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普在岳母和小舅子家里住了两天,初六的上午才回到贺家湾。那天佳兰和佳桂到了娘家,佳兰的娘八十多岁了,眼睛有些不好使,没看见佳桂眼角那块伤痕,但佳成却看见了,忙问:“二姐,你眼角是怎么回事?”佳桂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做贼心虚地伸手去把右眼角蒙住,才说:“昨天晚上去阶沿上抱柴,不小心在门框上碰了一下,碰成了一个乌疙瘩。”佳成同样知道世国经常打二姐,听了这话,看了看世国,仍是疑心重重地问:“是不是哟?怎么正好撞到眼角了?”佳桂说:“我哄你做啥?”
佳兰知道佳桂和世国又和好了,再加上自己也嘱咐过她,不要把和世国打架的事告诉妈和佳成,这时也帮佳桂遮掩道:“她呀,做事总是那样急急慌慌的,巴不得一下就把全部活儿做完。碰了还到我那里来找碘酒,活该!”佳成听了大姐的话后,遂不再问了,转身过来陪世普摆龙门阵。这时,佳桂也跟着走了过来,从衣袋里掏出世国交给她的那只红包,塞到佳成手里说:“给,佳成,一年到头,我们也没啥孝敬妈的,也没给你们买过啥东西,这点钱就表示我们的心意了!”
佳成接过红包,打开一看,见是五张崭新的百元票子,就叫了起来:“哎呀,二姐,你们送这么多干啥?你们挣钱也不容易,今年还要修房子,新年大节的,来耍就是了,何必要这样客气?”佳兰见佳桂给佳成送了五百元,便走进里面屋子,数了五百元钱出来。佳兰今年确实是打算给佳成送一千元的拜年钱的,可昨晚听了佳桂的话,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佳桂送多少,她也送多少,两姐妹做到一样,这样佳桂就不会感觉到没有面子了。剩下的钱,佳兰决定等佳成家里有了事时再给他。她拿着五百元钱出来,当着佳桂、世国的面,交给了佳成。
佳成收了大姐的钱,却从佳桂那五百元中,抽出了四百元,分别要给贺宏、贺伟各两百元。贺宏、贺伟推辞着不接。佳桂也说:“你给他们这样多做啥子?”佳成说:“孩子们读书,我这个当舅舅的也没给他们买过笔墨纸张,就当舅舅鼓励他们嘛!”佳桂说:“给他们买笔墨纸张也要不到那么多嘛!”说着走过去,不让佳成把钱给兄弟俩。佳成还是坚持要给,把钱从佳桂的肩膀上往贺宏、贺伟面前递,一边递一边又说:“只要你们学习好,舅舅就高兴!以后读了大学出来像你们大姨父一样当官吃皇粮,不忘了舅舅就行!”贺宏、贺伟还是缩着手不接。佳兰见世国在一旁一声没有吭,心里骂了一句:“这头笨猪,连点人见识都没有!”骂完才对兄弟俩说,“拿着吧,这是舅舅对你们的奖励,记住舅舅的话就行!”贺宏、贺伟这才把钱接了,攥在手里。
这儿佳桂感到很过意不去,便对兄弟俩说:“你们听见舅舅的话没有?舅舅要你们努力读书,长大像大姨父一样当校长!”贺宏年纪大些,听了这话没吭声,可贺伟却直直地说:“我长大不当校长,我要当董事长,像世海叔一样住别墅,开宝马,大把大把地挣钱!”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们同学都想当董事长!”世普听了这话,脸立即黑了,把头别到了一边。佳桂看出了世普的不高兴,马上在贺伟头上拍了一下,说:“废话,你还嫌当校长小了?你有那个出息就不错了!”佳成没看见大姐夫神情的变化,听了佳桂的话后接着说:“嫌当校长小了,就当国务院总理嘛,我们都好星星跟到月亮走——沾你的光!”
说了一会儿闲话,兄弟俩挨挨擦擦地走到母亲身边,把手里的钱又交给了佳桂。这样,世国交给佳桂的五百元钱经过一番旅行后,大部分还是回到了自己手里。
闲话少提,且说初六这天世普刚刚才到家里,端阳就扑爬跟斗儿地找来了,嘴里急慌慌地说:“哎呀,老叔,你可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可要拿轿子到贾家沟来抬你老人家了!”世普看了端阳一眼,发现他脸上着急的神色有几分是装出来的,便打开保温杯,吹掉上面的茶叶末,慢慢啜了一口后才不慌不忙地问:“新年大节的,哪儿火烧屁股了?”端阳仍然牙疼似的,苦着一张脸说:“老叔,你不晓得,这事就像人一样,也来赶过年这个闲时间了!你在屋里坐着,想都想不到的事就一下冒出来了!”世普像是有意考验端阳似的,没再问端阳是什么事,只是嘴里嗯了一声,两道询问的目光落到端阳脸上。
端阳见世普紧紧看着他,正要细说事情端详,忽听得院子外面传来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叫声:“老叔,你要给我做主呀!”声音十分尖锐,吓得屋子旁边那棵柏树上的一对鸟儿也扑簌簌地飞了起来。
世普朝外一看,只见从院子外面的小路上走来一个女人,手里牵着一个男孩,身后又跟着一个女孩。世普一见这个女人,觉得十分面熟,却一时忘了她的名字。只见这女人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烫了一头鬈发,两个耳垂上各坠着一只像是银箍子一样的大耳环,也不知是真是假。穿一件粉红色花格子外套,一双半高跟的皮鞋。脸稍微有些发胖,身上的线条还显得十分柔和。腰上的赘肉也不突出,胸脯和屁股看起来还十分结实和饱满,透出一种中年女性成熟的美。她手里拉着的男孩八九岁的样子,长着一颗圆圆的脑袋,头发又直又黑,一对招风耳,尽管手被母亲拉着,可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到处转,显得十分好奇似的。身后跟着的那个女孩有十二三岁,身子瘦小,眼睛乌黑,长长的睫毛不断颤动。脑后绑着一对小辫子,紧抿着嘴唇,像是很害羞似的。
世普还在心里努力想着这女人是谁的时候,女人和孩子已经来到了阶沿上,看见世普,就要跪下去的样子。世普忙说:“你可别这样,有啥事进屋来说!”女人一听这话,果然拉着孩子就进了屋,然后拍了一下男孩的头,又看着身边的女孩说:“这是你们世普爷爷,你们怎么忘了?快叫世普爷爷!”男孩听了只顾躲闪着,女孩却跟在母亲身后叫了一声:“世普爷爷!”喊完,脸倏地红了。世普看见女孩喊他时,露出一排细小的白牙,很好看。女人等女儿叫完,又朝世普说了一声:“老叔一定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一语说罢,泪珠忽然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世普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便看着女人有些疑惑地问:“你、你是……”端阳见世普还没认出面前的人来,不等女人答话,便抢着对世普说:“老叔不认得她了?她是苗莉,就是原来建华家的呀!”世普一听建华两个字,突然一下便想起来了,便看着她问:“你是建华家的?哎呀,你看我这些年不在贺家湾,湾里好多人都认不出了!不是端阳说,我真还想不起来?”说完又像想起了似的说,“你不是已经……又结婚了吗?”
那女人噙着泪水点了点头,说:“老叔,我不结婚有啥法?娃儿那时大的才八岁,小的才三岁,我不结婚,孤儿寡母的怎么办?”世普说:“我不是说你再婚有啥不对,而是说几年没有见面,都不认识了!”说完,又看着两个孩子说,“这都是建华的两个孩子吧,都叫什么名字?”女人听说,急忙拉了一下手里的男孩说:“他还叫贺小辉,没给他改姓,他大伯二伯都不允许给他改姓,说要给建华留一房人。只有丫头跟了她继父姓。”世普说:“跟哪个姓都不重要,只要孩子长得好就行!”说着就朝那个男孩伸出了手去,说,“来,小子,到爷爷面前来!”那小孩见了却直往后退。女人使劲推了他一把,说:“裤子包的东西,爷爷叫你去,你怎么不去?”小男孩却仍紧紧抱着母亲的大腿,两只眼睛从母亲大腿中间怯怯地看着世普。
世普见了便说:“孩子认生,不来就算了。”说完才对女人问,“你刚才哭什么?都改嫁这几年了,还有啥遗留问题干部没有跟你解决?”女人一听这话,眼泪又流了出来,说:“不是干部的啥问题,而是贺中华和贺兴华的事……”世普一听,突然想起她的丈夫贺建华原来和贺中华、贺兴华是亲兄弟,中华和兴华分别是两个孩子的大伯和二伯。一听到这话,世普就忙打断了女人的话问:“中华和兴华的啥事?”女人抽泣了一下,不断地去擦眼泪,没说,却泪眼蒙眬地看了端阳一眼,哽咽着说:“这事端阳兄弟晓得,端阳兄弟你说吧!”
世普听了,果然把目光移到端阳脸上,像是在问:“怎么回事?”端阳迟疑了一下,才说:“这事我也是刚才才弄清楚的。就是中华和兴华两弟兄把建华死时煤窑老板赔的五万元抚恤金拿到,不给苗莉婶子……”世普一听到这里,有些奇怪了,马上问:“建华的抚恤金,他们当哥哥的怎么能拿到不给人家?”端阳说:“也不是不给她,当时去处理后事的,除了中华、兴华和苗莉婶子外,还有春乾。他们拿到这五万元抚恤金后,中华和兴华就说这笔钱谁也不能用,得给建华唯一的儿子小辉存着。银行开户用的是中华的名字,但存单和密码却由苗莉和兴华保管。谁要动这笔钱,必须三个人到场才能取出来……”
世普算是听得有些明白了,不等端阳说完,便气愤地说:“岂有此理,别人的抚恤金他们有啥权力去限制人家?”这时苗莉抽泣了一声,说:“他们当时就怕我改嫁,把他死老汉这笔钱带走花了。”世普说:“花了也是你的权力,他们限制你是不对的!”端阳说:“老叔难道忘了我们贺家湾这个风俗?只有儿子才是父母遗产的继承人。当时中华、兴华就是这样想的。他们那时就晓得苗莉婶子还年轻,一定要改嫁,所以就坚持把这笔钱给小辉存着。即使苗莉婶子改嫁把小辉带走了,可只要小辉长大了要回来,他还是贺家湾人,谁也阻挡不了他回来。这笔钱存在银行里,如果小辉读书没有花完,那么他回来时结婚和安家就可以用。除了小辉,即使是建华唯一的女儿小慧也用不到……”
端阳说到这里,世普又急忙连声说:“乱弹琴,乱弹琴!《继承法》明明规定配偶才是第一继承人!《宪法》和《婚姻法》也明明规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男女一律平等,谁说建华的女儿不能用这笔钱?”说完又看着苗莉问,“你当时也同意他们这样做?”苗莉说:“他大伯和二伯非要这么做不可,春乾也同意他们这个意见,我不答应有啥办法?回来到信用社就把这笔钱存下了!”
世普停了一下,又看着苗莉问:“那你现在是个什么意见,想把这笔钱拿走?”女人还没答,却听见端阳说:“昨天这笔钱就到期了,苗莉婶子最初还没有想把这笔钱拿走,她带着小辉和小慧回来,一是给他们大伯、二伯拜年,二是想和中华、兴华一起到乡信用社去把它转存了。叫中华一起去乡信用社,可中华却推三阻四,一会儿说没空,一会儿又说自己感冒了,就是不愿去。苗莉婶子又叫他把身份证给她,她和兴华到乡信用社去办理,但中华又说身份证掉了,还没去补办。苗莉婶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就在中华家里闹了起来。又跑到我家里来哭哭啼啼,说中华想贪建华的偿命钱。我看见新年大节哭哭啼啼的不好,就和苗莉婶子一起到中华家去……”
端阳说到这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停了下来。世普急忙盯着他问:“这个贺中华,他葫芦里究竟装的啥子药?”端阳这才嗨了一声,说:“老叔你一万年都猜不到!我把他问急了,他才把我拉到一边,说了事情的根源……”世普又忙问:“怎么一回事?”
端阳说:“原来中华欠乡信用社一万元贷款,还是他修房子时贷的,好几年了他都没还,信用社还说要去法院起诉他。后来信用社的人就给他出主意,说可以从建华五万元抚恤金中扣一万元抵他的债。中华说你们怎么扣?存单没在我手里,密码我也不晓得!信用社的人就对他说:存折上是你的名字,你是可以挂失的,然后再用你的身份证去划账,并重新设置密码。于是中华这个混账东西,就真的与信用社勾搭上了,从死人那笔钱上划走了一万块。剩下四万块又用他的名字存了,而且密码他也换了。现在苗莉婶子手里那张存折,只是废纸一张了……”苗莉没等端阳说完,便抽抽搭搭地打断了端阳的话,哭着对世普说:“老叔,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剩下那四万块钱,我不能给他们存了,他抵债用了的一万元,我也要他还出来!他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说了一阵后又对世普说,“要不到钱,我和一对儿女就死在贺家湾了!”
世普现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只见他听完端阳和苗莉的话后,将两道剑眉都往眉心蹙去,脸上的皮肤绷得像鼓面一样,上下嘴唇紧紧咬到一起。过了一会儿,才突然一拳打在桌子上,眼里闪着怒火说:“这个贺中华,真正的法盲一个!十天前抓到电鱼的小偷,把人家打了个半死,还不让警察带人走,现在又出了这事,这事和偷有啥区别?”说完,才看着苗莉说,“你放心,今天不让你把钱拿走,老叔就不是老叔!”说完又接着说,“你先到中华家里去坐着,不要和他争吵,我和端阳商量一下马上就过来!”苗莉一听这话,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马上站起来对世普鞠着躬说:“老叔,你真是个大好人,我遇到你算是遇到青天了!”说着又强拉着一对孩子对他们说,“还不快感谢爷爷!”那个男孩还是躲着,女孩却说了一句:“谢谢爷爷!”世普站起来,过去先抚摸了一下男孩的脑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听你妈妈的话,啊!”又对女孩说,“好好学习,啊!”男孩溜到一边,女孩却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然后跟着母亲一起走出了世普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