有说话,王所长才接着说:“当然,如果贺校长你老人家一味坚持要追究贺世国的刑事责任,也并不是不可以,因为不管怎么说,毕竟死者喝农药前贺世国打了她。这两口子打架,说轻了是家庭纠纷,说重一点,把它说成家庭暴力也未尝不可。但我们认为,大多数因家庭纠纷引发的人命官司,都介于刑事和民事之间,遇到这样的事,能够回避法律的,就尽量回避法律……”
王所长正准备继续说下去,世普又将手里的茶壶往桌子上一顿,说:“你这是什么逻辑?照你这么说,法律的尊严何在?”王所长一听,没和世普计较,还是轻松地说:“我的大校长,你的话是正确的!可贺校长到乡卫生院去问问,他们每年要抢救多少个因家庭矛盾喝农药自杀的人?还有多少喝了农药没往卫生院抬的呢?不瞒贺校长说,我每年至少要接到十到二十多起这样的案子!这还是我们一个乡的情况,全县呢,你就可以想见有多少了!如果桩桩都要选择法律,不但法院判不过来,更重要的是贺校长你想想,这样做究竟是在拯救死去的人呢,还是在继续加害活着的人……”说到这里,王所长的目光也犀利地从世普脸上扫了过去,咽了一下口水才继续说下去,“是解决了矛盾还是进一步加深了悲剧?我想这个问题既清楚又糊涂,很多时候,我们也想为死者申冤,可真要申冤时又感到矛盾重重,于是该糊涂时就糊涂一点吧,没有办法。我的话说完了,不一定对,你老人家该教训就教训,啊!”
王所长说罢,像是累了一般,拧开玻璃杯瓶盖,一股茶香立时溢满了整个屋子,便禁不住叫了一声:“果真是好茶!”接着就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将杯里的水一口气全喝了下去。端阳一见,忙又拿过王所长的杯子重新给他续了一杯水来。王所长接过杯子,放到桌上,目光便一动不动地看着世普。世普将头仰靠在椅子上,目光看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鼻孔里喷着粗气。屋子里一时十分寂静,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世普哼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中国法制的悲哀!悲哀!”王所长一听,看了端阳一眼,眼角含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看见端阳也在对他笑,王所长便对端阳点了一下头,然后回过头去,继续对世普说:“好,好,我接受老革命的批评!但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老人家拿个主意……”
世普听到这里,忽然坐直了身体,对王所长大声说:“你不要对我说啥主意不主意了,我这个退休老头已经被你们打得遍体鳞伤了,还有啥主意?你不如直接拿刀子杀了我好了!”王所长听了这话,急忙又改口说:“好,好,不叫拿主意,是给你老人家汇报一下!”说着,像是害怕世普又会打断他的话一样,不等世普再说什么,便接着说了下去,“今天上午你岳母老人家和死者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小舅子,还有死者的两个儿子到我们派出所来,求我们放了贺世国。他们跪在地下,我们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不起来。所以我们就作难了。老革命你的意思是坚决要依法把贺世国送上法庭,可死者最亲的人却又坚决要求我们放人,尤其是你的老岳母,那么大的岁数了,跪在地上不起来,真让我们于心不忍!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话还没说完,世普一下跳了起来,眼睛里喷着怒火,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铁青着脸叫道:“一群法盲!浑蛋!好,好,他们要放,你就放吧,我再也不管了,不管了!你们给我走,有我啥事……”
王所长见了,也果然站了起来,把桌上的茶杯重新装到公文包里,又将公文包往胳肢窝里一夹,才冲世普弯了一下腰,说:“那就这样了,贺校长,多谢你老人家的茶!”说罢,正了正头上的大盖帽,果然走了出去。端阳见了,也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王所长说:“天快黑了,王哥,我送你一下!”说着追了出去,和王所长一道走了。
走到世普房子后面,王所长才突然对端阳问:“死者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外婆、舅舅来派出所求我们放人,是不是你指使的?”端阳听了忙说:“我只是让贺宏、贺伟去求他们的大姨父到你们那儿来把案子撤了,可这个倔老头子一定要把贺世国送上法庭,那两个孩子没有办法,才去求的他们外婆和舅舅!”王所长说:“你这样做是对的!现在青少年违法犯罪,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因为家庭破裂后缺少管教造成的。要是贺世国真的被法院判个一年两年的罪,时间虽然不长,可假如两个孩子因此变坏了,影响却是终生的!所以我刚才说追究像贺世国这样的人的法律责任,究竟是在拯救死去的人,还是在继续加害活着的人?”端阳说:“我倒还没你想得那么多,我主要担心的是假如贺世国劳改去了,两个娃儿读书过日子都需要钱,谁给他们钱?三亲六戚开头可能要帮一点,但能帮得到多久?到时候国家不给,亲戚不帮,这矛盾还不是甩到村上……”
王所长没等端阳继续往下说,便笑嘻嘻地看着端阳打断了他的话说:“怪不得你会给两个娃儿出那样的主意,原来还是怕今后不好收拾摊子!”端阳听了这话,也笑了一笑说:“你也不是一样!两个孩子学坏了,如果到远处去犯罪还好,要是在这本乡本土犯罪,影响了社会治安,也就会影响你王哥的政绩,所以王哥你从心里是不愿意把贺世国送到监狱里去的,是不是?”王所长说:“不是我不愿意把贺世国送进监狱,只是现在的事太复杂了,按下葫芦浮起瓢!”端阳听到这里,便迫不及待地拍了一下王所长的肩,说:“谢谢你,王哥,你又给我们贺家湾人做了一件好事!”王所长听了这话,看了看端阳,却说:“人家都把我们喊土匪,你却说我们做的是好事,到底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哟?”端阳笑着开玩笑说:“最起码现在在我眼里,王哥是大大的好人!”说完又对王所长问,“啥时把贺世国放回来?”王所长说:“今晚来不及了,明天吧!”端阳说:“要放就尽快放,你看那天他婆娘没收完的小麦还在地里呢!”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世国那块叫长沙地的责任地旁边了,端阳便把那天下午佳桂割剩下的麦子指给王所长看。王所长看了,便说:“放心,明天一早我准放他回来!”端阳说了一声:“谢谢!”两人便分手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不久,世国果然回来了。他没有先回家,而是径直到了佳桂的坟前跪了下来,一连磕了十几个头,把头皮都碰肿了。他还要磕时,被出门干活的长军看见了,长军急忙把他拉了起来,说:“死都死了,后悔也没有用了!你知道你是怎样被放回来的吗?是端阳叫贺宏、贺伟去求的他们外婆和舅舅!”世国听了,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我知道!”长军说:“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从今往后你要好好改改德性,把贺宏、贺伟带好,这样佳桂在地下也就不会责怪你了!”世国又瓮声瓮气说了一声:“我知道!”长军明白他心里可能十分痛苦,便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叫他回去了。可世国却没有回去,又来到端阳家里,看见端阳正要出门,又要给端阳磕头,端阳又一把拉住了他,说:“回来就算了,还磕什么头?”说完又说:“要磕,你去给贺宏、贺伟的外婆、舅舅以及老叔和兰婶多磕几个头,以示谢罪,好求得人家原谅!”世国听了这话,却说:“我是要去给贺宏、贺伟的外婆和舅舅磕头的,可绝不给贺世普和贾佳兰磕头!”端阳吃了一惊,忙问:“为啥?”世国说:“他们不是想帮我,是想把我们一家人搞散!”又说,“他们是有钱人,从没有看起过我这个穷老挑!”端阳听了劝道:“你自己也有责任,哪个叫你手喜欢发痒,动不动就打佳桂婶,人家恨是恨的你这点。现在你没有人打了,人家再也不会责怪你了,看在贺宏、贺伟的面上,你们该走动还是要走动!”世国听了却还是气呼呼地说:“这回他们都要把我弄进监狱了,我还去认这门亲戚干啥?”说完,贺世国又对端阳说了一通千恩万谢的话,这才回去了。
下午,贺宏、贺伟也从外婆家回来了。两个孩子一到家,世国便叫他们去上学。两个孩子还想在家里多待两天,但世国没答应,硬把贺宏、贺伟赶走了。然后世国一个人留在家里,把佳桂没有收完的小麦和其他小春粮食收了,又打尽晒干,该卖的卖,该装进仓里的装进仓里,该装进坛坛罐罐的装进坛坛罐罐里。下季作物,佳桂已经种下的,就让它们像野草一样长在地里,没种的地就让它们荒着。那只架子猪,也折了价卖给了世凤。家里所有鸡,世国一家一只,把它们全送给了当初积极帮忙给佳桂办丧事的一些人。至于猫狗,世国没管它们,它们想到湾里哪家人户去,就让它们自己选择新的主人。做完这一切后,世国用一把大锁将门一锁,便进城继续打他的工去了。这一走便再没有回来过,直到农村收完了稻谷,世国才又回到贺家湾。不过这一回来,便又生出了一番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