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大地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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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村民要开砸啦(二)

(3)

村民听说每亩地补偿五万,立刻又吵吵开了。政府低价征收、高价出让,合着政府赚差价,开发商赚大钱,把咱当要饭花子了给打发啦?

他们开始抵制这次征地,意见汇聚到村里,反映到镇里、区里,几个月却如泥牛入海。

突然有一天,地里开进两辆勘探车,像老母猪拱进了白菜地,把一人高的高粱、棒子碾出几条胡同,庄稼东倒西歪。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激怒了村民,他们抄起铁锹、锄头冲到地里,将勘探车拦下。开勘探车的连连说好话,说俺们也是人家雇来的,你们征地的事跟俺没关系。村民还是很厚道的,他们没有难为司机,让他们把车开走了。

这事过去不到三天,一天夜里,两辆铲车、两辆挖土机又开进了地里,朝果树和庄稼下了手。有人发现跑回村里,呼啦啦来了上百村民,他们见庄稼被铲平了几十亩,几片果树被连根拔起。村民们在一片怒斥和谩骂声中,把两辆铲车和两辆挖土机全被扣留了。村民们说,如果再不给说法,四台车甭想开走!

从那天开始,村民开始自发组织守夜,不仅牢牢地守住那四台车,也牢牢地守住那片土地。

一天上午,忽然又来了大大小小十几辆车,从车上呼啦啦下来四五十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儿,个个留着新奇的发型,裸露着身上的纹身和刺青。那些纹身和刺青图案各异,有黑色的骷髅头,有张着血口的鳄鱼,有吐着信子的毒蛇,还有展翅欲扑的雄鹰。这四五十人手里都拿着一米多长的棍子。这些人一下车就气势汹汹地直奔四台车,看架势他们不是要开走,而是要让车继续工作起来。

好在村民早有防备,用粗粗的铁链子把该锁的地方都锁住了,油箱里的油早给放干了,这些人忙活半天也没把车动起来。不一会儿,从村里呼啦啦跑来七八十人,不过就是三四十个老弱男人和三四十个老娘儿们。因为这时候正是上午十一点,村里的青壮男人能外出的都外出了。

村里人手里也拿着家伙,老男人们手里的家伙就是铁锹锄头,老娘儿们手里大多是菜刀,有人还戴着围裙,应该不是怕溅到身上血,而是正切菜做饭,听人一招呼,没顾得换行头就跑来了。

这些老弱妇孺风风火火地跑来,看到四五十个小青年留着怪头、刺着怪图,手里拎着一米多长的棍子,立刻都站住了。

这些小青年都是道上混的,专吃打打杀杀这碗饭,见过各种对手,对眼前这群老弱妇孺根本不放在眼里。再看村民手里七七八八的“武器”,他们笑了,他们哈哈大笑,笑得东倒西歪。但是,他们笑得太早了,他们太低估坛山人了!

坛山这地方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兵燹战乱频仍,形成了坛山人特有的民风。这里人自古习武,民风彪悍。男人要是不习武就是一种缺憾,不敢打架就叫人看成软蛋面瓜。要说起坛山村的女人那就更出名。在这方圆百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坛山根、坛河桥,雁过拔棵毛。男人不在家,女人也不饶。”雁过拔毛的坛山村,女人比男人还难惹。闹日本鬼子那会儿,因为泥人王一家拒绝“共荣”,尤其泥人王那三十多岁的母亲和十二三岁的姐姐,态度很坚决,就让鬼子用刺刀给挑了。鬼子带着征服者的狂笑大摇大摆地进了村,没想到,村里的女人非常欢迎“共荣”,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开门纳客,把小鬼子高兴得直叫“呦西”。他们迈着小罗圈腿进了门,放下枪就要脱裤子上炕,一眨眼,全村变成了杀猪场。刚才还淫笑的鬼子,有的一声不吭就被菜刀砍掉了脖子上的大脑袋,有的被剪刀剪掉了裤裆里的小脑袋,有的身上被刺穿,像一头没有被捅正心脏的猪,喷着血,还嗷嗷叫着拼命蹿,但最终一个也没逃出村子。就这样,一小队清乡的鬼子被清理干净了。一个小队的日军神秘失踪,令当年驻守坛州的日军联队长百思不解,究竟在哪里失踪的,怎么失踪的?直到两年后才得知真相,立刻带领一个大队的鬼子要血洗坛山村。

眼下,这四五十个小青年儿以为摆下这个龙门阵,吓也能把满头高粱花子的村民吓跑,错了,虽说坛山人雁过拔毛,但又非常热情豪爽,是朋友他们好酒好肉,是敌人他们立马抄家伙招呼。他们脚下的土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依托,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的地方,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雇几十个歪瓜裂枣就能唬住?

就在四五十个小青年儿嘻嘻哈哈开心大笑的时候,他们想不到首先冲向他们的是坛山村的女人,那架势就像一群拼命夺回自己崽子的母狼,奋不顾身。

短暂的肢体接触,四五十个小青年儿便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他们手里的棍子举不起来了,一个个护着自己的脸纷纷跑向十几辆汽车,有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道血印子。汽车从屁股里喷出一股浓烟,消失了。

村里的女人尽管一个个还披头散发,尽管有人还沉浸在余悸之中,转眼就笑得满地打滚,相互抓挠着身上最敏感的部位。站在旁边的老男人们,有的瞅着她们呵呵傻笑,有的不好意思转身走了。

女人的胜利并未麻痹村民,他们开始了更加谨慎的守护。白天是女人守护,晚上是男人守护。无论黑天白昼,扣押的四台车旁、果树园里、庄稼地里、蔬菜大棚里,都有人守护。今天这个雨夜,这个肆虐的雨夜,他们仍然有几十个男人守护在那里,于是,这场惨剧便发生了。

(4)

村主任金二爷去医院还没回来,支书李自清坐镇村委会,他面对二三百名群情激奋的村民,一脸的无奈与凝重,就像外面阴沉的天。

李自清虽然六十二岁,在坛山村已经坐了四十多年江山,几十年里,不管村里经历多大的风浪,他都稳得住。他一直是这个村的千斤砣,只要有他,秤杆子就挑不起来。今天,他坐在会议室的条椅上,一言不发,身边还有几个支委、村委。他听着村民们不住地骂街发飙,也不阻拦,也不附和。他想,村里被打伤几十人,重伤的生死未卜,村民这个情绪是再正常不过了,哪个村摊上这样的事还能平静呢?这个时候,劝解是徒劳的,附和又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他选择了沉默,这既体现了他的定力,也体现了他的智慧。但是,人们能容他沉默吗?

“李书记,你得说话,你得给咱做主!”

李自清心里想:我做主,我主得了谁呀?这事我要能做主还能到这一步嘛!

这时,一个三十七八的女人挤到李自清面前,“清叔,俺刚从医院跑来,你侄儿还躺在医院呢,死不了也得残废。俺回来就是跟您老讨个说法,怎么办?您老说怎么办!”

问这话的女人外号叫“怕天亮”,这个外号与她男人的外号“盼天黑”,是在新婚夜里同时获得的。

坛山村有听洞房的习俗,一对新人入了洞房,连续几夜,无分长辈晚辈,都可趴在外面的窗台上听洞房。新人都知道外面有人竖着耳朵听,在屋里说话办事就不敢弄出大响动。这对新人结婚正是十冬腊月,小两口关了灯,在热被窝里搂着,不声不响闷干。扒窗台的一连几夜没收获,谁还傻呆呆地坚持呢?这天夜里,大北风呼呼地刮,刮得到处噼啪乱响,大雪片子漫天飞舞,一对新人认为没必要再小心翼翼难为自己了,就可着劲儿地在热炕上耍。耍到尽兴处,干脆拉亮电灯揭掉被子,不管不顾了。一阵忙活之后,又盖上被子卿卿我我地说浪话,男的说,媳妇,你知道这些天我最盼啥嘛?媳妇说,还用问?你不就盼着干这事嘛!男的说,你猜对了一半儿,我白天干嘛都没心思,就是盼天黑呀!媳妇听了这话就把头拱进男人的怀里咯咯笑,说,俺可不像你,一到夜里俺就怕。男的问,你怕啥?媳妇说,俺是怕……怕天亮!

一对新人怎么都想不到,这么冷的风雪天里,还真有不怕冻的。别人冻得不敢来,李二坏敢。李二坏听洞房有癖儿,而且不听到真事誓不罢休。屋里亮着灯,一举一动看得真切;小两口调情打俏说浪话,句句话听得清楚。第二天,这对年轻人就都有了外号,男的叫盼天黑,女的叫怕天亮。

怕天亮这个女人很泼,说话嘴片子骚,什么荤话骚话在她嘴里说出来,就像吐个瓜子皮一样轻巧。她做事也无顾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因为得了这个外号,便觉得无所顾忌了,想想,连床上那点怕人知道的事儿都让人一清二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天,带头向四五十个描龙刺凤的小青年冲锋的就是她。她看着小青年们一溜烟儿跑了,别的女人躺在地上打滚嬉笑,互相抓挠,她却没有。她看到自家的庄稼横竖躺倒一地,坐在庄稼杆上,拍得大腿啪啪响,呼天抢地就哭起来,“我那个娘哎,你可叫俺怎么活呀?快到嘴的粮食就这么打水漂了。兔崽子们,你们来、你们来!再来了我非把你们一个个变成太监!”

没想到,他没把别人变成太监,丈夫的一条腿叫人变成了残废。

现在,她把嘴凑到李自清的脸上问“怎么办”,李自清只能往后躲。怕天亮是李家门的媳妇,论起来是李自清不远的侄媳妇,平时他就怕这女人说骚话,见了就绕着走,今天他躲开了怕天亮的嘴,却躲不开她的问话。

“叔,你说怎办,俺就听你放个响的!”

“就是!书记,咱不能咽下这口气呀!”

“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

一群男女又叫喊起来。

李自清站起来,冲大伙招招手,“先静静、先静静!我说,这个事一定要讨个说法!这还是人民的天下嘛,啊,我就不信,打坏了人还找不出说法!啊,反过来说,事已经出了,大伙也别急,啊。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救人,啊,大家先回去,千万别再出别的事,啊。”

如果是平时,凭着他的威望,再加上那几个语重心长的“啊”,准能起作用,但今天不行,这事太大了,靠劝劝压压根本不顶用。他也知道这样说说是不管用的,但他只能这样说。

“这事村干部必须出头!你们不能不管!”

“就是!村干部要不管我们自己找上边去!”

李自清连连摆手,“村里不是不管、不是不管!啊,村里已经报案了,也跟镇领导汇报了,得等上边发话呀!啊。”

“上边发话,发个屁话!好几个月都没放个响屁!”

“找上边也找不出理来!都他娘的官商勾结,穿一条裤子!”

“我看谁他娘的也不找!把他们老窝端了,准有人出头找咱!”

“走!砸了那狗×的开发部!”

后面这句是韩二愣说的。他有个五十多岁的光棍汉子哥,晚上替他守夜,也被打进了医院。

“砸!把他娘的那几台车也给捣烂了!”

“走,走!谁不去谁是孙子!”

人们终于找到怒气的出口,像一股岩浆要喷发,屋里的人往院子涌,院里的人往大门口涌。

“滴滴——滴滴——!”

金二爷坐着那辆大家都熟悉的黑色宝马回来了。

(5)

金二爷的黑色宝马往村委会大院一拐,车灯的光柱照进院子,照在人们身上,看门的老头儿赶紧把铁门又往两边推了推,院里的人们也呼啦啦让出一条路,宝马直接开进了院子。村会计钱守江从副驾驶座上先下来,赶紧给金二爷打开车门。

金二爷长得高高大大,一张方方阔阔的脸上镶着一对金鱼眼。他一下车就用那对金鱼眼四下里扫。

夜间发生那场惨剧的时候,刚过凌晨十二点。在地里守夜的钱快腿别的不行,就是腿快,当棍子、棒子、大砍刀对着村民行凶的时候,他凭着两条快腿一溜烟儿跑了。他拖着一身烂泥跑回村,直奔金二爷的家,还没等拍门,院里拴着的藏獒就发出一阵凶狠的吼叫,还有铁链子哗啦哗啦的挣扯声。

钱快腿一见金二爷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爷,不得了啦,快……快去救人!”说完摇摇晃晃险些摔在大理石地板上。

“出嘛事了?”金二爷问。

钱快腿还在余悸之中,说话语无伦次,金二爷只听出个大概意思就把金鱼眼一瞪,厚实的大手一挥,“别他娘的罗嗦!赶快招呼救人!”

随着金二爷的一声吩咐,村里立刻行动起来,呼喊声,叫骂声,趟水声,以及汽车喇叭和拖拉机的马达声,搅织在一起。几百人在雨中奔向开发工地。

金二爷坐着黑色宝马也去了工地,从雨水中把受伤的人弄到十几辆车上,赶紧送往医院。刚安顿下受伤的人,他就接到支书李自清的电话,说村里几百人来到村委大院,尤其受伤的家人,很激动,搞不好要出大事。金二爷赶紧招呼司机又返回村里。

外面雨小了,金二爷一路开着车窗吹自然风,在村委会院外他就听见人们吵吵得很凶,有人嚷着要去砸开发部,还要砸烂那几台车,他下车先扫视一圈,说:“要开砸啦?好哇!去,去,都去!”然后把一对金鱼眼瞪起来,“谁不去谁是孙子!”

这话跟刚才村民骂街起誓一个话,但不是一个味儿,谁都能听出金二爷说的是反话。

有人赶紧变了口气,“二爷,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就是!二爷您说,怎么办?”

“咱总不能忍了吧?您老得给拿个主张呀!”

李自清也凑过来,“二爷,今儿个这事,是得有人给咱做个交代,给村民做个交代!”

金二爷眨巴眨巴一对金鱼眼,“讨说法必须的,但不是这么个讨法,砸开发部,砸车,不信试试,只要一动手,不消半个小时,公安准来抓人。有理变成没理啦,是吧李书记?”

李自清说:“对,对!大伙都要保持克制,不能脑子一热就蛮干!先回去,大伙先回去,冷静冷静再说!”

然后,几个村班子成员像赶羊一样连哄带劝把村民往外圈。

村民往外走的时候,金二爷先自进了屋,李自清也随着进了屋,其他几个委员见村民都出了院子也踅身回来。现在,村两委班子基本齐了,另外还有村会计钱守江。

人们谁都不说话,想等金二爷说,但金二爷坐在椅子上就是一句不说。屋里抽烟的开始抽烟,不抽烟的就干坐着。李自清瞅瞅金二爷,试探着说,“二爷,咱现在是不是开个会商量商量?”

金二爷有点儿麻木地眨摩眨摩一对金鱼眼,先看看李自清,再看看屋里的几个人,“都忙活小半夜,我看大伙儿都乏了,还是回家眯瞪一觉儿吧,有事儿天亮了再议。”

李自清一怔,立刻又掩饰起来,附和道:“二爷这一说我也觉出乏了,看来真是老啦,不服不行。二爷比我还大四五岁呢,跑了半宿肯定累啦。大伙也都回去迷瞪一会儿,天亮开个碰头会。”

金二爷说:“就按书记说的办。”

村班子领导各自回家,李自清走在最前面,到了大门口见门房里还有几个村民没走,好像在激烈争论着,他也不搭去搭腔,径自走出大门。雨点子小了许多,细细麻麻地飘。他走出百八十步,借着调整雨伞的机会回头看,发现金二爷站在大门口,门房里的几个人,还有村会计钱守江和两个班子成员,都围着金二爷,不知金二爷说了什么,然后,金二爷在前面走,几个人跟在身后。李自清心道:这就对了。

刚才他提议马上开个两委班子会,金二爷没有正面表示反对,却也把会给推了,这让他很感意外。他眼里的金二爷从来都是横着走路,今天村里发生的这种事他是断断忍不了的,没想到金二爷却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李自清觉得这个表现太离谱。现在见几个人也往金二爷家的方向走,立刻猜到:金二爷可能要整出个大响动。既然你不愿在会上说,我权当糊涂,等着吧,等天亮后一切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