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学院院办。
褚红色的木门上不知何时爬上去三个白色数字:518。
这一天,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院办主任苏明铭来到办公室,发现助理周彩红已将他的办公桌擦得锃亮。那是一张暗红色的老板桌,上好的漆因为棉纱布上清水的滋润,干死在木头上的血液又膨胀了起来,并将这种活力渲染和铺满了整张桌子,与这张桌子相配的,是那方抹布。对于抹布,苏明铭曾坐在周彩红对面对她的工作提出过明确要求:最白的,抹办公桌;次白的,抹椅子和沙发;再次白的,抹门窗。这种层次分明的定位正好与苏明铭脑子里的某些观念不谋而合。苏明铭的视线又挪到办公室一角,蹲坐着的饮水机亮着绿灯,幽幽的。苏明铭拿过紫砂杯,在笼头下接了一杯凉白开,喝了一大口后轻轻放在桌子上,窗外的阳光不冷不热地照在身上,他的眼睛空洞地望了一会儿,这是苏明铭每天的功课:水,阳光。开始一天的工作前,他必须先喝一杯白开水。人可以三天不吃饭,但不可一日不喝水。水是一剂良药,可镇静、清热、排毒。否则,活了85岁的诗人陆游就不会写下“九转还丹太多事,服水可以追神仙”了。
在香樟学院,因深得一号人物周海林院长信赖,苏明铭可谓呼风唤雨。他年轻,43岁,身材挺拔潇洒,站在哪里,哪里就有一株临风的玉树。先天的俊朗再加上后天的养生之道,苏明铭将自己打理得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虽说没有仙风道骨,在香樟学院,也可算得上神仙一样的人了。
当然,苏明铭心里清楚,自己能在院办这个要害部门站稳脚跟,与他曾居省教育厅副厅长高位的岳父贾志国有很大的关系。贾志国,人称“贾厅”,以前是H省教育考试院院长,后来做到教育厅副厅长。在副厅长的岗位上没干几年,因心脏问题,自己主动退居二线。对于贾厅提前退休这一轰动性的事件,当时在H省激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高唱赞歌,说贾厅高风亮节,视名利为粪土,有陶潜的风范;有的则私下猜测说贾厅是因当考试院院长捞饱了,见好就收。一时众说纷纭。贾厅虽不在要害岗位了,但他这棵大树的根在地底下可谓盘根错节,一时半会儿是难得被人连根拔起的。很多时候,苏明铭绝口不提贾副厅长,他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背景。就像照相,你无论是站在黄果树瀑布还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前,并不能说明这个瀑布就是你的,事实上它也并不属于你,它属于中国以及世界,但是,不可否认,因为这个摄影背景你提升了个人魅力。
按照惯例,此刻,助理周彩红该过来了。一是听他交代工作,二是汇报昨晚院办值班的情况。香樟学院有一个好的传统或者说规章制度,院行政每个部门有一两个人值班。说起周助理,这也是苏明铭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是一个能将工作和生活严格区分开来的人。周彩红是一个50多岁的老年妇女,虽说苏明铭完全有条件将隔壁办公室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弄到身边当助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觉得那些小姑娘只会给他带来麻烦,而且,她们什么也为他做不了,除了穿着低胸装在他面前晃悠。用周彩红当助理,他觉得舒心安心放心,也会少许多闲言碎语。无论什么时候,即使他与周彩红穿着比基尼单独呆在办公室里门窗紧闭,他的个人生活也是清白和安全的,虽然他并不怕什么。在这一点上,苏明铭觉得自己和比尔·盖茨有些相似,比尔·盖茨的第二任女秘书露宝,是4个孩子的母亲,42岁。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比比尔·盖茨更正经和正统。
笃笃笃。周彩红敲门,她眼袋掉得很下,导致眼睛在脸上显得多少有些突兀。周彩红看着苏明铭,那意思是准备好了么。苏明铭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示意她进来。周彩红进来了,并无多余的话,很默契的样子。见周彩红递过来几封信,苏明铭接过,然后递给周彩红一个写了字的纸条,说:“你先去通知后勤集团做个横幅,字在这上面。明天上午省教育厅领导来视察。”周彩红看了看纸上的字,应着接过出去了。
苏明铭将那叠信丢在桌子上,打开电脑,眼下有一些杂事要处理,院办主任就是这样,在大学里的管理事无巨细,好像一个管家婆一样,事事操心。他的手正要将鼠标拖到跟前时,桌上那封写着“院办主任”收的信让他顿住了。这类信,以前苏明铭不是没收到过,但基本都是印刷品,这一封,却是手写的,不敢恭维,完全是小学生的笔迹,写得很努力很认真,但看得出,写字人的年限太短,功力不够,和他读小学的儿子写的字差不多。苏明铭拿过信,决定拆开看一看,他用剪刀沿着边沿剪开,发现里面除了信,还有一张照片。苏明铭感到很是奇怪,拖出照片,吓了他一跳,是一张****,女人的。再细一看,苏明铭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照片上的裸体女人竟然是香樟学院招就处副处长姚晓木!
苏明铭微皱着眉头,他的喉咙有些发干。在看到****的那一刻,懵了。他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张夹在信封中****,在苏明铭看来,比子弹更可怕。假如是子弹,那他苏明铭会立即报警,他相信公安会很快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而这,这张照片,说明什么呢?他不是姚晓木本人,也不是姚晓木的家人和亲戚,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威胁不到他;他也不是姚晓木的情人,吓唬不了他。那为什么将照片寄给他呢?这封信很是蹊跷。不知是因为刚才喝的白开水还是因为这张****,苏明铭的身体仿佛注射进了兴奋剂,同时,心也跳动得厉害,砰砰的节拍,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这种突如其来的频率使原来按部就班的节奏变得张狂起来,有点儿晕。苏明铭看见一张16开的白纸上这样写着:
这个,是你们学校的姚副处长吧?寄信给你没有别的用意,就是让大家欣赏欣赏。放心,我不会讹你的钱财,只是想娱乐一下而已。看来,你是一个很有眼福的人,这是我寄出的第一封信。
面对这样一张女人的艳照,你难道没有什么想法吗?
至于,我为什么会有她的艳照,这就是我与她之间的小秘密了。
面对这样一张照片,确实有想法,不能没有想法,何况本来就有想法。苏明铭放下信。突然间觉得这件事非常非常无聊。本来,平淡无奇的生活里他是希望能有一点儿有趣的故事发生的,但这件事这张照片这封信一点儿也不好笑,无趣得很。他看了看门口走廊,空无一人。对面是一面不会说话的墙壁,但这墙壁,在苏明铭眼里,还是宛若一张面面相觑的脸。苏明铭站起身,离开座位,轻轻关上办公室门。回到桌前,他放松了很多,轻轻舒了一口气,坐下后,重新拿起姚晓木的那张****细细欣赏起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着猫步,鬼魅动人。姚晓木的身体曲线在灯光的笼罩下散发出神秘的光彩,那些肉,化在了灯光和空气里,变成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只不过,是在画中、纸上。虽然苏明铭在网上有意无意地浏览过一些美女图片,但是,此刻,面对裸体的姚晓木,他熟悉的姚晓木,他喜欢和欣赏的姚晓木,一个30多岁的女人中的女人,一个有着柔和曲线面带温婉微笑的女人,苏明铭的呼吸,还是有点急促。这张****犹如一巴掌,扇破了遮掩苏明铭心思的薄薄的纸。他拿过杯子,又喝了一大口白开水,脑子里的疑问在水灌下去后葫芦一样地冒了上来:
寄匿名信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对于苏明铭来说,一瓢饮,是远远不能解决问题的,他仿佛有着无可逃避的饥渴症,觉得自己时时置身于沙漠,缺水,环境干燥,他需要将自己泡在水里。或许,人到中年,与大自然中的秋季是一样的,干燥、缺水,想把那些被岁月风干了的东西极力挽回。清甜的白开水之后,苏明铭给自己又泡了一杯铁观音。他的胃,就像女人化妆时的一张脸,先是补水,然后,才是美白和滋润。
苏明铭有一个特点:对任何他感兴趣的问题,必须刨根究底。
苏明铭感兴趣的不是****本身,而是寄****人的动机。为什么,会将姚晓木的****寄给他呢?想试探什么?或者说,此人已经窥探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这个清晨,因为一张****,苏明铭的思绪有点儿乱。他坐在桌前,盘算着一天开始的时候,竟有点儿理不出头绪。
如果说香樟学院是一个部队,那么,每天川流不息、人进人出的院办就是指挥部,他苏明铭,当然是指挥官了。大到文件的执行发放,小到学生食堂酸辣大白菜的调价,相关部门都会到院办进行一番请示,按苏明铭的话,谦虚一点儿来说,这叫做知情权。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中层干部会到他这儿谈心。中层中层,就是夹在群众和上层领导中间的人。谈工作谈生活是表象,其真正目的是与苏明铭拉关系套近乎。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气味、眼神、手势、表情等等,都是联络感情的方式。一次两次可能意识不到,日积月累,就见效果了。苏明铭来者不拒,和颜悦色,院办的人气是他在香樟学院地位的晴雨表,假如哪一天他这里门可罗雀,可不是件好事儿。
穿着米色风衣,系了一款淡蓝色丝巾的校报主编龚紫燕拿着一摞稿子走了进来,是下一期准备发表的校报稿子,拿来给苏明铭审查。她朱唇轻启,喊道:“苏主任——”
龚紫燕北大中文系毕业,当初进院办,也是得到苏明铭首肯的,苏明铭之所以将她留在院办,很大程度上是看她北大的牌子。当时,副院长、党委书记刘昌平提议说把龚紫燕留在团委,那意思是培养她当团委书记,苏明铭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说校报等着用人。是骡子,是马,牵到马路上一遛就知道了。时间一长,苏明铭好像并没有看出作为北大毕业生的龚紫燕有何过人之处,也就平常稀松的一般人儿而已,简言之,是他眼里是可有可无的人物。后来看见报纸上北大毕业生卖肉的新闻,苏明铭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什么事?”苏明铭问道。
此刻,龚紫燕直直站在苏明铭桌子一角,腰肢因为纤细,姿势看上去有点儿僵硬和夸张。苏明铭漠然地扫了一眼,鼻尖处迅速攫住一缕玫瑰香水的味道。假如年轻十岁,不,五岁,这股香味对他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他一直弄不明白龚紫燕身上的气味儿为何总在变,有时候突然站在跟前,不抬头就摸不准到底是谁在跟前。不像周彩红,身上总有股咸菜味儿,虽不好闻,但让人想起居家过日子的那股味道,踏实,让他知道站在他跟前的人是谁。而龚紫燕却不,除了不断变换的香水,她身上好像还有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比如,柠檬味果冻、咖啡水果糖之类的,和他儿子苏前峰身上的味道有时发生了撞车,这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对于这个30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苏明铭一直冷眼相看,或者说故意冷眼相看。这是最不好惹的一类人,有点儿文化,有点儿知识,自命清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价无市。他明白自己在龚紫燕心中的分量。对于未婚女孩子,40多岁的男人通常有着致命的魅力,特别是他这样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的男人,所以,苏明铭的冷淡和漠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与道德并无多大关系,而是他不想。他头也不抬地翻了翻龚紫燕递来的稿件,见姚晓木与学生谈心的专栏还在继续,仰面问了一句:“这个……还在办?影响怎么样?”
龚紫燕没敢迎着苏明铭的目光,不知是他脸上的白太晃人眼睛,还是眼神太犀利。龚紫燕与姚晓木关系不错,有关这个专栏,是她鼓动姚晓木开的,她当然全力以赴地为姚晓木说好话,龚紫燕低着头,说:“影响很大,她的文章可能是校报上最受欢迎的了。我这里有反馈。”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最受欢迎?”苏明铭的重音停留在“最”上面,说,“看问题,不能这么片面,学生欢迎不欢迎并不是最主要的,老师呢?我们校报又不要盈利,还是要注意平衡的,不能太突出某个人。其实,这也是为她好,免得引起一些人的嫉妒,树敌太多。”
苏明铭说的其实是真心话。他不希望姚晓木成为众矢之的,他时时刻刻有一种想保护她的意识。就好像一个人有件宝贝,却只字不提、藏而不露,怕让人知道;或者,将自己心仪的东西说得坏坏的,以免招他人喜爱,就有点像臭豆腐,让别人嗅着,臭臭的,而吃呢,是自己的,香着呢。文章人人可写,只不过有好坏之分,她姚晓木虽然是为学生而写,但犯不着让自己立在高处,这样下去,肯定是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即使现在还没有招风,那也只是树还未大,也不一定,现在,****不是来了吗?苏明铭的心里一阵翻江倒海,龚紫燕的眼睛停留在苏明铭蠕动的那两片薄薄嘴唇上,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见苏明铭看完勉强签了“同意”二字,不再说什么,转身校订去了。
看着龚紫燕的背影,苏明铭的思绪又回到了姚晓木身上。姚晓木舒服。这是苏明铭一想起这个女人脑子里所冒出来的。她不做作,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惊天的美貌,但看上去就是舒服。人活着,不就为了图个舒服吗?舒服,才没压力,才有安全感。人的思维真是相当奇怪的,为什么已婚的年纪大一些的姚晓木相比没结婚的龚紫燕,在苏明铭心里还要有魅力一些呢?老姑娘、小媳妇,这种说法看来还是有道理的。之所以说老姑娘,是因为姑娘没有经过情感的滋润,长得生涩,没有柔润的一面;而小媳妇呢,在男人的怀里浸润透了,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那么一股子风情,当然吸引男人。不过,令苏明铭奇怪的是,龚紫燕和姚晓木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关系竟然是相当的好。苏明铭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好上的。不过,这从一个侧面反证了这样一个理论:姚晓木的心态年轻,龚紫燕未老先衰。走在香樟学院,时不时能看到她们俩粘在一块儿,走路、吃饭、说话,都透着点那么亲热的意思。在香樟学院,和校报主编龚紫燕好,就相当于掌握了舆论机器。虽然稿子最终的决定权在苏明铭这里,但他事情多,不可能管得那么细。所以,姚晓木在校报上开辟了情商专栏。可别小瞧了校报,在苏明铭眼里,它的作用不亚于《人民日报》。学校领导不一定每天都看《人民日报》,但校报,每期是必看的。这样,姚晓木时时露面,在校园里获得了相当的名气和话语权。想到校报专栏这个问题,苏明铭决定在合适的时候还是将这个专栏调整一下,尽管周海林院长非常欣赏。
想起院长周海林,苏明铭心里有种怪怪的滋味儿,但这种滋味究竟是酸还是苦,苏明铭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很多时候,当院办518空无一人时,苏明铭的脑子里空空的。它就像一个泛出寒光的器皿,等着食物或者水来填满,而那些拼着命想往上爬的,或者勤勤恳恳卖命希望引起领导重视的小人物,就是填满苏明铭空虚器皿的食物或者水。苏明铭暂时显得无所事事,他的视线又挪到了电话机上,话筒在他赤裸裸的注视下,刹那间柔软起来,变成了一个俯卧在床边沿女人的身子。苏明铭摇摇头,笑了笑,觉得人的心理暗示真是微妙,他脑子里闪现出姚晓木办公室的分机号来——331,现在,只要他拨下这三个数字,姚晓木的声音就会萦绕在耳畔。是风平浪静,还是痛哭流涕?此刻,来自姚晓木的任何风吹草动,对于苏明铭来说,是重要的。
姚晓木和苏明铭是校友。若干年前,当姚晓木走在H大林荫道的时候,一定想象不到过去曾有一位风度翩翩的师兄也如她一样行走在校园里。而苏明铭呢?每每看到小师妹姚晓木,就会产生一种无端的怜惜之情。姚晓木还在做辅导员的时候,他们虽然同在香樟学院,却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命运突然有一天将姚晓木推向了前台,把她推到了中层干部队伍里,推到了苏明铭面前,对于这个女人,他有一种惊艳和惊喜。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陌生感中的亲近感。也许只有这几个字能概括的了。如今现实社会的感情,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在苏明铭眼里,也就是像KTV里吼的那几嗓子,除了发泄一下无端的情绪,还有什么意义?俗不可耐。姚晓木身上的那种陌生感让苏明铭体会到一种极具引力的亲近,他有了一种想走近她的冲动。这种情感的滋生,或许是H大他们共同走过的土壤作怪?或者,命运使然?
眼睛,或许就是她的那双眼睛吧。妖艳的女人,眼里写着****;而姚晓木的眼里,却写着童真。
姚晓木的影子潜入苏明铭内心的时刻,连他自己都毫无察觉。
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醒来,夜深人静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这个女人。身边躺着的是他的老婆贾翠林,H省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扁平的五官、犀利的眼神。咄咄逼人的语言,即使是梦呓,也是尖锐的。和一个身上隐隐有股来苏味儿的医生并排躺在床上,苏明铭的感觉从来没有好过,没舒服过。他想起了疾病、缺点,或者谋杀。特别是两人关系紧张、心情烦闷的时候,他甚至不敢侧面看旁边的贾翠林,因为脑子里此时的这张床并非在他们的卧室,而是医院的太平间。而床单,也不再干爽清香,而是粘粘乎乎的让人觉得身处泥淖一样。这是一种致命的幻象,苏明铭总是充满了无端的紧张和恐怖,一旦那股来苏味儿包围了他的身体,他就阳痿起来。所以,当那个静夜,姚晓木突袭他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就像他想起草原和湖泊。在贾翠林平稳的呼吸里,想着姚晓木,想着她模糊而又清澈的眼神,苏明铭从容地自慰了一次。
此刻,几乎是下意识的,苏明铭的手指想伸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但是,他停住了,理智战胜了情感。不合适,位置不合适,地点不合适。但他的手指必须做点什么,它已经完全不受大脑指挥了。苏明铭的手伸向电话机,电话上的数字好像一尾尾活蹦乱跳的小鱼,被他的食指肚给按住了。苏明铭全身涌上一阵快感,他竖起了耳朵,等待着夜莺的歌唱。
姚晓木那边占线。
教职工迎新年晚会上,坐在领导席位上的苏明铭,曾正儿八经地听过姚晓木唱歌。那个时候的姚晓木穿着鹅黄色的曳地长裙,像一个公主那样站在舞台上。
节目单上写的曲目是:姚晓木——俄罗斯歌曲《夜莺》。
苏明铭听不懂姚晓木唱的是什么,但他被她清澈透明而又富于弹性的声音给震撼了,她的声音,绝不仅仅是用“余音绕梁”这四个字来形容的。姚晓木一直在高音区和更高的高音区,她跳跃,俯冲,回旋……是那么的轻松愉悦,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艺术世界里,并带动了周围的人。苏明铭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听花腔女高音,他顿时喜欢上了这种歌唱的形式。通俗歌曲是偷情,匆忙,囫囵吞枣,而花腔女高音才是真正的恋爱,从容,高调,行云流水。H大曾有个著名的学生合唱团,姚晓木的学生时代很多时间都是在舞台上度过的。苏明铭觉得姚晓木完全应该去当歌唱家,夜莺级的歌唱家。她的舞台不应该只是这个占地八百亩的香樟学院,而应该是整个天空和天空下的森林,那里才是她的家。
晚会结束后,全体演员与院领导合了影。恰巧,姚晓木站在苏明铭左边。姚晓木微斜着身子,鹅黄色的纱裙裙摆还是淹没了苏明铭的脚踝,这是一次潮水,如站在钱塘江边。那个时候的苏明铭并没有特别的异样的感觉,除了为校友骄傲,另外,觉得能有姚晓木这样的同事,同在一起共事是幸福的,愉快的。只是,他看着前面摄影师和闪光灯的时候,视野里及耳朵里还有夜莺在盘旋。
那一刻,苏明铭确信:姚晓木的歌声,照耀了不仅仅包括他,还有许多人曾经灰暗的夜晚。
晚会结束一周后,苏明铭的书房里多了著名花腔女高音迪里拜尔的唱片。假如姚晓木出唱片,苏明铭肯定在第一时间买来。是姚晓木的《夜莺》,将苏明铭带进了古典美声歌剧的世界,结束一天工作的苏明铭,净身之后,靠在书房的软椅上,闭着眼睛,让整个身心沐浴在《乘着歌声的翅膀》、《威尼斯狂欢节》、《华丽变奏曲》等天籁之中。有时是半小时,有时是一小时,甚至两小时……苏明铭的书房里,歌声萦绕着,回旋着:
乘着这歌声的翅膀,亲爱的随我前往,去到那恒河的岸边,最美丽的地方,那花园里开满了红花,月亮在放射光辉,玉莲花在那儿等待,等她的小妹妹……
听着听着,苏明铭会幸福地流泪,默默呆坐好长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也有一条小河的家乡,想到了家里爬满喇叭花的篱笆墙,想到月色像水一样泼洒在他家的土坯屋,那黑黑的泥鳅一样的黑瓦爬满了屋顶……想着想着,苏明铭忍不住慨叹:原来,有的人注定就是要当夜莺的,去歌唱,去照亮别人的生活。而且,没有比这种照亮更有意义和更光彩夺目的了。
苏明铭出身贫寒,父亲在他八岁那年就过世了。是母亲靠微薄的收入甚至卖血供他读书。苏明铭比任何人都懂得生活的艰难,懂得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懂得知足常乐。所以,在选择婚姻上,他觉得自己没有条件去挑选别人,特别是当别人条件好得出奇的时候。在他眼里,婚姻与爱情无关,与尊严有关,而好好活着,才有尊严。
而对于精神生活,苏明铭则有更高的追求。在精神世界里,他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他喜欢阅读、音乐等一切高雅的需要安静下来才能享受的东西。阅读,是为了自己少走弯路,多一些人生之师的指引。人生如江湖,混沌而险恶,未知的不定数的东西太多,如果不时时加以修炼,他这个年龄和地位的人,是很容易出问题的。所以,苏明铭读书,带有很大的目的性和功利性。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而欣赏音乐呢,对于苏明铭来说,就是放松。人的神经不可长期如绷着的弦,时间一长,那是会出问题的。听听喜欢的音乐,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然后,再投入新的战斗。
为听迪里拜尔的唱片,苏明铭与老婆贾翠林还有过矛盾。在市妇产科医院任主治医师的小苏明铭3岁的贾翠林,肤白、一双眼睛如X光,仿佛能看透人内心深处的秘密。苏明铭与她说话的时候,从不与她对视。有天她在客厅里的餐桌上正辅导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苏前峰的学习,大概花腔女高音从门缝里溢了出去,她在外面数落着,说:“装什么高雅!去年还听二人转呢!”苏明铭的声音夹杂在那些飘忽的声音中,说:“这叫雅俗共赏。哪像你,一张脸成天冰得跟钳子似的。”
苏明铭说的钳子指的是贾翠林工作用的医疗器械,贾翠林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你侮辱我的人可以,但你不可侮辱我的事业。她的犟脾气上来了,脸拉得更长,站在书房门口,对苏明铭一字一句地说:“现在,请你,马上,把唱机,关掉。儿子要学习。”
这是独生女贾翠林一贯的作风,出嫁前在家里跋扈惯了的,她爸妈都让她三分。苏明铭看到贾翠林准备拉开架势大吵一顿的样子,偃旗息鼓,没了兴趣,说:“好,听你的,关。”
当一对夫妻连吵架的兴趣都没有的时候,那说明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一种相当冷漠的程度。苏明铭懒得吵架,也不屑与贾翠林吵架,贾翠林一下子没了对手,怏怏地退出了苏明铭的视野。
唱机虽然关了,但苏明铭脑子里的唱片还在旋转,而且,音色越来越明亮。它像灿烂的月色映亮了他头顶的夜空。这就是他的精神生活。假如没有这种精神生活,他不知道人活着与一只猪有什么区别。令他可笑的是,有一天,贾翠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迪里拜尔的图片,仿佛捉奸一样,她指着歌唱家丰满的乳房讥笑他说:“原来,就是这个女人!难怪你总喜欢听她的歌,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苏明铭瞟了一眼,鼻孔里送出一声笑,觉得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太不可理喻,也许是为了故意气气她,他说:“我喜欢。明白就好。”
合唱团真的是必要的,在大学里。庸俗的市井生活需要曳地长裙、幽雅气质以及宽阔的音域去提升。苏明铭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香樟学院如果有学生社团像以前的他就读的H大一样成立一个合唱团,他一定会全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