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挖树的人都走完后,还没见端阳回来,世普又叫兴安骑上摩托车到场上去找。兴安走后,世普眼睛落到那块石板上,叫大家搭手把石板立起来。几个稍年轻一些的汉子走过去把石板立了起来。世普过去看石板上的字,却看不清楚,顺手抓了一把黄葛树叶在上面擦了擦,石板上的泥土擦掉了一些,可字缝中的泥土仍然如故。有人立即跑回去提了一桶水并拿了一把刷锅的刷把来,一边往石板上淋水,一边用刷把去刷石板上的泥。洗净以后,这才看清了上面的字,原来从左到右,写的是:
禁
吾贺氏宗祠之侧之黄葛树木为吾合族风水之本凡族内之人不分大小老幼皆不许窃取一枝一叶犯者罚银十两生不许与祭祀死不许入祖祠族人须万万遵之
世普一看,便叫了起来,说:“对了,这就是八世祖立的那块石碑!我小时候见过的,怎么埋在了树下?”众人听了这话,都惊奇不已,纷纷围过来看,许多人都不认识上面的繁体字,又叫世普念给他们听。世普把上面的字念了一遍,然后又叫人回去拿锄头来把碑重新立起来。立好后,世普又才对众人说:“大家都看见了吧,祖宗为保护这棵树,作出了这样严厉的规定。生不许与祭祀,死不许入祖祠,就等于是开除了族籍!”众人听了说:“难怪这棵树能活六百多年!”
正议论着,兴安又一个人骑着摩托回来了。世普见了便问:“没见到端阳?”兴安说:“我场上场下、茶馆麻将馆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影!”众人听了这话,开始骂了起来:“就是怪他答应把树让别人挖,要不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是不好意思见大家了!”一语未完,紧接着又有人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看他回来了怎么说?”还有平时对端阳不满的人趁这个时候更愤怒地说:“他是败家子,卖国贼,让他回来看看这石碑上的字,让他自己把姓改了算了!”
世普听了这些话,觉得还是有些冤枉了端阳,便说:“这件事情上端阳是有错,但他想用树换钱修路,想为大伙儿办事,出发点还是好的,大家不要太责怪他!要怪,只能怪上面一些人滥用职权,执法犯法……”听到这儿,立即有人打断了他的话问:“那老叔你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祖宗过去规定族里人动了这树一枝一叶,都要受那样重的处罚,难道外人来把树这样锯了,我们就忍了不成?”世普听了,立即站到那股被锯下来的水桶般粗的树丫上大声说:“我刚才说了,这事还没有完!我们这棵黄葛树是县政府挂牌保护的古树,该受国家有关法律的保护,即使是县上领导也不能随意将其移栽,更何况县交通局,他们是什么东西,敢随便来挖我们的树?再说了,县林业局‘保护性移栽’显然是掩耳盗铃,于理于法不通!我们贺家湾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村落,这棵黄葛树和这块碑就是村庄历史的象征,也是我们贺家湾人血脉所系,我们必须把它保护下来!如果我们这次都不依法抗争,那他们以后还会再来挖我们的树!所以我们这次必须到上面去讨说法:第一,涉及这次事件的部门,必须向我们赔礼道歉;第二,县林业局要派技术员来对已经受到损伤的黄葛树进行养护;第三,县委要对涉及这次事件的单位负责人进行处理!”
众人一听,便都叫起好来,纷纷说:“老叔,你带我们到县上去找当官的!”还有的人竟举起手臂义愤填膺地喊了起来:“对,老叔,明天我们全村人都到县上上访去!”世普见众人这样激动,便说:“全村人都去上访,这不行……”众人没等他说完,又喊了起来:“怎么不行,难道就只准他们来欺负我们,就不许我们讲理讨说法了?”世普听了,还是耐着性子说:“不是不允许讨说法,而只能依法上访!我们可以先用信访的方式,把我们的要求反映给县委领导。今天晚上我就把上访信写好,明天愿意在上面签字的村民就来签字。签完字后,我们再把上访信亲自送到县信访办去!”立德、东川听了,也在后面跟着附和说:“这样最好!要是县上领导官官相护,他们不理,我们再说下一步行动!”村民们听了几个退休在家的公家人的话,便说:“行,老叔你写吧,我们都签名按手印,谁不签名按手印的,就不是贺家湾人!”
当晚,世普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先写好了上访信。写好后,又翻遍了自己带回的那本法律汇编,找了几条相关的法律条款附在后面。第二天,村民都拥到世普家里来签字,一时间把屋子都快挤爆了。签了整整半天,全村人才把字签完。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几十页红手印,世普有了必胜的把握。第二天一早,世普就揣着那沓厚厚的告状信,带着立德、东川和大成几个人到城里去了。正要到信访办去交材料时,大成突然说:“我们去找一下世海,看看他愿不愿意在告状信上签字?世海现在是县上著名的企业家,有钱又有关系,要是他愿意在上面签名,我们也多几分胜利的把握!你们说是不是?”
世普听了大成的话,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没等他说什么,东川也说:“怎么不是?他再有钱有关系,总不能把祖宗都忘了吧?”立德虽不姓贺,却也说:“人多力量大,让他签个名也好!”世普见几个人都同意去找世海签字,也便不好说什么了,就对大成说:“那你就拿着告状信去找他一下,他愿签就签,不愿签就算了!”接着又说,“你快去快来,我们在县信访办门口等你。”大成人老实,一听世普这话,果然拿着告状信就找世海去了。
大成在世海的公司里找到了世海,世海一见大成匆匆忙忙又风尘仆仆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他有什么事,又亲自去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给大成。大成接过水却没喝,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便对世海说了黄葛树的事,又把世普组织全村人告状,并希望他也在告状信上签名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就掏出那份告状信摆在世海面前。世海听完大成的话,也表现出非常气愤的样子,脸紧绷着,手重重地在桌上擂了一拳,愤愤地骂道:“龟儿子些太不像话了!”说完这话后又气冲冲地说,“这事是应该和他们没完!”
世海对这事生气是有原因的。和大成一样,小时候他也拜那棵黄葛树做过“干保保”,也一样在树下打一种用纸折起来的“娃儿牌”,在树下滚铁环、捉迷藏、玩老鹰抓小鸡、王婆婆买狗儿等游戏。在树干上爬上爬下,虽然把裤裆挂破了无数次,却也锻炼出了他猴子似的机灵和强健的肌肉。可以说,贺家湾没有这棵黄葛树,他们这些孩子的童年会少许多乐趣。甚至后来在黄葛树下演戏和坝坝电影时,发生在他们这些不安分的年轻人身上的事,今天回忆起来,都像嚼一颗橄榄,又酸又甜,有滋有味。所以和贺家湾所有的人一样,世海对县交通局利用权势去挖这棵黄葛树,感到怒不可遏。让世海怒发冲冠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县交通局那幢新建的办公大楼。工程招标时,世海也去投了标,上上下下该打点的地方也都打点了,凭着这么多年在县上经营出的关系网,世海自信拿下这个工程应该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的。可最后却是一家外地企业中了标。世海一打听,原来就是交通局那个秃头局长说他们这个办公楼是全县的一个标志性建筑,需要最好的建筑单位来做,世海的公司嘛,修点一般的房子还可以。结果世海这只“坐地猫”输给了一只“外来猫”。没有中标对世海没啥损失,可世海打点的那些钱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了。因此世海心里恨不得把交通局那个秃头局长两脚踢死。现在又是在这个秃头局长的安排下去挖了他们的风水树,世海对这个秃头局长自然是更加恨得咬牙切齿了。
大成听了世海的话,非常高兴,便又把告状信往他面前推了一下,然后看着世海说:“那你就把名字签了,世普他们还在信访办门口等我呢!”世海听了这话,果然拿过了笔。可是他正准备签时,却一下又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前面墙壁上的一幅画,似乎在思索什么。看了一会儿,又把笔放下了,然后对大成说:“这样,你回去对世普、立德、东川他们说,就说你没有找到我,让世普领着人去告就是……”话没说完,大成惊得瞪大了眼睛问道:“那你是想不管这事了哟?”世海说:“我说了不管吗?我是贺家湾人,我怎么会不管?我是说先让世普领着你们去告,等他告不下来的时候,你再来找我!”大成听了还是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问:“我不懂你说的啥子。”世海说:“说你这个人老实,你硬是只有一根肠子直接通到屁眼,怪不得你会在全县最偏远的学校吃一辈子粉笔灰!我跟你说了这话,你各人记到心里就是,问那么多做啥?”接着又说,“你一定要说没有找到我!如果你说找到我了,我没有签,世普他们把你看白了不说,他们心里也会生气。”大成听了这话,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好嘛,我就按你的话去说嘛!”说着拿了桌上的告状信,站起来就往外走。世海把大成送到门口,又对他说了一句:“记着,告不下去了的时候就来找我!”大成答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到了县信访办门口,果然见世普、立德、东川三个人都在那里等着他。一见他,东川便问:“怎么样,世海签没有?”大成的话在嘴里顿了一下,才说:“他没到公司上班,我又到他家里去了一趟,也没有找着人。”东川听了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世普却露出了有些高兴的神情,说:“没找着就算了,一斗芝麻少一颗还是一斗!”又说,“没有胡萝卜,我们也照样办席!我们进去吧!”说着,从大成手里接过告状信,打头进去了。
信访室里,一张椭圆形的桌子后面坐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五十岁左右,脸色黄黄的,身子瘦瘦的,一只手撑在下巴颏上,像是那细瘦的脖子不能承受脑袋之重一样。此时他的眼睛盯在桌子上,目光有些冰冷,右手的食指漫不经心地在桌子上画着什么。一个中年妇女,年纪三十五六岁,头上盘了一个非常浪漫的发型,有些像历史剧中的汉唐女人头上顶的由三股辫或四股辫做造型,经过精心设计而做出的一种头顶艺术。除了发型特殊以外,这个女人的一张扁平脸上,还擦了厚厚的脂粉。她在三个人中间,倒像是精力十分集中、工作也十分认真的样子。另外一个人才二十来岁,体格匀称,头发漆黑,有一张看似非常聪明和活泼可爱的面孔,此时拿了一支笔,正在往本子上记着什么。在他们的对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农民模样的人,年纪都在六十岁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