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本是能喝的,可这天还没喝两杯,就觉得头昏脑涨起来,于是不管是县交通局的胖子局长,还是县林业局的麻局长怎样劝,他都坚持不喝了。最后几个人又使用“美人计”,发动苹果脸女士向端阳展开进攻,但端阳仍是不喝。几个人见状,于是把端阳放到了一边,又一起向马书记发起了攻势。马书记也不甘示弱,事先安排了乡上几个“酒精考验”的干部作陪,其中一个是乡妇女主任。这几个干部平时被人称为酒仙,于是马书记一方大获全胜,把瞿副局长和麻局长等几个人全都灌得趴在了桌子上——包括苹果脸女士在内。
端阳虽然头昏脑涨,但离醉还差很远。吃过午饭他就昏昏沉沉地往回走。走到村小学旁边时,忽然刮来一阵风,端阳听见那棵老黄葛树叶子哗啦哗啦一阵猛动,发出的声音犹如万马奔腾。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头脑刹那间清醒过来。猛地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棵黄葛树,只见它的根盘根错节,如龙爪一样紧紧抓着大地,一副任你有多大的风浪也休想撼动它丝毫的样子。可现在有人要来把它挖走了,而且还是他亲自同意让别人来挖走它的。这样大的事他没跟湾里任何人商量就擅自答应了,要是村民们不同意把这树挖走,他一个人答应了,他就是全湾人的敌人!是贺家湾历史上的罪人!可他已经在协议上签了字,怎么办?不过现在找人商量还来得及!一想到这里,端阳没有回家,而直接往世普家来了。
世普看见端阳,有些像是奇怪地问:“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说完又问,“这样稀泥烂土的,你穿着一双雨靴打算到哪里去?”端阳想把自己的表情放轻松一些,就用手去摸了摸面颊,发现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便苦笑了一下说:“老叔,我不到哪里去,就到你这儿来!”世普听出了端阳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哭腔,便又审视地看了端阳一会儿,然后才又问:“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端阳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将发生的事对世普说了一遍。
果然,世普还没听完端阳的话,便一下站起来,指着端阳,红着眼睛暴怒地说:“贺端阳,你、你狗日的糊涂!你怎么能在上面签字,啊!你不是在卖树,你、你是在卖祖宗,你、你晓得不……”说着,世普的胸脯一起一伏,气也喘得有些粗重了,这才不得不停下来。端阳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半天才喃喃自语地为自己辩解说:“我、我这样做,也主要是想把村里的公路修通……”一语未了,世普又一下暴躁起来,在桌上猛地擂了一拳,大声说:“谁稀罕他们拿钱修公路?修农村公路的钱是国家转移支付,你以为是他们拿钱?他们只不过是把中央的脸拿来做了自己的屁股!”接着又说,“我们这条公路国家迟早会拿钱帮我们修,用得着我们拿树去换吗?”接着,世普又指了端阳说,“去,你马上到乡上去对他们说,这条公路我们不修了,树也不让他们挖了!你就说回来召开了村民大会,村民都不答应把黄葛树挖走,我们自己会保护好的!”
端阳听了这话,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脚下也没动。世普见了又十分生气地问:“怎么,你不愿意去吗?你晓得那棵黄葛树在全村人心中的地位吗?大炼钢铁那年,贺老踮那样紧跟上级的人,想把那棵树砍去炼钢,全村人手拿锄头扁担,把贺老踮围在树底下说:‘贺老踮,你敢动黄葛树一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你死了树才死!’贺老踮和公社来的人硬是不敢去动那棵黄葛树了。1958年那样的环境黄葛树都保下来了,你今天答应别人把树挖走,不怕全村人每人吐一口唾沫把你淹死?”说完这话,见端阳还是一动不动的样子,于是又换了一副口吻说,“你不去把协议改过来,我告诉你娃儿,你的村主任就当到头了!别人不发起罢免你,我都要动员全湾村民罢免你!”说完又对端阳猛喝一声,“还不快去,还想等什么!”端阳身子哆嗦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只得转过身子走出了世普的屋子。
可是端阳走出来,心里却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对去修改协议的事,他想,自己刚刚签了,又去修改,别人会怎么看?自己还是不是男子汉?马书记会不会想这是我不听他的话,故意让他难堪?况且他们说不定已经离开乡上了,难道自己又赶到交通局去修改?再说,现在雨水节都过了,气温将越来越高,正是各种树木需要大量水分生长的时候,他们总不会现在就来挖树吧?这样大的树,本来成活率就低,难道他们不怕栽不活?即使他们要来挖树,至少也要等到秋天。还有大半年,时间长着呢,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慢慢想办法吧!这样一想,端阳把心放宽了一些,因此也就没有去乡上找胖子局长和矮矬子局长他们修改协议,而是回家了。
可是,端阳对形势的分析和判断完全错了。交通局为了要移栽一棵大树在办公楼前的院子里,早已做了十分缜密周到的安排,何况还有林业局派出的非常精干的技术力量为他们做参谋呢!他们知道气温逐渐回升,对大树的成活很不利,已经决定等大树移回来后,在院子里搭一个大凉棚,上面覆盖两层黑色的网状遮阳布,这种遮阳罩既可以阻止紫外线的进入,又通风透气,能有效地降低大棚内的温度。第二,他们还准备了几十袋大树营养液。这种营养液就叫“大树活得好”,外面的包装袋上写着“促进长芽,补充营养,成活率高”的广告语,到时候像给病人输液一样,将大大的针头插进树皮里,把药袋挂在树上就行了。除了这些措施以外,交通局党委还集体研究出了一套应急处理方案。那就是在必要时为大树做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面安装几台大功率的空调机,罩子里面保持恒温,让大树再休眠一段时间,直到确信它完全能够成活以后,再让它生长发芽。做好了这一切准备以后,交通局就不想再等了。他们怕等下去夜长梦多,担心端阳回去和村民一商量,村民一反对端阳就会改变主意。再则,他们也希望早日能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一棵枝叶葳蕤、浓荫蔽日的参天大树,以享受大树带来的福荫。因此,在和端阳签了协议的第三天,交通局就又邀请了林业局的麻局和他属下的技术人员,开着一台大吊车、一台挖掘机和一辆准备装载大树的大卡车,以及坐在卡车上的二十多个头戴安全帽,手持电锯、钢铲、铁锹的工人,朝贺家湾进发了。大卡车上,还有几大圈准备用于缠绕树干和兜住树根的草绳,以防搬动时擦伤树干和保持树蔸底部的泥土。
却说这日又正好乡上逢集,这是“正半月”后的第一个集日,村民把这个集日称为“开年第一场”。村民在这“正半月”里疯耍了十几天,耍得筋骨都快松散了。所以趁开年的第一个集日,都需要出去走动走动,顺便去买点种子化肥,为即将进行的春耕生产做点准备。即使眼下不买的,去问问种子、农药、化肥的价钱,回到家在安排今年的农事时,心里也好有个谱。即使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问,到街上会会亲家、亲戚、朋友、熟人也完全是必要的,因为过不了多久就会进入农忙时期,一忙起来,哪有时间和亲家、朋友说话?所以,不管有事无事,村民都有在这个集日赶集的习惯。
贺家湾人也一样,这天,很多人吃过早饭就邀邀约约地上街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一些确实走不开的老人,大成就是其中一个。大成虽然是教师,但他的命没有世普、立德、东川好,作者前面已有交代,在此不再赘言。作者在这里要向读者诸君补充的是,大成在湾里的人缘和口碑也没有立德、东川好,更不用说像世普一样了!这是因为他没有像立德、东川这些人那样,很早就把子女也弄出去“吃皇粮”。他那几个儿子都窝在家里“背太阳过山”,老大和老二虽然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可挣的钱只够养活自己一家人。大成的退休金不高,如果仅是和老伴两个人用,还凑合过得去,但现在要帮助残疾了的小儿子,所以大成在名义上和立德、东川一样,是个吃退休金的,但日子并不比一个村民强到哪里去。人一穷,自然就显得小气。村民对于像他们这样的退休人员,本来就有着特别的期望。认为他们每月的工资一两千元,每天啥子也不干都有几十块钱,他们在土地上勤做苦做,一年的收入还不及他们两个的退休金,这有些不公平。但他们拿这不公平没办法,于是乎就认为在村庄中的公益事业中,他们这些拿工资的就应该慷慨解囊。但大成恰恰没有这么做,有时候村里做什么事,立德、东川会大大方方地出钱,但大成却不,即使出点钱,也像是别人从他口袋里往外抠似的。偶尔打点麻将,也是和湾里那些最没钱的老几几和老孃子一起,打个一、二、三角。时间一长,村民们就对他有了一些看法,认为他是“铁鸡公”,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逗菌儿”,只有往口袋里刨进去的,没有往外刨出来的。一有了这样的看法,与他来往的人就少了。大成呢,他明白这一切,也想像立德、东川一样用自己的大方赢得乡亲们的好感。但他口袋里没钱,时间一长,他就产生了很强的自卑心理,觉得大家看不起他就算了,自己没事便只待在家里,像旧时的大姑娘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一、二、三角的麻将也不出去打了,自甘边缘化,更不用说逢场时悠闲地捧着一只茶杯去赶耍场、进茶馆了。
这天,大成也准备去赶集的,他想到乡信用社的柜员机上查查他这个月的工资,学校给他打到卡上没有。走到小儿子的洋芋地边,他突然发现小儿子的洋芋地长出了许多杂草,大成便站住了。他明白两三天前这场春雨一下,地上的百草都会从土里抬起头来,更不用说庄稼地里的杂草了。除草要趁早,如果不除,杂草很快便会盖过洋芋苗,和洋芋苗争水争肥争阳光,成势以后除起来就难了。大成看了看天空,雨后难得的阳光在头顶金灿灿地照耀着,这正是除草的好天气——天刚下过雨,地里的泥土很酥软,除起来不会伤着洋芋苗。其次,草芽很小,生命力很弱,除过后经半天太阳一晒就全死了。大成想到这里,就决定不去赶集了,反正学校该他的工资迟早要打到他卡上的。而小儿子地里的草却是他们老两口的事,趁有太阳抓紧除了吧!说也奇怪,当大成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突然不跳了,腿上也像是增添了许多力气。这样想着,大成便转身回到家里,拿起一把锄头到小儿子的地里去了。
除草除到半晌午,大成觉得有些热了,便脱下外衣,拿出来挂在地边一棵柏树枝丫上,正准备重新返回地里时,忽然看见从机耕道上轰隆隆地开过来几辆大型机械和一辆大型卡车,卡车上有几十个头戴安全帽的人,朝学校方向开去了。这可是村里从没出现过的事,这么多大型机械开进村里来干啥?浮现在大成头脑里的第一个词便是“拆迁”两个字。可是拆迁什么呢?难道贺家湾要搞什么重大建设了?如果真有什么重大建设那就好了,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呀!哦,大约是来拆除村小学的!可是拆除这样一所破房子,犯得着动用这么大型的机械设备吗?大成左想右想,越想越糊涂了,也忘了重新进地除草,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机耕道上被几台大型机械的车轮碾压出的一尺多深的车辙,看它们往哪儿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