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走,世普就沉着脸,不客气地对端阳说道:“这么一点事,是非曲直都在那里摆着,又有法律明文规定,我不相信你解决不下来!”端阳听了这话,讪笑了一下说:“老叔,你还真说对了,我还真的不好解决……”世普急忙盯着他问:“啥不好解决?”端阳说:“我知道有法律规定,可农村嘛又有农村的习惯。就说刚才苗莉婶子的两个孩子来说吧,两个孩子虽然都是回贺家湾,但叫法却不同!”世普说:“叫法有啥不同?”端阳说:“对那个女孩来说叫‘走人户’,可那个男孩却不是走人户了,叫‘回来了’!意思就是说,那男孩不管在哪里,只要他还姓贺,贺家湾都永远是他的家,他到贺家湾来就是回家,而不是走人户。他是贺家湾人,贺家湾就要保护他。要不然,当初春乾为什么要同意中华和兴华的方案?”
世普听了端阳的话,仍是没好气地说:“啥习惯?习惯要服从法律!我看贺家湾的主要问题就是法制意识淡薄,所以大家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心所欲!”说完停了一下,略把语气放缓了一些,才接着说,“你看湾里一些人,你世国叔想打你佳桂婶就打你佳桂婶;抓到小偷想关就关,想打就打,加上刚才苗莉的事,真可以说得上是愚昧无知了!你这个做支部书记、村主任的,时刻要想到法律才行!要用法律的意识来唤醒村民,来改变村里落后的传统习惯!”
端阳听了这话,又急忙说:“老叔教导得对,所以我才来找老叔!老叔毕竟见多识广,威信高,你一句话比我们十句、百句还管用!”世普说:“你不用给老叔戴高帽子!老叔最初也是为答应帮你化解村里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纠纷回来的。老叔既然答应了的事,就决不含糊!但这回老叔绝不做和事佬,得依照国家法律办事!”说完这话后才对端阳说,“你去把立德、东川和大成都叫到中华家里,把下湾愿意参加听的人也都叫去,今天贺家湾村退休返乡老年协会趁这个机会,向村里村民宣传一下国家有关法律!”端阳一听这话,便答应了一声“好”,急忙起身走了。
端阳刚走,佳兰便对世普说:“这是端阳在耍奸,使起哑巴打大锤,让你去得罪人!”世普说:“我依法办事,得罪什么人?”佳兰说:“你依法办事了,就会得罪中华;你依村庄的规矩办事了,就会得罪苗莉!”世普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哪能八方玲珑,处处都得乖讨便宜?”说着,进屋去拿出一本厚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常用法律汇编》的书,夹在腋下,端上茶杯,就朝外面走去了。中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到地上,影子显得很小,佳桂家的那只狗跟在他的后面,一路走,一路在他的影子上闻。
没一时,世普到了中华和长安院子前面的小路上,长安正在自己院子前面的一棵柑橘树下编一只竹筐。他一眼看见了世普,却像没看见似的马上把头埋了下去,眼睛只落在竹筐上,手指灵活地动着。跟着世普一起来的佳桂家的那只狗,一眼看见了卧在主人身旁的长安家那只小灰狗,便兴奋地叫了一声。那只小灰狗立即跃身而起,跑了过来,两只狗便一边亲热地摆着尾巴,一边朝外边跑去了。世普正看着这两只四条脚的尤物那种热乎劲,突然听到哐啷一声,抬头一看,却是长安一手端起屁股下的小凳子,一手持了还没编好的竹筐,进屋并把大门关上了。世普知道长安可能还在为那天鸟儿的事生气,也没管他,径直朝中华的屋子走去了。
中华的屋子里果然已经聚了很多人。立德、东川和大成也都来了,围着桌子坐着。中华耷拉着头坐在屋角里,小辉和小慧一人拉了他一只手,这显然是苗莉支使两个孩子这么干的,以防他们的大伯溜了。世普一进屋子,众人都朝他转过头来,满脸微笑地说:“老叔来了!”“老叔过年好!”立德、东川、大成也站了起来,一边为世普让座一边说:“贺校长好!”世普一一对他们点头,嘴里不断地说:“你们好,你们好!”说着,取出腋下那本砖头厚的书,啪地往桌子上一放,满脸严肃地到桌子上方坐了。
屋子里的人一见那本比砖头还厚的书,脸上立即露出了几分敬畏的神情,又一看世普脸上堆着的乌云比那本书还厚,先前一些说笑取乐的便立即住了口。大家又看了看围坐在桌子旁的立德、东川和大成也都拉长了脸,一个个神情肃穆,更感到气氛庄严起来,颇像戏文里演的“三堂会审”的样子。一时屋子里没了声音,佳桂和长安家的那两只狗,忽然出现在门口,可一看屋里的气势,像是有些被吓住了的样子,互相吐着舌头,转身跑开了。
世普不慌不忙地喝了一阵茶后,才突然说:“贺中华呢?贺中华你今天是主人,你坐在那个角角里做啥?你主人都躲到一边,我们做客人的怎么好开席?你坐到桌子上来!”中华立即红了脸,嗫嚅着道:“我就坐在这里。”世普说:“你坐在那里,要是我说的话你听不清怎么办?”中华立即连声说:“我听得清,我听得清!”世普突然大声吼了一句:“你听得清,我还怕听不清呢!”说完马上又说了一句,“那你就把苗莉存款的事说一说吧!”
中华听了这话,平时挺机灵的人此时却变得笨嘴拙舌起来,把头埋在胸前半天没发出声音。世普瞪圆眼睛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中华说话,便说:“你不说算了,贺兴华呢,贺兴华你先说!”说着,眼睛便落在了人群中兴华的身上。兴华比中华小三岁,长得和中华一模一样,只是人更憨厚一些。他早年结婚分家后,老房子太窄,便搬到下湾和中湾交界的棕树坪新修了房子,把老房子的宅基地让给了大哥中华。听了世普的话,兴华果然站了起来,说:“老叔,这不关我的事!我们原先说好了的,用他的名义存款,老三媳妇保管存折,我保管密码,必须我们三个人到场才能取款。没想到他把我们都关到栅子栏外头,自己去把老三那笔钱取了!”
世普听了这话,又对中华说:“中华你还有啥子话说,啊?”中华仍耷拉着头不吭声。世普就火了,但他马上把火气压了下来,却对中华说,“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事了,我现在给中华交代一件事,你今下午从这屋子里搬出来,另外有人要来住!”话音一落,屋子里所有的人全都愣住了,纷纷不解地看着世普。中华更是急了,突然脸红筋胀地站了起来,冲世普气冲冲地说:“这是我的房子,为啥要给别人住……”
话还没说完,世普突然一拳擂在桌子上,将自己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然后冲中华吼道:“你现在晓得这屋子是你的了哦?可别人的钱呢?别人的钱你为什么把持着不给人家?你不给人家罢了,可悄悄把人家的钱取出来还了自己的贷款,这叫啥子,啊?”说着,又在桌上擂了一下,才接着怒不可遏地继续吼着说,“这是偷,是抢!还是兄弟,这叫啥亲兄弟?自己的亲弟弟不在了,人家说你这个当大伯的,还该照顾人家孤儿寡母,你就是这样照顾的?你说你这样的行为,跟强盗有啥区别,啊……”
众人听到这里,一下明白世普的话了,于是也纷纷指责起中华来,说:“中华你这样做是不对!”又说,“中华你这是错了,快向老叔和苗莉承认错误!”世普稍微冷静了一下,却看着众人说:“光承认错误不行,今天得把苗莉的钱还给人家!”有人悄声说:“那钱可是贺小辉的……”世普听到了这话,便又瞪圆了眼说:“啥贺小辉的?乱弹琴!”一听这话,先前说话的人便都不吭声了。世普停了停,眼睛扫过了众人。又过了一会儿,才放缓了声音对众人说,“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想让大家受点教育,听听法律是怎么规定的!”说着,便打开了那本比砖头还厚的书,找到了其中的条文大声读了起来。读完几段,世普才合上书本,继续对众人说:“现在你们知道法律是怎样规定的了吧?秃子脑袋上的虱子,这事已经明摆着谁是第一继承人,谁是第二继承人。不用我多说,你们各人也是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了!我这里也不想啰唆了,就依照法律的规定,快刀斩乱麻,说这么几条意见……”
世普一边说,目光一边犀利地掠过众人。众人都屏声静息地看着世普,脸上挂着恭敬的颜色。世普朝空中挥了一下手,就斩钉截铁地宣布起来,其声音犹如法官:“第一,贺建华的抚恤金,其配偶苗莉是第一继承人,该怎样使用是苗莉的权利,从今天起贺中华和贺兴华就交给苗莉!第二,国法规定,男女都一样,小慧也是他爸爸的法定继承人,她也有权使用父亲这笔赔偿金,任何人也不能干涉!”说完又笑了笑说,“今后小慧到贺家湾来,也是‘回来了’,而不是‘走人户’……”
话刚说完,人群中就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说:“这怎么行?哪个女孩嫁出去了,回娘屋都是叫‘走人户’,怎么能叫‘回来了?’”“女孩回娘屋叫‘回来了’,那男孩回家难道叫‘走人户’?”世普听了这些话,又笑了一下说:“我这只是个比喻,说明男女都是一样的,不是说只有男孩才是父母财产的法定继承人,女孩也是!”众人一听,有些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可说完又有些不解了,看着世普又问,“那父母老了,女孩是不是也像儿子一样给父母养老送终呢?”世普说:“那当然是一样的!”众人说:“可现在农村不是这样的,给父母养老送终还是儿子,女儿对父母如何,只是凭各人大方——也没见哪个女儿回来赡养老人……”世普一听这话,便大声说:“这也是不合法律规定的!你们从现在起,就要教育女儿要和儿子一样,负责赡养老人,不赡养就是违法的!”众人听了这话,便沉默了。
世普见众人不说什么了,便盯着中华问:“中华,我刚才说的两条,你有什么意见?”中华被世普刚才一顿先声夺人的训斥骂得抬不起头来,已感到了理屈词穷了,现在又听了世普念的法律条文,哪还敢说什么,便低低地回答世普道:“老叔怎么说,我怎么听就是。”说完又说,“下午我和老三媳妇一起到信用社去把存折转成她名字后,给她就是……”世普不等中华说完,便又大声问道:“除了存折,还有你抵贷款的一万元呢,难道你不想还了?”
中华一听又低下了头。世普继续大声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没经过苗莉允许,私自就从别人的存款上划走了一万元,这和偷抢没啥区别!这是别人的钱,你用了就要还,少一分都不行!”中华把头埋得更低了,过了半天,才听见他喃喃地说:“我没有现钱,现在还不出来……”话还没完,世普就说:“没有不是你的理由,法律不讲你有没有,而是只讲你该不该!该还的钱就一定得还!”中华听了这话,怕冷似的把手抱在了胸前,又嘀咕着说了一句:“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一齐看着世普,屋子里一片安静。世普也没有说什么,显然也为这事难住了。过了一会儿,立德却对中华说:“我看这样,你实在还不出来,就给苗莉打个借条,承认你借了她一万块钱,作为日后还款的依据!你说呢?”说完回头看着世普。世普还没表态,东川也觉得这办法行,于是就对苗莉说:“苗莉,我看这办法行,不看僧面看佛面,弟兄一场,你就原谅他一次,今天也不要再要只整南瓜了!”众人听了也劝苗莉,说:“要得,苗莉,虽然你已经改嫁了,但小辉、小慧他们身上毕竟还流着他们大伯身上同样的血脉,踩不断的铁板桥,该让的就让一下,让人是福!”说完,又全把目光落到世普身上。
世普想了想,也看着苗莉说:“苗莉,你的意见如何?”事情到了这一步,苗莉很感激世普了,听了世普的话,马上说:“我听大家的劝!他大伯只要给我打了借条,他啥时还钱都行,我不逼他!”世普听了这话,又回头对中华问:“你的意见呢?”中华在这件事上已经丢了人,再加上钱本来就不是他的,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也说:“我也听大家的!”世普听了就说:“那好,你去写张借条来,交给苗莉吧!”中华一听,果然走出人群,到里面房间写了一张借条出来,交给了世普。世普把借条看了一遍,却突然问中华:“你这借条上只写了保证归还所借现金,还有利息呢?人家的钱存银行,不是都有利息吗?”
中华一听这话,又马上愣住了。众人也又议论了起来,这时大成见中华一副尴尬和狼狈的样子,便说:“我看利息就算了!刚才东川说得对,弟兄一场,也不是外人。我晓得当时建华遇难后,煤矿老板说建华是违章下井作业,想一分钱都不赔,还是中华和兴华在老板的办公室寻死觅活,才把这几万块钱要下来的!虽然建华不在了,可中华到底还是小慧和小辉的大伯,哪里就那么斤斤计较?”众人一听大成这话,又都纷纷说:“是啊,当初中华去要钱,口袋里装一瓶农药,威胁煤矿老板说:你不给钱,我就当着你面把这瓶农药喝下去!到底是弟兄,胳膊肘没向外拐!”世普听了大成的话,却有些不高兴了,说:“我说的是法律,法律不讲私情!要按法律的规定,当然中华就该付苗莉利息!至于要不要利息,那得看当事人的态度,当事人表了态说不要利息,那就可以不要利息!”
众人一听这话,就纷纷看着苗莉说:“那苗莉你就说一下吧,反正做人得讲良心!”苗莉刚才听了大成和众人的一席话,想起两个大伯子当年和她一起去要建华的死亡赔偿款的事,已经感动了,现在又生怕众人指责她不讲良心,便马上说:“我也没说要利息,是老叔说的!”众人一听这话,便笑着说了起来:“老叔这是为你好,你倒倒打一耙,怪老叔多管闲事了,对不对?”苗莉一听脸就红了,正想分辩时,看见世普黑着脸说:“既然苗莉表态不要利息,中华就在借条上签字画押吧!”中华听了,果然过来在借条上摁了手印,然后世普把借条给了苗莉,并嘱咐说:“你可要把借条保管好,以后是还款的凭据!”苗莉说了一声:“多谢老叔费心!”便把借条折好,装进了衣袋里。
众人见一场纠纷顺利解决了,都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中华又不叫大家吃饭,大家回家吧!”有人又对苗莉开玩笑说:“怎么该中华请大家吃饭?今天该苗莉好好请一下老叔才对!没有老叔,苗莉怎么能够这样快就拿到了钱?”苗莉也显得心满意足起来,笑着说:“以后我拿八抬大轿来把老叔抬到我家去,好好感谢他!”
说着,众人纷纷离开了中华的屋子。人们走后,屋子里只剩下了端阳。世普便对端阳说:“你看见了吧,只要是依法办事,就没有解决不下来的纠纷!以后一定要组织大家认真学法,让每个人都懂得依法办事,村里纠纷自然少了!”端阳说:“老叔说得极是,你今天给村民上了一堂法制课!”世普说:“这还仅仅是开头,以后我们要想方设法让法律进村,让人人都能遵纪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