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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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几辆大型机械开到那棵老黄葛树前边,便停下不动了,接着卡车上戴安全帽的工人手提工具跳了下来,朝树下跑了过去。一个人从卡车车厢里甩下几圈绳子,几个人接住,抱过去便往黄葛树的树身上一圈一圈地缠,另有几个人已经掘起地上的土来。大成一看,立即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浑身哆嗦了一下,便急忙朝他们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你们要干啥,啊?你们要干啥,啊?”可是树下的人没管他,各自只埋头干自己的活儿。大成跑拢脸已经变了颜色,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扑过去,抱住了一个正在掘土的人的铁锹,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们这是干啥,啊,谁叫你们来刨树的,啊……”那人停下铁锹看了看卡车前站着的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和一个描眉画眼的女人,见他们脸色平静,没什么表情,便用胳膊肘拐了大成一下,将大成拐开了,又继续挖起土来。大成又想去拉,却见旁边又有人提了电锯正往树上爬。大成又急忙扑过去,拉住那人的脚。那人却抱住树干,使劲朝大成蹬了一脚,将大成蹬到了地上。接着,又有两个人也爬了上去,更多的人在地下挥锹使镐,刨起树根下的泥土来。大成没法去拉这么多的人,更急了,于是立即跑到学校外边,冲四下里大声叫起来:“来人呀,来人呀,有人挖黄葛树了!来人呀,有人挖黄葛树了——”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声音嘶哑了,这才停止叫喊,又跑回到黄葛树下。

大成瞪着通红的眼睛回到黄葛树下一看,有两股水桶般粗的枝丫已经被电锯锯断,掉在了地上,大成从自己血红的眼睛里看过去,看见从断口处流出的是殷红殷红的、犹如鲜血般的液体。没有被锯断的树冠簌簌作响,似乎呻吟一般。大成突然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刚哭了两声,忽然从擂鼓山、跑马梁、雷家垭口、大坡山等不同山脉后面腾起一片乌云,迅速地向村小学方向移过来,这乌云越变越大,越变越厚,并伴随一种怪叫的声音。空气中也起了股风,这风扇动得老黄葛树的树叶哗哗抖动。还没等树下的人明白过来,从各个方向移动过来的乌云就聚在了一起,黄葛树下的天顿时黑了下来。大家抬头一看,却不是什么乌云,是成千上万只鸟儿,密密匝匝地在黄葛树的上空冲刺着,飞舞着,叫喊着,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空。天啦,怎么一下来了这么多鸟儿?仿佛全世界的鸟儿都集中在了这里似的,连大成也惊呆了,一下忘记了哭喊。这些鸟儿中,大成认出了不但有贺家湾人常见和熟悉的麻雀、黄雀、斑鸠、阳雀、乌鸦、绿翠、云雀等,还有几十只威猛无比的鹰隼。此时,这些大自然的精灵要为保卫它们的家园而战了。它们像是经过训练一样,排成方阵,一面发出愤怒的狂叫,一面穿梭着向树上和树下的人忽高忽低地俯冲过来。一拨过去了,一拨又冲过来,或者干脆就是两拨鸟儿交叉着向人进攻。一些鸟儿撞在了黄葛树粗大的树干上,昏过去了,掉下来落到地上,但其他鸟儿仍一往无前地继续向前俯冲。同时,更多的鸟儿落到黄葛树上,它们在稍事休整,等待着伙伴进攻完毕后,再前赴后继地接替它们的事业。天忽而阴云四合,忽而又透出几丝亮光来。不管是站在卡车旁边的胖子们,还是正在挖树和锯树的人都突然被眼前奇异的自然景象吓住了。有几只鹰隼一边怪叫,一边朝蹲在树上锯树的两个人冲了过去。那两个人身子一偏,虽然没被鹰隼那锋利的爪子抓住,却吓得手一松,手里的锯子立即掉在了地下。但鹰隼们却没有停止进攻,一队过去了,一队又过来了,翅膀扑扇出的风卷起了地上树叶和尘埃。两个锯树的人吓得从树上爬了下来。树下的人也丢了镐头锹把,躲到卡车和吊车下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鸟儿们也像是累了,它们暂时收起了翅膀,全都栖息在黄葛树的枝丫上,把黄葛树粗大的枝丫都压得趴了下来。等鸟儿停息以后,胖子才大声叫挖树的人出来,说:“你们都戴着安全帽,几只鸟儿都把你们给吓住了?”说完又大声命令道,“给我挖!”大成听了这话,又大声叫道:“不能挖!”胖子听了这话,走到了大成面前,说:“你赶快走开,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们这是执行公务,你知道不知道?”听了这话,矮矬子也走过来说:“老乡,我们这是对这棵树进行保护性移栽,是有文件的,你看,这就是文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红头文件,递到了大成面前。

但大成没看文件,说:“我不管你啥文件,这棵黄葛树你们就是不能挖!你们要挖,就先把我挖死!”说着就一下躺了下去。几个正要动手挖树的工人一看,又住了手。胖子一看,有些生气了,又对工人吼道:“还站着干啥?你们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刁民?”工人一听,只好又绕过大成,到另一边挖起来。大成急忙又跑到另一边躺下来,但他一走,这边又有人挖了起来。大成又要往这边来,却被一个人抱住了。这人一边用双手铁箍似的箍着大成,一边对另外一些工人喊道:“你们快挖,我把他抱住!”

听得这话,那些人便猛地抡起锹镐来。一个人使劲将手里的铁镐向土里砸去,却猛地听到铛的一声,铁镐反跳了起来,将那人的虎口震得一阵疼痛。那人揉了一阵虎口,说:“是啥这样硬?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的铁镐硬?”说着,又将铁镐一下砸下去,铁镐同样又是一跳。那人便不再猛砸了,立即又叫了两个持锹的人过来,将周围的泥土慢慢铲去。这才看清下面是一块一人多高、两尺来宽的青石板。刚才拿镐挖的人一看,便说:“慢点,我们把它翻过来,说不定下面有宝贝呢!”说着,几个人立即丢了手里的工具,挽起袖子,抓住青石板边缘,嘴里发出一声吼,一起用力将青石板掀翻了过来。只见这青石板上从上到下竖着写着几行字,几个人正打算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时,忽然一个人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叫了起来:“蛇!蛇!”众人听了这话,急忙朝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看清原来青石板底下有个洞,洞里盘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青蛇。此时青蛇的上半身已经直立起来,头扁扁的,张着嘴巴,从里面吐出一条长长的信子,急速地摆着,向周围的人摆出一副挑战的姿态。

先前拿镐的人见了,说:“一条蛇有啥可怕的?”说着,便从地上拾起一把铁锹,准备朝蛇砍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蛇身子一跳,如闪电般跃出洞内,那人还没把铁锹拿稳,只感觉像是有一小股阴风咝咝地向自己袭来,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那蛇已经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只听得那人大叫了一声,急忙丢了手中的铁锹,将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被咬的手背上,哭丧着脸叫道:“遭了,我遭毒蛇咬了!”众人忙叫起来:“快把手腕拿紧,防止毒液扩散了!”又有人说:“快吸,快吸,把毒液吸出来!”另有人又说:“快屙泡尿消毒!”在众人的叫喊声中,还是矮矬子局长反应得快。他急忙解下安全帽上的带子,过来紧紧缠住那人的手腕。那人也一边忍着痛,一边低下头在伤口上不断吸吮,吸出一口一口的淡黑色的乌血。这时,有人怀疑地说了一句:“看看,是不是一条毒蛇?”众人听了这话,急忙回头去寻那条蛇时,却哪里还有蛇的踪影!

众人都过来看那人的伤势,也忘了挖树。过了一会儿,那人的手背并没有肿,只是手腕被带子紧紧缠着,血脉不通,有些麻木和发胀罢了。众人一见,忙说:“不是毒蛇,不是毒蛇,不用怕!”那人也放心了一些,到一边去坐了下来,为防万一,继续用嘴在伤口吸吮着。这儿胖子见了,又对众人说:“挖!快挖!”挖树的人听见号令,又各自散开去拿起地上的工具来。这时,树上的鸟儿们又腾空而起,向树下的人发起了新一轮进攻。可此时这些人已有了经验,他们把安全帽耷拉下来,把上半张脸全遮盖住了,剩下的脸朝地下埋着,这样就有效地防止了鸟儿的进攻。一些人拿起电锯,又要重新准备上树了。

正在这时,跑来了一个叫江凤玲的女人,她刚才在地里干活,听见贺大成在叫喊,却没有具体听清楚叫啥,但她毕竟跑来了。来到黄葛树下一看,一下明白了,又见贺大成紧紧被人抱住,以为这些人不但挖树,还打了贺大成,就跑出去喊:“有人挖黄葛树呀!有人打大成呀!快来人呀——”她不是站在学校旁边喊,而是一边朝湾里跑一边喊。没多长时间,大成的老伴、儿媳和带残疾的小儿子先来了。他们一看大成被人紧紧抱着动弹不得,首先扑过去就和那人撕扯起来。那人怕事,便将大成松了。大成一被松开,便又扑过去躺在了树下。紧接着,全湾所有在家的老人、孩子、女人全来了。一时间,贺家湾人几乎是同仇敌忾地发出了愤怒的呼喊:“不能挖!不能挖!”有的人过去抢住挖树人手里的锹镐不放,有的人见大成直挺挺地躺在树下,也跟着躺下去,一副和黄葛树同生死、共存亡的视死如归的气概。很快黄葛树下躺了一地的人,剩余的人把胖子和矮矬子局长几个人团团围住了,人们呼喊着,怒吼着,声浪一浪比一浪高,黄葛树下形成一片愤怒的海洋。

贺大成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看见了人群中的兴安,就急忙把他喊到身边,对他说:“还不快骑上你的摩托到街上把你世普叔和赶场的人喊回来!”兴安一听这话,果然去了。这儿被人群紧紧围住的胖子和矮矬子等几个人急了,急忙拿出县上的红头文件和与端阳签订的协议书给他们看,可村民哪里肯听。矮矬子又搬出法律,对村民们说:“你们这是妨碍公务,我们要向110报警!”村民一听更加气愤了,说:“你报呀,你报呀!我们正要讨个说法。”那些挖树的工人手里的工具,被村民抢了扔到了很远的地方,地下又躺了一地的人,此时这一干人既不能继续挖树,又不能脱身,想报警又怕警察来了和村民发生冲突,把事情闹得更大,让交通局和林业局都不好下台。又过了一段时间,胖子只得给乡上马书记打去了一个求援电话。

却说马书记接到交通局胖局长的电话后,又马上给端阳打电话,可端阳的电话却关了机。马书记没打通端阳的电话,不免有些生起气来了。几分钟前,端阳才从他的办公室里出去,怎么这么快就关了机?难道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事,故意“躲猫猫”了?马书记猜得一点没错!原来,就在刚才端阳从马书记办公室出来时,就在乡政府大门口碰到了骑着摩托车从贺家湾匆匆赶来的贺兴安,还没等他问,兴安就抓住他把村里发生的事告诉了端阳,让他赶快回去。端阳一听,头上立即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这事出麻烦了,此时他该怎么办?事情重大,他本该马上赶回去,可难道就这样回去让村民骂?他犹豫了好一阵,决定三十六计躲为上,等事情过了再回村里去。于是他就对兴安说:“行,你快到街上喊其他人,我马上就回!”可等兴安一转身,他就找地方躲起来了。又怕有人电话里找他,就干脆连手机也关了。马书记电话联系不上贺端阳,又叫乡上的办事员到场上去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马书记担心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便不敢懈怠,立即带着王副乡长往贺家湾来了。

等马书记来到贺家湾时,事态却已基本平息。原来,世普这天也在乡上。世普在乡上可不是去赶集,他是应乡中心校的邀请,去给学生作一堂革命传统教育的报告的。世普是乡中心校的老校长,乡中心校的领导一直想请他去给学生作一堂报告。世普当然是乐于去和全校师生见见面的,所以得到邀请,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时间便定在了这天上午后两节课。哪知道报告才开头,兴安便一脸惊慌地闯进会场,人还没到世普面前便大声叫:“老叔,老叔,不好了,你快回去!”听得叫喊,世普一下住了声,全礼堂的师生也一起回过头盯着这个闯入者。兴安却没管众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过去把村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世普一听,脸上也呈现了惊愕的表情。他知道这事如果不及时制止,将会产生十分严重的后果。年前中华毒打和私自关押电鱼的小偷,只是涉及他一家人的利益,可现在涉及的却是全贺家湾人的信仰。并且卷进这次事件的,不是小偷,而是国家干部,他们的背后又是强大的政府,如果愤怒的村民真的蛮干起来,天哪,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世普便对学校领导说:“报告先不作了,留着我下次来作!”说完这话,便出来跨上兴安的摩托车和他一起赶了回来。

回到黄葛树下,见大成和一些人还直挺挺地躺在树下,在家和比他先赶回家的愤怒的村民把挖树的人和交通局的胖局长、林业局的麻局长等人围得铁桶一般,并大声地叫着、喊着和骂着。瞿副局长和麻局长带来的一干挖树的工人,早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世普一见这大成躺在地下的样子,觉得这办法不可取,有些以暴制暴、以恶制恶的味道,甚至有些丢贺家湾人的脸,于是先去把大成和仍躺在地下以身护树的人叫了起来。两位局长见世普来了,犹如见到救星一般,麻局长马上从口袋里掏出县上的红头文件和交通局与端阳签订的协议书,笑嘻嘻地递给世普。世普接过来,看也没看,就黑着一张脸哗哗几下撕了,然后将纸屑愤怒地往空中一抛,纸片儿便如蝴蝶一般,在空中飞舞起来。

接着,世普对众人大声说:“放开!把他们都放开,让他们走!”可众人听了却叫了起来:“老叔,不能让他们这样走了,要他们赔我们的树!”世普说:“你们放心,这事没有完!有我贺世普在,一定要为大家讨个说法回来!”众人还是紧紧围住那一干人,没有丝毫想让他们走路的样子。世普也一下火了,涨红着面孔对大家喊道,“你们还相不相信我贺世普?相信我就放他们走,不相信我你们就各自犯法去!”众人听了这话,这才松开了他们,并且让出一条路来。挖树的人此时哪还顾得上挖树,一个个连工具都来不及去拾,便跟在麻局和胖局身后,忙不迭地爬上大卡车车厢和大吊车、铲车的驾驶座,轰隆隆开走了。走到半路,方遇见匆匆赶往贺家湾的乡上马书记和王副乡长。两位局长把发生的事和马书记说了一遍。马书记见事情已经平息,不再多说什么,便又和王副乡长一起回乡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