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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金二爷真正发达,还不是在东北,而是当了村主任以后。
金二爷在东北也就挣了几百万,这在坛州就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农民大企业家了。那些年上级有精神,要把农村致富能人推到村级领导岗位上,上边跟金二爷一提,金二爷连连摆着一只大手说,我不行我不行,我一天校门没进过,别说没进,一进门儿就给开除了,那些白纸上的黑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让我当村主任,那不是开玩乐嘛!我金世豪就是操瓦刀干粗活的命,一辈子也当不了官呀!
到了选村主任那天,金二爷心里就没装这码事儿,该干嘛干嘛去。结果村民投票一出来,金二爷几乎全票当选。镇领导找他谈话,他还是一口回绝。这就说不过去了。
这一年全国颁布实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说穿了就是搞“泥腿子民主”。据说在上层引起不小的争论,在社会上也引起很大震动。有人说,让一群最落后、最保守、文化最低、素质最差的“泥腿子”搞自治,也太超前、太离谱了吧!而支持村民自治的一方正努力寻找论据。坛山村的选举是成功的,完全可以作为一个正面案例进行宣传推广,金二爷想不当都不行了!
区镇两级领导给金二爷反复做工作,金二爷没办法,勉强答应了。上级领导总算松了一口气。坛山村选举的典型材料经过秘书连夜起草,又经过记者妙笔生花,在省报上刊登了,坛山村出了名,金二爷更出了名。
俗话说“人走运马走膘”,接下来,金二爷的财运那是旺得不敢想!
他当村主任的那一年,有一家直属石油部的大型国企要在坛州落户。因为坛州东部不远的沿海地区发现了大量石油,需要在坛州建一个生产生活基地。那时还是后计划经济时代,许多人还没有从计划经济的桎梏中走出来,包括一些领导干部思想也比较保守。一位坛州市的主要领导就不同意让这家大型国企落户坛州。他已经了解到,这家企业员工工资比地方高许多,每天买东西就像蝗虫吃青苗,购买力强悍得吓人。要是坛州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跟当地人争粮食、肉蛋、蔬菜,物价必然飞涨,坛州人受得了吗?
偏偏这家企业就认准了坛州,又顶着国字头,坛州市想挤却挤不出去。放到离城区远的地方企业不同意,放到城区边上坛州市领导不同意,拖了一年多也没把选址问题定下来。金二爷当了村主任后,听说这件事就一连琢磨几天,琢磨完了就拜会了坛州地面上几个明白人。其中有一个市政府的秘书长,知识分子出身,看问题有远见。他跟市里主要领导的看法正好相左,他说中国的市场经济很快会取代计划经济,形成大市场、大流通,争吃争喝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坛州没有支柱产业、没有几家纳税大户、没有招工的大型企业,哪里留住这家国企哪里有好处。金二爷对他的话听不懂,但因自己没文化一直就对文化人有非常神秘的崇拜感。他老实地说,我听这些就像听天书,你就明说,坛山村要是把这家企业留下能是什么好处?秘书长就详细给他分析种种好处,还说,市里意见分成两派,想挤出去的一方正跟上边顶牛,压力快顶不住了,这个时候你赶紧跑跑,争取把这个项目放到坛山村。金二爷听得热血沸腾,马不停蹄地跑区里跑市里,没想到却出奇的顺利。区里愿放下这个利税大户,帮着他一块往市里跑,结果市里顺水推舟就同意了。
金二爷给企业选的地方在坛山村东南,地名叫“碱面岗子”,白花花的一片荒凉地,种嘛都不长,连兔子都不去那儿拉屎,人就更不愿去。
建工厂不是种庄稼,开开阔阔的两千亩地,距离市区又不远,企业领导转了一圈还很满意。
坛山村与坛州市隔着一条河,古代是用摆渡交通,河东河西就如同天各一方,明朝时修了一座石拱桥,如今也是摇摇欲坠。
国企就有国企的范儿,基地建设的同时就开始修桥铺路,基地还没建成,路桥就通了。这条路是坛州最宽阔的马路,这座桥是坛州最宏大的桥。这条路和这座桥给坛州增添了光彩,让土里土气的坛州城一下子有了亮色!
这家大型国企落户坛山村,最受益的是金二爷。一来嘛在市里有困难的时候金二爷主动担当,为市里解了燃眉之急,市、区领导都对他刮目相看,夸他有远见;二来嘛,这个企业要占用两千亩地,作为一村之长就显得举足轻重了。他要有个不痛快,项目建设就会不痛快。耽误了项目进度,部里就要弄企业领导,上级就要弄下级领导。一时间,金二爷成了地方官员和企业频频拜望的一尊佛。他就做出一副佛的样子,哪级领导来了他都笑脸相迎。
部里派来一个副司长,专门负责这个项目的预算和建设进度。这人跟金二爷见了第一面就像前世的生死兄弟,今世有拉不完的话。
金二爷没文化,只会说乡野土话,副司长最爱听。他听腻了官场套话,在酒席宴间听金二爷讲乡村趣事,包括寡妇偷人、大姑娘生孩子、坛山闹鬼一应趣事,逗得哈哈直笑。本来副司长可以不用常驻坛州的,半月二十天来看看问问就行了,遇到这么一位前世兄弟,他不愿走了,上头不连催几次他是不愿回去汇报的。他一竿子插到基层,负责的项目进展顺利,第二年就扶正当了司长。
实际上,这是金二爷的胜利!
金二爷人长得大脸厚唇,爽爽朗朗一笑,让人觉得从里往外透亮、简单,简单得就像他的识字水平。但金二爷却是个极富心计的人。他用一副外表藏巧露拙、藏细露粗,一张笑脸就成了一张好使的名片,叫人感到踏实。
有了司长的信任,从修桥铺路到建工厂、盖大楼,只要金二爷敢接的工程,就没有别人的份儿!大型国企,又是肥得流油的企业,哪一项工程都比地方上肥。两千亩地呀,要盖多少厂房,上万人要住多少栋楼?这些工程全由金二爷承包。建设期前后持续了十几年。要掐指算算金二爷从这些工程中赚了多少钱,恐怕把手指掐断了都算不清。人们算不清,就用手一指:看那大楼嘛,楼有多高钱多厚!
金二爷自打引进这个项目,不光收获了金钱,也收获了地位。他麾下有了家族的金建集团,自己亲任董事长、总经理。这些年陆陆续续还领回一大堆官帽子:城东区商会会长、市********、市商会副会长、省人大代表,在坛州,他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凭着金二爷的财势,照理说在坛山地面上没有摆不平的事,但是,这次围绕三百亩的征地问题,几个月来冲突不断,以致酿成眼前这种血腥局面,根子在哪儿呢?就在金二爷。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区委书记宋冠德掀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