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贺家湾的“红顶商人”贺世海回来了。世海是世龙、世凤的亲弟弟,责任制后不久,世海是贺家湾村的支部书记,后来被贺世忠给弄了下去。不当支部书记后,世海便带着大哥世龙的小儿子贺兴仁到城里帮一个做了建筑包工头的老同学打理生意。后来这个老同学嫌县城这个地方太小了,就又到了省城独打天下,把县城这家公司全权交给了世海管理。名义上这家公司的法人是老同学,实际上已是世海了。经过这些年的打拼,世海已经赚了个钵满罐满,成了县上所谓的“著名民营企业家”。世海出去不久,便在县城安了家,老婆周萍原是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后来也不代课了,随世海进城做起了全职太太。世海虽然在城里安了家,但家里的老房子还在,每年他都要找人把老房子翻盖和维修一遍。他这样做的目的,倒不是他还打算回贺家湾居住,而只是一个象征,表示着他还是贺家湾的人。每年春节,贺世海和周萍都要回贺家湾一趟。这一来是因为在湾里的土地里,埋有祖上和父母的骸骨,一年到头,他得到祖上和父母的坟前烧把纸,磕几个头,乞求列祖列宗和父母保佑他来年平安和赚大钱!贺世龙、贺世凤和贺世海的父亲叫贺茂前,死在三年自然灾害里,死后被草草埋葬了。责任制落实后不久,三弟兄请来贺凤山重新看了一块地,将父亲的骸骨迁去葬了。那块地贺凤山叫作“金龟地”,又叫“蜘蛛结网”。迁坟以后,果然不但世海的生意越做越大,连一直病着的二哥世凤,家境和身体都好了许多。大哥的两个儿子兴成和兴仁也越来越有出息。特别是兴仁,成为世海生意场上的得力帮手。为此,从不迷信的世海对风水便深信不疑了。每年过年期间再忙,一定要回来在父母坟头三叩首。再一个必须回来的原因,是因为贺家湾还有两个哥哥,特别是大哥,父母死得早,全靠大哥把他拉扯大,还送他读了高中。在田地刚到户那几年,他当干部做农活不在行,大哥大嫂没少帮他干活。长哥当父,长嫂当母,他贺世海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过年了,再忙也得回去团聚团聚。再说,只有今世的弟兄,没有来世的弟兄,大哥都七十多岁了,自己转眼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弟兄活着一天就团聚一天,不在了你还能团聚谁?第三,贺家湾是他贺世海的根,这人就是怪,不管你挣了多少钱,走了多远,身后都有一个东西拽着你,这东西就是自己的根!在外面打拼了一年,回到家里和湾里人拉呱拉呱,心里就觉得舒服了,放松了。要是哪年不回来,心里就会欠着,感到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办,总有种亏欠的感觉。不管这年挣了多少钱,都没法把这种感觉填满。
今年春节,端阳早早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说:“世海叔,过年村里准备请剧团来唱戏,你一定要早些回来!”世海听说唱戏,也一下勾起了他许多回忆。无论他现在怎样的西装革履,处处给人一种“大款”的派头,也无论他每天如何出入县城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他毕竟是贺家湾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一听说唱戏,他和贺世普一样,就回想起过去追着大队宣传队到处跑的情形,想起了看“坝坝电影”时候他们这伙不安分的小伙子的一些“小动作”,也想起了村里的一些人和事。平时,他世海忙于生意场上的打拼,哪有时间回忆这些旧事?可现在一经想起来,便有些不可控制似的,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是的,”他想,“村里是该唱两场戏了!是该热闹热闹了!”想到这里,便在电话里对端阳说:“好的,我一定争取回来看戏!”端阳说:“那我们就等你了!”
可是初一这天,世海并没有回来。端阳是一心想世海回来的,一则因为端阳和世海是一个祖宗下来的,用贺家湾人的话说,一个祖宗下来的才算是“亲房”。不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再亲也算不得亲。二来端阳在去年参加村委会主任竞选中,世海给他出过力,如果没有世海的帮助,端阳肯定当不上村主任,更不用说现在的“一肩挑”。因此,端阳心里十分感激世海。戏都开演了,他见世海没有回来,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但他又不好对别人说。后来他不放心,在戏即将结束的时候,还亲自跑到村外去看,但还是没见着世海,却看见了一伙混混聚在村口。等戏完了,世普离开了村委会办公室后,端阳才打电话问世海怎么没回来。世海这才告诉他,今天、明天都可能回不来了,看后天怎么样!说完世海又叹息了一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端阳听见这话,知道世海回不来一定有难处,这才不说什么了。
世海回不来确实是有原因的。原来开年后,县上要开展啥环境美化工程,整治滨江堤防和打造滨江公园,投资将近一个亿。一个亿的工程呀,世海明白这其中会有多少利润!这些年来,世海修过公路,搞过地方水利工程的施工,也修过房屋。这整治滨江堤防和打造滨江公园,全是土石方工程,这中间的利润比房地产业的利润更大。世海是商人,在如此巨大的暴利的诱惑下,他自然想拿下这个工程。要拿下这个工程,春节期间正是联络感情、展开公关活动的最好时机,许多行贿受贿行为都是假拜年的名义进行的。从过小年开始,世海每天都用大提包装着钱,开着车一个一个地给人“拜年”。世海明白,要拿下一个亿的工程,得花多大力气,得送出去多少钱才能有回报。他排了一个长长的名单,从“老大”到一些关键部门的办事员,按照名单一一给人打电话,约吃饭,约喝茶。有些人迫于反腐倡廉的压力,世海一打电话就被对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世海知道这些人的拒绝不是作秀,是真拒绝,日后也不会为难他。世海从心里敬佩这些人,不管这些人出于啥目的不收他的礼,他都觉得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干部,是共产党的脊梁骨!世海在心里最恨的,是那些既要树牌坊又想当婊子的人,让世海多费许多心思,还得赔上许多笑脸,说上许多奉承的话。在这种人面前,世海有时候觉得不是自己在给人送钱,倒像是别人在恩赐他什么一样,让世海在人格和尊严上都有一种受伤害的感觉。
还有一种人,世海也有些喜欢他们,就是那些明码开价的人,说要多少就要多少,一点也不含糊。表面上看,这种人看起来有些无耻,但人家直来直去,不转弯不抹角,和这种人打交道反而让世海省了不少心。这种人要钱直爽,办事也会很直爽,一般不会含糊,有种江湖义气的味道。在这种人面前,世海不感到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有什么受伤害的地方,至少,他们是处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做交易,你给我办事,我给你钱,这个交易十分公平。
世海不能回来,贺兴仁自然也就回不来,因为兴仁现在除了是世海公司的主管以外,还是幺爸的专职司机。送钱这种事,知道的人多了不好,收钱的人心里也有戒备,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所以,只要是世海出去攻关,一般都是兴仁开车。兴仁把车开到那些人的楼下,世海抱着包上楼去了,兴仁就在车里等,直到幺爸从那人家里出来,兴仁又按幺爸的指点,把车开到别一个人家的楼下。有时,有些人并不喜欢世海把钱送到家里,而是约一个地方,直接到车里来见面。这时,连兴仁也不能在场,只好由世海亲自驾车。一般是世海把车开到城郊某处公路旁边停下,不一时,那人也开着车来了。世海打开车门,拿着包下来,那人早打开车门迎着了。四海钻进那人的车里,车窗自然是早就摇上了的,车里开着很大的音响,吵得人耳朵发麻。为啥呢?人家害怕世海口袋里藏着录音笔,把他们的话录下,日后作为要挟和告发他的证据。世海自然明白人家的用意,把包放到人家的坐垫上,啥话也不说,只拍了拍对方的肩就下来了。还有一个人更让世海哭笑不得。有次,这个人得了世海的钱,却对世海说:“贺总,说句实在话,我对钱并不喜欢,一个人一辈子,生不过百年,要那么多钱干啥?我喜欢的,是钱上面那几个伟人脑壳,我有收藏伟人脑壳的嗜好!”世海一听便说:“那你就多多收藏一些伟人脑壳吧!伟人们会保佑你仕途顺利,步步高升!”对这样的人,世海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冲他们的车屁股狠狠地呸上一口。但呸归呸,如果下一个还是这样的人,世海还得照做不误。这种人最难缠,他们收了钱,不一定给你把事情办成。他没把事情办成,世海还不能拿他怎么样,因为他没有留下任何凭据。但别人没把事情办成,你还得继续送,不然,你前期所做的一切都白做了!就这样,世海一直忙到正月初二晚上,才把该烧的香、该敬的神、该上的贡大致做完了,初三一早就赶回贺家湾来了。
世海在贺家湾里虽然还有房子,房子里的东西也都是现成的,但每次回到家里都没去做过饭。他如果坚持去做饭,就等于把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当外人了!再说,周萍现在在城里做惯了全职太太,已经不习惯农村炊锅燎灶这一套了。另外,如果他们要自己做饭,还得从城里带些油盐酱醋、米面蔬菜回来,这实在是太麻烦。所以每次回来,吃饭就在两个哥哥家里,只有晚上睡觉才回到自己老屋的床上,重温一下当年在农村时夫妻二人的生活。虽说白天吃饭都在两个哥哥家里,但世海在大哥世龙家里的时间还是比在二哥世凤家里多一些。这一方面是世龙觉得自己是大哥,按照贺家湾人的观念,有风吹大坡,有事问大哥,大哥身上担负的责任自然要大些,要不怎么会有长兄当父这句话呢?二则,自己的儿子兴仁在世海手下做事,除了亲叔侄这层关系外,还应当是兴仁的老板,所以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世龙都觉得让世海在自己家里吃饭是理所当然的事。腊月二十八这天,世龙就叫兴成去给兴仁打电话,问他们啥时回来得到。兴仁在电话里说:“哥,你给爸爸说,我们可能年前都回来不了,看正月初二或初三怎么样了!”兴成把这话告诉了父亲,世龙听了后,便去对世凤说:“老二,老三年前回来不了,我们弟兄团年就往后推一推,老三啥时回来,我们弟兄再团聚,腊月三十这天就各过各的!”世凤听了这话,就说:“行,老大,又不是外人,啥时团聚都是一样!”
这样过了几天,昨天兴仁终于打电话回来说:“爸,我和幺爸幺妈明天上午回来!”世龙老汉听了,马上去告诉了世凤,让他和毕玉玲明天中午来自己家里吃饭,弟兄喝杯团圆酒。然后初三这天,戏也不去看了,一早就和老伴李春英在家里准备了起来。
初三中午的时候,世海果然到家了。世海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一双意大利名牌皮鞋,腆着肚皮,一张圆脸庞闪着红光。鼻尖肥大,像是堆着一颗肉瘤似的。下巴上叠着几道褶皱,嘴唇没有一点曲线,牙齿用洗牙粉洗过,此时雪白银亮。看起来比在贺家湾时富态多了,但却过早地谢了顶,脑门儿上也布满褶皱,一道道隆起的肉褶透示出了他在生意场打拼的艰辛。他回到家的时候,学校那儿的演出还没结束。端阳在操场上维持秩序,听说世海回来了,就先打了一个电话给世海。端阳在电话里说:“世海叔,我这会儿实在走不开,等会儿演出一完,我就来看你!”世海听了就说:“那等会儿就来一块儿吃饭,我们叔侄得好好喝一杯,啊!”
世龙在旁边听世海请端阳来吃饭,便马上提醒世海说:“老幺,那就叫他喊世普一起来,你们好摆龙门阵!”世海听了这话,没吭声,却把电话挂了。世龙见了,以为世海没听见,就叫兴成到学校黄葛树下去请一下世普,顺便也叫一声佳兰。世龙说:“你告诉你世普叔,就说是世海回来了,新年大节的,自己弟兄在一起摆会儿龙门阵!”兴成说:“这是不是幺爸的意思?”世龙说:“怎么又不是你幺爸的意思?难道请你世普叔他还会不高兴?”兴成又说:“爹,客好请,可事先有准备没有?到时候没东西往桌子上端,让妈作难!”世龙说:“新年大节的,家里啥没有?到时候添人添筷子就是!你世普叔回来这样久了,我们也没有专门请过他。”兴成听了父亲这话,果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