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头顶的灯泡忽然闪了闪,瞬间就熄灭了。屋子里一下黑了下来。世普说完那番话后,仍觉得不解恨,胸脯起伏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又狠狠地盯了世国一会儿,才转身向外走。世国仍蹲着没动,两弟兄却站了起来,在黑暗中将世普送到大门外,说:“大姨父慢走!”世普黑着脸,也没对两弟兄说什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回到家里,见佳兰正在用棉花蘸着白酒给佳桂揉着后脑勺的大包和眼角瘀血的地方。世普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你们两姐妹在大床上睡吧,我到隔壁的小床上睡!”说完世普走到楼上,抱了两床被子和枕头到隔壁房间,将被子铺在一张单人床上,睡去了。没一会儿,佳兰和佳桂也上楼睡了。
睡在床上,佳兰东问西问,才从佳桂嘴里盘问出他们打架的缘由来。说起来这事,无论是佳桂,还是世国都确实是难以启齿的。原来他们为的正是明天“走人户”给佳成送多少礼的事而发生争执、最后世国动起手来的。如果外人知道是为这事两口子打架,那实在是太丢人了!所以佳兰刚才那么追问佳桂为什么打架,佳桂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来的原因。而且这原因也牵涉世普和佳兰。原来过去回去给母亲和佳成拜年,佳桂和佳兰两姐妹都是各走各的。佳桂每年都是按规矩,在正月初二和世国、儿子一起回娘屋去。而佳兰一般都要等到初五过了,才从城里去给母亲和佳成拜年。世普是吃皇粮的,又顶着一个大校长的官帽,佳兰进城以后回娘家的日子也比在家时少了许多。因此,佳兰回娘屋出手就要比佳桂大方些,一般给佳成的拜年钱是五百元。而佳桂呢,和佳成一样都是土里刨食,所以每年给佳成的拜年钱只有两百元。按说,乡下人送礼,两百元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问题是按照农村风俗,佳桂的两个孩子贺宏和贺伟还没成人,加上又在上学读书,因此做舅的必须给两个外甥打发“压岁钱”。前些年两个孩子小,佳成一般是给两个孩子各打发五十元钱,可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佳成再打发五十元就有些不好出手了。所以,从去年开始,佳成就给两个外甥各打发了一百元。这样,佳桂给弟弟送的礼就等于没送。过去,姐妹俩不在同一天回娘家,送多送少,没人知道。可今年姐妹俩一同回去,而且世普也要去,如果佳兰还是送五百元,佳桂还是送两百元,佳桂就会感到不好意思。再说,佳成还要打发贺宏、贺伟的“压岁钱”,而不用打发佳兰什么钱。因为佳兰不带孩子回去,即使带孩子回去,佳兰的孩子全都参加工作了,不但不需要舅打发“压岁钱”,反而还要给舅送礼。正是基于上面这些考虑,佳桂想在明天回去时,提高给佳成拜年的礼金。不说和佳兰一样多,至少除了佳成打发贺宏贺伟的“压岁钱”外,多少有点赚的,自己脸上才过得去。于是吃过晚饭,佳桂等两个孩子到里面屋子里做作业去了以后,便对世国提起了这个话题。可她先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对丈夫问:“今年给佳成拜年,你说送好多钱呢?”世国像是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听了这话后愣了一下,然后才瓮声瓮气地说:“往年不是都送到的吗?”佳桂说:“往年是往年,今年有姐姐姐夫一起,少了,不臊了你的皮?”
世国听佳桂这样说,便有些不高兴了,沉下了脸对佳桂问:“那你说送多少?”佳桂想了一下,说:“大哥大嫂今年给贺宏、贺伟的压岁钱都是一千元,我想他们给佳成送礼也不会低于这个数。他们送一千块,我们不说跟他们比,最低也该送他们的一半……”
谁知佳桂的话还没说完,世国就冲佳桂恶狠狠地骂了起来:“龟婆娘,你不如说送两千块!不如把这个家都一下搬到你娘屋去!老子的钱又不是抢来的,今年要修房子,钱在哪儿?”佳桂一听这话,心里觉得十分委屈,于是也骂了世国一句:“你个龟犯人,我哪里顾娘屋了?你修房子别人不还你的情呀……”
两个人就这样一来二去,你一句我一句,那贺世国的火炮脾气就上来了,猛地过去抓住佳桂的头发,就往墙上咚咚撞去。一边撞还一边对佳桂咬牙切齿地道:“龟婆娘,我让你嘴巴凶!我让你嘴巴凶!”撞了几下,这才松开手。佳桂的头发被世国抓散了,此时脑子里像进了千万只蜜蜂嗡嗡地响成一片。世国一松手,人便打了一个踉跄。这时贺宏、贺伟丢开作业出来了,佳桂看见儿子出来了,就一边骂着一边扑过去抓世国。贺宏、贺伟急忙跑过去拉扯,可还没等他们抓住佳桂,世国一拳便打在佳桂的右眼角上。当时,佳桂只感到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袭来,无数的金光在眼前直冒。她又打了一个踉跄,以为眼睛被世国打爆了,哇的一声,便用双手紧紧按了右眼,一边哭喊一边跑到佳兰这儿来了。到了佳兰这儿,去摸眼睛,才知道眼睛并没有被打爆,世国那一拳只打在眼角上。
佳桂在被窝里,絮絮叨叨地对佳兰讲了打架的经过。刚讲完,又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佳兰搂住她,说:“算了,这事都怪姐当年看错了人。”佳桂长长地抽泣了一声,才一边流泪一边对佳兰说:“姐,你说我活着有啥意思?嫁给他都二十年了,娃儿都那样大了,我在他家里算个啥?一点发言权都没有,连个童养媳都不如!要不是看到贺宏、贺伟面上,我硬是想死了算了!”
佳兰一听这话,急忙对佳桂斥责道:“你说的些啥话?正月忌头,腊月忌尾,过了年才这样几天,就死呀活的,还不把嘴闭上!”佳桂说:“我说的是真话,都下了好几回决心了,就是怕把娃儿丢下可怜!”说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佳兰见了,心里真生起了气来,又冲佳桂说:“你再说,我就把你赶出去!”佳桂听了姐姐这话,这才努力压抑着哭声,也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佳兰又才把手放到佳桂受伤的那只眼角上,一边像母亲一样在上面轻轻抚摸一边说:“明天回去,可不准对妈和佳成说你们又打架了!”佳桂噙着眼泪在被窝里点了点头。佳兰把佳桂的头从自己的怀里放下去,自己也紧挨着佳桂躺下,姐妹俩像小时一样互相搂抱着。佳兰腾出一只手,在佳桂的背上拍着,说:“睡吧,啊,睡过一觉就好了!”佳桂又像怕冷似的往佳兰的怀里拱了拱。佳兰忽地笑了,说:“还跟小时候一样,像只猫儿!”佳桂听了,嘴角也忽然牵出一丝微笑,真的慢慢地在佳兰怀里睡过去了。
可佳兰听着佳桂在睡梦中还不时带着抽泣的鼾声,却没了睡意。往事一幕一幕往脑海中袭了过来。那还是二十多年前,佳兰种着四个人的包产地,孩子又小,世普在村小学教书的时候,每天放了学和星期天还能帮佳兰做点地里的活儿。可不久世普就被调到乡中心小学做了校长。做了校长的世普就一点儿也没法帮佳兰了。佳兰许多农活都忙不过来,尤其是抢收抢种的时候。那时佳桂才十八岁,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白里透红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个子不高,却有着男孩子似的力气,两条手臂粗壮有力,经常是穿着一双布鞋,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白色的小腿和弯曲有力的小胫,走起路来震得地面咚咚直响。一张圆脸蛋,嘴角两只酒窝溢满了灿烂的阳光,笑起来一闪一闪的,显得既自然又无比妩媚。姐姐家的活儿做不走,作为娘家妹妹自然是要来帮忙的。这天,佳桂来给佳兰收割小麦,住在佳兰房屋下面的世国突然来对佳兰说:“嫂子,活儿做不走,怎么不对我说一声呢?今天我来给嫂子挑麦子!”世国那是也才二十出头,胸脯隆起,肩宽膀阔,腿壮腰粗,穿着一件白背心蓝短裤,胳膊、大腿和裸露的胸部皮肤都闪着古铜色的光辉。一张方形脸像上了釉一样,颜色也是黑红黑红的,厚厚的嘴唇,说话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使他看上去有几分腼腆的样子。他家里那时只有三个人的包产地,父母又都能下地劳动,所以每季活儿都会走在全湾人的前头。
佳兰一听世国主动来给她挑麦子,正求之不得,便对他说:“你来给我挑麦子,那你们家的麦子呢?”世国说:“我们家的麦子还有我爹呢。”说完又埋怨佳兰说,“嫂子,不是我说你的话,住在一堆一块儿的,有啥子活儿了也不吭一声,你这是把我当外人了!”佳兰说:“那好,以后有啥活儿,我就叫你世国来帮忙了!”说着,几个人就下地了。
可是没多久,佳兰就看出一点“问题”来了。就是世国在干活时,总是找机会去和佳桂挨在一起,没有机会时,两只眼睛也总是在佳桂身上瞟。佳兰心里一下明白了,但她也没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也是正常的。再说,她在大队宣传队演过戏,嫁给世普后也受过教育,也不是那种封建的女人,这事得看佳桂的态度。但从此以后,世国有事没事都往佳兰家里跑,来了就寻活儿干,俨然一家人一样。佳桂只要一到姐家来,就几乎要见到世国。在这期间,佳兰忽然发现佳桂也有些变了,变得在世国面前更大方了,话也更多了,有时趁佳兰不在家,还和世国单独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不知说些什么。这样过了一年,又到了第二年收小麦的季节,佳桂又来了。中午时候,佳兰回去做饭了,地里就剩下了佳桂和世国两人,世国捆麦,佳桂抱麦,捆着捆着,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都去抱麦,世国就忽然抱住了佳桂,把她摁到了麦捆上。下午,佳兰下地去,发现地下折断了许多麦穗,还散落着不少麦粒,佳兰便问:“地下怎么有这么多麦穗?”佳桂听了,脸红得像块绸布,没吭声,默默地走开了。世国却说:“麦捆爆了腰,跌的!”佳兰信以为真,便不再问了。
可是过了不久,贺世国的父亲贺万元就提了礼物到佳兰屋里来为世国求亲了。佳兰先还有些犹豫,但仔细一想,世国家里虽然穷是穷了点,但他是独子,也不和别人分家产,况且贺万元已经备好了材料准备扒了草房建瓦房。再一想,过去都有两姐妹嫁两弟兄的,姐妹在一块儿也相互有个照应,又哪点不好?贺世国上过初中,人样子也不错,干活有一身力气,说话有一副口才,在人市上和人比,也差不到哪儿去。于是佳兰就回去,先问佳桂的意见,佳桂虽然没直接说同意,可那一脸的红晕和嘴角的笑意,就完全表明了她的意思。然后佳兰又对父母说。父母虽然也有点嫌弃男方家里穷,但是亲生女儿保媒,这还有啥好拒绝的?难道还有亲姐姐害亲妹妹的?于是父母便欣然答应了。这样第二年佳桂便嫁给了贺世国。
谁知结婚以后,世国慢慢就暴露出了作为一个独生子女被父母娇生惯养所惯出来的坏脾气。在家里他处处要占上风,佳桂只能像是小媳妇一样,他怎么说,佳桂便怎么听,不能有半点的自主权。更恶劣的是,他脾气暴躁,几句话不对,就对佳桂拳脚相加,常常把佳桂揍得个鼻青脸肿的。在贺万元两口子还活着的时候,因为有老两口时时敲打着他,世国还要收敛一些。老两口一死,世国就更加我行我素,佳桂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在这一点上,佳兰经常觉得对不起妹妹。但贺世国又是这样一种人,那就是他每次打了佳桂以后,马上又后悔了,好多次都在佳桂面前痛哭流涕,甚至还向佳桂下过跪,请求她原谅,赌咒发誓地表示以后绝不再动她一指头。但是事隔不久,他又会忘了这些誓言,照样对佳桂实施暴力。佳桂也曾提出过离婚,但包括佳兰在内的娘家人觉得离婚会丢娘家的脸,再说,孩子都已经那么大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孩子的面上忍一忍,也许过两年就不会这样了。加上世国又一次次地故技重演,不但给佳桂下跪,还到佳桂娘家给岳母和小舅子下跪求情,于是佳桂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又会回到贺家湾。佳桂和世国这种日子,就这样磨磨蹭蹭地走到了现在。此时,佳兰听着妹妹在睡梦中还不时发出的抽泣声,想起佳桂刚才说的那些话,一时感到害怕起来,便紧紧搂着佳桂,生怕她会从自己怀里失去似的,一时更没有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