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大地癫狂
10185200000005

第5章 坛山村的爷(二)

(2)

村里人对金二爷的发迹史有非常夸张的一比,说贺龙当年一把菜刀闹革命,拼出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金二爷是一把瓦刀闯天下,建立了自己庞大的金建集团,金二爷也是武曲星下凡,要是赶上打仗的年月,说不定也是个带兵的将军!

村里四五十岁以上的人说起金二爷,那就更是竖指赞叹。

金二爷十七八岁就学了一手砌墙抹灰的泥瓦技术,他给人垒的锅台省柴火、不呛烟,他垒的门楼有棱有角、四面见线。他凭着这手绝活儿经常让人请去帮忙,除了混顿好饭食,也混个好人缘。人民公社时期,不准个人出去揽私活,只能为生产队出工出力,他就拿着生产队的介绍信出去揽工程。那年月大工程必须由国营建筑公司施工,到他手的也就是零敲碎打,垒个砖墙盖个厕所,抹抹白灰刷刷粉子。这些零碎活的收入要全部交到生产队,队里给他记工分,每天还有块八毛钱的补助。有时,他在外面揽点私活夜里偷着干,收入又都装进自己腰包,这部分收入比明面上的补助只多不少。当时一个国办教师的工资才二十七元,他一个农村人除了每天挣满工分,还有好几十元的外快,这在当年属于高收入阶层,很让人羡慕。村里许多人都求着金二爷收自己的儿子当徒弟,跟他出去挣大钱。

后来金二爷当了生产队的小队长,有了支配劳动力的权力,他在小队里建立了一个十几人的小型建筑队,农忙时就这十几人在城里干建筑,农闲时就把队里的劳动力全派到工地。他领导的生产小队不要说在坛山村八个小队中,就是在整个县收入都是最高的。在******恢复工作主持******日常工作的那段日子里,他也跟着辉煌了一把,倒霉了一把。县里贯彻落实******提出的“整顿、调整、提高六字方针”,他被选为恢复生产的先进典型,坐在县礼堂的主席台上作报告。回到村还没从那种辉煌的感觉中走出来,就被公安局抓了。因为******再次被打倒,掀起轰轰烈烈的反击****翻案风,全国各地都在忙着割资本主义尾巴,他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面典型抓起来。开始的罪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因为他总是不服,几个月后转而又被定性为现行***,判了八年徒刑。据说像他这种情况判八年算是轻的,有的被判了无期徒刑。好在他被关了五年,******又上台了,他被平反出狱。

金二爷没服过别人,他说他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

狱中五年,出来一看却是天翻地覆。乡镇一级虽然还叫人民公社但已名存实亡,作为人民公社的基层组织——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已经全部解体,土地都被分到各家各户。他下地干农活心不在焉,经常往城里跑,几天后,便把村里的能工巧匠都招呼起来,拉起一支建筑队伍。从此,在坛州地界上活跃着一支最大的私营建筑队,那就是金二爷的!两年后,他又作为万元户成为发家致富的先进典型,敲锣打鼓、披红戴花,跟县乡两级领导握手合影。其实那两年他挣了何止万元,足足有十几万,在当年,这就叫大富豪!

早期建筑机械不发达,垒墙、抹灰、打桩、浇梁,全部靠人力,最忙的时候需要三四百号。在那个收入靠种地的年代,村里人能跟着金二爷常年有钱挣,回家盖新房娶媳妇,都感念他的好处,都愿抬他的轿子。金二爷成为村里人人都想巴结的大能人。所以说,金二爷这个“爷”也不全是生出来的,他是靠自己后天拼出来的。

金二爷到这时才明白:有了钱才是真正的爷,穷光蛋就算占个大辈份,在人心里连个孙子都不如!

金二爷的发财路也不是一帆风顺,有一次差点把他坑得血本无归。而这次绝处逢生才真正让金二爷成了个人物。

一年,有人介绍他到东北去包工程,他一听工程量大、活儿肥,就上了心。他大哥那年快七十了,就劝他:老二啊,咱不去,东北那疙瘩自古天高皇帝远,土匪多,你挣了钱也拿不回来。金二爷偏不信邪,说,我才不管他天高皇帝远呢,有钱就挣,富贵险中求嘛!

有人跟他赌话,说,二爷,别看你在坛州吃得开,这是守家在地,到了东北那疙瘩,你就瞎了,说不定穿着裤子去光着屁股回,不信试试!

金二爷说,操,扯蛋!一转头拉上二百人就去了东北。

那年,他们从开春干到入冬,等结工程款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掉进一个大陷坑。工程总承包人是当地有名的大混混,身后还有一个不小的靠山。这人手底下养着一伙子打手,揽工程时遇到竞争对手就把人打出去,揽到工程再分包给若干个建筑队,建筑队干完工程敢要钱,那就是讨打。东北一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民工们猫在屋里等钱回家,有十几个人已经冻病了,也没钱治病。金二爷带着会计钱守江天天去讨薪,不知跑了多少趟,连那个大混混的面儿都没见到。大冷的天呀,这可把金二爷急坏了。后来金二爷再去,几个打手把门一堵,威胁说,滚!你也不睁眼看看,让我们打跑的都好几家了,再敢没完没了地讨钱,就把你活埋了!金二爷看看半人厚的雪,一句话没说,把牙一咬就回到住处。他跟坛山村的老少爷们说,看来狗×的是铁了心赖账,连回家的盘缠都不给,忒黑了!怎么办?

还有嘛办法?打狗×的呗!

大伙气得咴咴乱叫,会计钱守江低头寻思半天说,咱出来好几千里,还能打得过人家?人家光养的打手就几十个,这又是人家地盘,真要动手,咱想跑都没处跑,还是忍了吧!金二爷翻起一对金鱼眼,眼珠子像两个牛蛋,把蒲扇大的手往白茬儿柏木桌上啪地一拍,忍?干了一年,连家都回不去,咱丢不起坛山村的人!

那时金二爷刚到四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又是血性子脾气,他这一拍,那些比他还年轻的老少爷们个个摩拳擦掌,豁出去了!宁可让狗×的打死不能吓死!

(3)

第二天,金二爷带着手下二百来人一起去讨薪,人家把大门关牢,没一个人出来。金二爷他们堵着门口嚷嚷了一个多小时,忽然远处开来六辆卡车,每辆车上足有四五十人,一下车呼啦啦就围成半圈儿,个个手里提着一米多长的棍子。这时大门也开了,从里面冲出四五十人,也是清一色的棍子,为首的正是那个大混混。金二爷一看,对方将近三百人,已经把自己这二百人围在当中,一句话没说,只使了个眼色,手下二百人纷纷从手推车上抄起家伙。头天晚上,金二爷就让人把铁锹、铁镐的头都卸掉,一米多长的木把全带来了。

从人数上说,二爷他们明显处于下风,而且从院里蹿出来的四五十人个个是彪形大汉,专业打手,平时不用动手,只要一站,就把几百人的外地民工吓跑了。金二爷半睁着一对金鱼眼,扫了一圈,突然翻开眼皮,亮开大嗓门儿吼道:“坛山村的老少爷们儿!开、打、呀!”

话音刚落,二百条汉子迎着对方冲了上去。

金二爷始终相信一句话,“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二百条汉子出来数千里,为的就是挣钱,到现在还穿着秋天的衣服,有家不能回,干脆拼他个你死我活!

在村里,虽然这些泥水工比种田收入高,但他们很苦。李二坏就是这伙人的领工,他曾编了一段顺口溜:建筑民工笑嘻嘻,冬天穿着夏天的衣,一年能吃三年的饭,三年操不上俩月的×。别人问,民工这么苦干嘛还笑嘻嘻呢?李二坏说,他娘的,一年到头在外边,冬天冻得呲牙裂嘴,能闭上嘛?

二百来条要拼命的汉子,面对三百来个东北壮汉,没有一个孬种!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二百条汉子冲上前去二话不说,举棍便打!

幸亏头天夜里金二爷反复嘱咐,咱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只要对方抄家伙,咱动手就要快、就要狠。不过大伙记住,千万别打脑袋,撂趴下就行,出了人命咱可真是一个都回不去啦。这些人就嘻嘻哈哈地说,二爷请好吧,咱坛山男人别的可以不会,要论打人哪个不在行?金二爷呵呵一笑说,也是,明天就可着劲儿地来吧!

这是什么劲儿呀?五百人亮开场子棍棒相向,那种对打的场景要有现时的拍摄条件,发到网上,肯定卖个好价钱。令人遗憾的是场面虽大,人数虽多,打斗的时间却不长,还不到三十分钟就分出胜负。再看看地上,横竖躺倒了一大片,而坛山村的汉子没有一个是躺下的。正如坛山爷们儿的一句口头禅:男人嘛,就该站着撒尿站着死!

那个大混混一直站在大门口,开始还大叫:“识相的乖乖放下家伙滚蛋!再敢弹蹬,都敲折你们腿!让你们这身臭肉留在东北喂野狼!”他根本想不到,一群平日老实巴交的泥水工个个赛过东北虎,一出手还都是练家子,眨眼功夫把自己这边撂倒了一大片,剩下的举着棍子不敢上前。这些年只有他欺负外地民工,还从没叫外地民工欺负过,更没见过这么敢打、会打的。大混混不想等着挨打,拔腿就朝一辆轿车跑。金二爷那双眼是干嘛的?玩儿鹰的!噌噌蹭几个箭步窜过去,一巴掌将大混混掴到地上,像拎死狗一样拖到场子中间。一向狂妄的大混混马上软了,答应全额拨款。金二爷才不撒秃尾巴鹰呢,直等到现钱提溜到面前,才把大混混松开。

这场赖薪与讨薪的对决,本来以坛山村二百民工的完胜可以到此结束了,但又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意外。

那天,那个市的电视记者正在附近拍摄宣传片,年终集中宣传城市建设的丰硕成果,歪打正着见到百年不遇的打斗场面,从头至尾摄进了镜头里。这段录像没有在丰硕成果里出现,却作为“内参”送到市领导面前。领导一看,这还了得?在城市建设的繁荣背后,原来还藏污纳垢!人家外地民工千里迢迢来帮咱搞建设,让人家光着屁股回家,要治,要狠狠地治!

八十年代,干部队伍青黄不接,许多上了岁数的老同志又出来担任领导职务了。这位老领导当年曾是带过兵的,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当年打仗就是为了人民过好日子,就是为了消灭人压迫人的社会。想不到,在自己治下还有南霸天北霸天,还有地痞流氓兴风作浪。

那年正搞严打,他一拍桌子下边人就把那个大混混给抓了,连夜突审,掌握了一连串作恶多端的犯罪证据,不几天就从重从快判刑。金二爷和民工忙着准备回家的时候,那个老领导坐着军用吉普车专门来了,还带着两个医生。

那天,他们已经买好了车票整好了行装,金二爷还给每人换上一身好行头:上身翻毛的大皮袄,头上翻毛的大皮帽子,脚下是内毛外皮的大靴头。

老领导来了之后,就像当年革命队伍见了老百姓,握住金二爷的手半天不放,又嘘寒又问暖,活脱脱演了一场《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就是年岁比少剑波大了许多。弄得金二爷成了李勇奇,热泪盈眶。以致后来他经常用粗嗓子哼唱李勇奇的唱段:“这些兵急人难治病救命,又嘘寒又问暖和气可亲。自古来兵匪一家欺压百姓,今日事却叫人难消疑云!”

老领导对金二爷说,我很欣赏你,敢打硬仗能打硬仗,这要是在我的部队里,我先给你个师长旅长的干干。还对金二爷说,你们先回家过年,等开了春我派人去请你!我已经调查研究了,你们搞建筑是行家,活干得地道!咱这个城市要建设,需要你们这样的!

村里人还担心金二爷这场冒险会栽到东北,等二百人一回来,甭看口袋里的钱,单从一身行头,就知道金二爷又赢了。更叫人想不到的是,那位老领导说话算数,第二年一开春就派人来请金二爷。村里人看到上年去的人都挣了大钱,纷纷要求去东北,连附近村的青壮年也托人找金二爷。金二爷就问东北来的人,人多了能都派上用场吗?来人说,老首长有交代,今年工程量大,只要是会干建筑活的,越多越好!金二爷听了不住地呵呵直乐,大钱能挣,人情也能卖!

一连三年,金二爷带领千八百号人征战东北,挣了个金银满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