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湾过年的风俗现在还是这样的:大年三十早上,很多人家都是熬稀饭,在稀饭中煮几个汤圆,其中一两个汤圆里面会包上一分或一角的硬币,如果谁吃到包有硬币的汤圆,那就证明他这一年里运气会很好。当然,如果是当家人吃到了,那更是皆大欢喜的事。中午是一家老少团年的日子,得弄上很多的菜,摆满一大桌,吃不完不要紧,剩的菜吃得越久越好,这叫作年年有余。过去的老传统,中午饭菜摆上桌后,要请逝去的祖先先吃,具体做法是将杯筷摆好,将杯里的酒也满上,一家老小站到一边,当家人恭敬地对着桌子说一句:“过年了,请列祖列宗入席!”说毕也垂手恭立。这样经过大约两三分钟的时间,一家人才入席落座。现在这样的风俗不兴了,但入座的规矩却是不能变的,就是家里辈分最高的人,一定得坐上面。所谓上面,就是朝着大门那一面。晚上时兴守岁,一家人坐在一起,一边烤火,一边谈笑。在守岁的时候,当家人一般要把全年的收支和人情世故情况,提出来说一下,同时也展望一下来年的情况。当然守岁时最主要的,是大人逗小孩子玩,充分享受天伦之乐。这些年有了电视,电视里年年又有春节联欢晚会,可贺家湾人对电视里那些明星扭屁股并不感兴趣,觉得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他们还是喜欢逗自己的孙儿孙女玩。如果孙儿孙女才开始上学,在学校里又学到了几首儿歌或几篇课文的最好。他们在父母或叔叔、姑姑的“教唆”下,跪下给爷爷奶奶磕头,稚声稚气地给爷爷奶奶表演在学校里学到的儿歌和朗诵学过的课文,以便向爷爷奶奶讨要更多的压岁钱。而这时,也是家里老人最幸福的时刻,他们虽然已经老去,或者所剩岁月不多,但他们却从这些孩子身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相比而言,电视里那些莺歌燕舞,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年三十这天,还有一件农事活动,那就是殡南瓜籽。据说腊月三十当天种的南瓜,会结得又圆又多又大。但才过了年,气温还很低,南瓜籽种在土里容易坏。所以庄稼人会在这天挑选出籽粒饱满的南瓜种子,先用温水浸泡半天,在吃过午饭以后,会挑选筛子大一块地,把土整得细细的,撒上底肥,将浸泡过的南瓜籽均匀地撒在土里,然后再在南瓜籽上面撒一层拌有糠壳的细土,细土上面盖上塑料薄膜或稻草,做成温床。等南瓜苗出土长到开了瓣时,再移栽到事先挖好并埋有底肥的坑里。也有人家不这样,直接用筛子盛上粗糠,把南瓜籽埋进糠壳里,每天浇洒温水,白天有太阳时端到院子或房顶上吸收阳光,同样等瓜秧长到开了瓣时,再移栽到土里。
这是腊月三十当天的情况,到了正月初一,这天一般不走亲访友,湾里人互相拜年。主要是晚辈给长辈拜年,同辈的人见了面也互相问候。但同辈间的问候只限于问一声好或说一些“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了”的话。如果别人拉着孩子,也要顺便说一说“这孩子又长高了”或“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的话,以博得同辈的好感。但晚辈给长辈拜年,长辈是要给红包的。当然,并不是所有晚辈都给,一般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才给。对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如果别人在自己家里也必须打发一把糖果或一把瓜子,不然,人家会说你连人都不会做。贺家湾人出门拜年是从正月初二开始的,俗称“走人户”。“走人户”有严格的顺序,首先要去的,自然是孩子的外公外婆家,然后依次为舅舅、姨妈、姑姑、老表等一干亲戚。舅舅又依次分为大舅、二舅、小舅,自然,姨、姑、老表也是这样。即使大舅、二舅、小舅都住在一起,房屋挨房屋,那也必须是先到大舅家,再到二舅家,然后到小舅家,这样从大到小,依次走下来,方才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不然,亲戚间还会因为这拜年的顺序而打起肚皮官司来。
闲话少说,却说贺家湾村今年因为唱戏,全村“走人户”的时间都推到了大年初四。世普也是如此,决定正月初四这天去给老岳母和小舅子拜年。世普自从当了县中校长以后,就官身不由己,一直没有什么闲时间。虽说春节正值寒假,可这个假对学生和普通老师来说是假,对学校领导特别是主要领导来说就没什么假期之说了。这个假期又很短,一般毕业班腊月二十八都还要上课,正月初五一过就要开始补课,中间只有短短一周时间学校没有学生。在这一周里,还必须把新学期的教学和工作计划制订好,损坏了的课桌椅和其他教学设备,也要在假期中修理好,如果有危房,更得在这期间排危。更不用说还得有人值班,以应付上级政府和教育行政部门突然布置的工作或检查了。而这事都是由学校行政一班人来做的。因此,世普有好几年春节都没去给老岳母和小舅子拜过年了,以至于老岳母都有了意见。有一年,老岳母叫佳兰带回话来,说:“你问问贺世普,忘没忘记到贾家沟的路?忘了的话,我叫佳成去给他带路!”佳成就是佳兰的弟弟,世普的小舅子。世普知道这是老岳母有意激他,虽然心里内疚,但实在抽不开身,也只好任岳母和小舅子埋怨了。可现在,世普已经退休了,并且住在了老家里,不去给老岳母和小舅子拜年,别说老岳母和小舅子那儿,就是佳兰这里也通不过。因此,昨天戏一结束,送走了城里那帮唱“玩友”的艺人和那几个小青年,回到家里世普便对佳兰说:“这下好了,明天我们去给你妈和佳成拜年!”佳兰一听,便高兴地说:“那好,我马上去跟佳桂说一声!我们年前就说好了的,要去就一起去,免得妈天天都在待客!”世普说:“怎么不行?一锅费柴,两锅费米,一起去也热闹些。你去给他们打声招呼,要去明天就早点走!”佳兰听了这话,马上就下去给佳桂说了。
佳兰去给佳桂说了明天去给妈和佳成拜年的事,回到家里,简单地做了一点夜宵,夫妻俩吃了。世普这几天为演出的事操了不少心,感觉有些累了,一放下碗,就坐在竹椅上打起盹儿来。佳兰看见便说:“要睡到床上睡嘛!”世普睁开眼,又打了一个呵欠说:“这么早就上床怎么睡得着?”佳兰说:“睡不着怎么又打瞌睡?”正说着,忽然听见房梁上喵地叫了一声,接着便有许多灰尘簌簌地掉了下来。世普抬头一看,原来是佳桂家里那只花猫,正弓着身子在房梁上跑。世普说:“我们回来这才几天,难道屋子里就有老鼠了?”佳兰说:“你没有回来,难道屋里就没有老鼠?”一语未了,房顶上便传来一阵扑打声和老鼠的吱吱声。佳兰说:“咬着了,咬着了!”世普说:“咬着了好!”话音刚落,果然看见那只花猫从房顶上下来了,嘴里叼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向世普面前跑来。世普嘴里轻轻地喵了一声,伸出手想去抚摸这只劳苦功高的花猫,可花猫却警惕地瞪了他一眼,嗖的一声便跑到楼下去了。
经过花猫这一闹腾,世普的瞌睡消失了,便和佳兰闲聊起来。说了一会儿闲话,忽然听见下面佳桂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叫骂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响声和佳桂的哭声。佳兰马上站了起来说:“佳桂两个又打架了!”世普说:“你刚才下去听见他们在吵没有?”佳兰说:“吵啥?我说了明天去给妈拜年的事,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答应得哦哦的!”世普说:“那为啥这么快又打起来了?你下去看看,为啥子打?”
佳兰一听这话,马上转身就朝楼下走去。可是还没等她下完楼梯,佳桂却已经哭哭啼啼地朝上面跑来了。佳兰刚打开门,佳桂就一下子扑在佳兰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更凶了。世普听见,也急忙朝楼下走去。到楼下一看,只见佳桂披散着头发,脸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嘴角向下拉着,嘴皮和眉毛都不断哆嗦,整个面孔都扭曲得十分难看。一只手掩了右边眼角,哭声一抑一扬,像是很有节奏的样子。世普看见小姨子哭得泪人儿一般,便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对佳桂问:“怎么,他又打了你?他又为啥打你?”
佳桂听见,哭声噎住了似的顿了一下,可接着又提高了。佳兰把她扶到板凳上坐了下来,也问:“刚才我下来时,你们还好好的,究竟为啥打起来了?”佳桂坐到凳子上后,却把脸埋到了桌子上,用手掩住了哭,仍没回答佳兰的话。佳兰生起气来,就大声说:“问你又不说,打死你活该……”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佳桂后脑勺鼓得高高的,就一把撩开佳桂的头发,这才看见后脑勺上有两个大包,分明像是被撞了的。佳兰一看,不由得更加气愤起来,便一边摇晃着佳桂的身子,一边将另一只手按在鼓起的两个疙瘩上问:“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佳桂还是不答,却把手反过来,把佳兰的手推开了,然后抱住了头。佳兰见追问不出什么来,就一把扳过佳桂的身子,把她披在脸颊前面的头发往两边刨去,又才看清佳桂的眼角一片瘀血。于是狠狠地推了一下佳桂说:“哭哭哭,就晓得哭,问你不开腔,哭顶啥用?”说完,又回头对世普说,“这个东西下手好狠,要是再过来一点,还不把眼睛打爆?明天顶着这大一片青疙瘩回去,还怎么见人?”佳桂一听这话,又反身抱住了佳兰,身子随着哭声而抽动,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世普一见,心里越发难受起来,便对佳兰说:“她不愿说就算了,我下去问问贺世国,究竟是为啥打起来的?”说着不等佳兰说什么,就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世普来到屋子下面世国家里,见门开着,就怒气冲天地走了进去。进去一看,见贺世国正坐在屋角里,耷拉着头,一副霜打了的样子。贺宏、贺伟兄弟俩坐在桌子两旁,满脸怒容,默默地盯着父亲,屋子里充满着紧张的空气。看见世普来了,兄弟俩站了起来,对世普说了一声:“大姨父来了!”说完后不再说什么,只把板凳扯过来,示意世普坐。世普却没有坐,只大义凛然地站在屋子中间,对世国厉声问:“你为啥子又打人了,啊?”
世国稍稍抬起眼皮看了世普一下,接着又把头耷拉下去,把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对着世普。世普一见世国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气更不打一处来,又厉声问了一遍。可世国和佳桂一样,仍是一声不吭。世普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又回头问兄弟俩说:“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话音一落,兄弟俩都摇着头说:“不晓得他们是怎样打起来的!我们在里面屋子里做作业,听见他们在外面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听见爸爸骂了妈妈一句,接着就打了起来!”世普听了这话,便转身对世国说:“动不动就打女人,那是什么人?是畜生,是变人没变过来的野蛮人!我们教育过你多少次了,你硬是改不过来是不是?”说着,世普停了一下,他觉得心中的怒火在嗖嗖上蹿,恨不得也上去给世国几下似的,双眼喷射着火苗,继续对世国大声说:“我告诉你,你不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实施家庭暴力,这是犯法的!犯法的你晓不晓得?”世普在世国面前攥了攥拳头,接着警告道,“我把话说到这里,要是你下次再打佳桂,我也要让你到监狱里面去尝尝受法律处罚的味道!”
说到这里,世国忽然抬起头来,愤愤地盯了世普一眼,然后将双手抱在怀里,重新垂下了头。世普看出了世国刚才那一眼中的恨意,气更大了,便又冲世国说:“你瞪我干啥?难道你瞪我我就怕了?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说得出就做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