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不倒宰相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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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边整人一边被人整(1)

和冯道“竞争上岗”失败的李琪特意做了一个牌子,上面写上“前乡贡进士李琪”。每次外出,必然带着这个牌子招摇过市。李琪是进士出身,这个资历在朝中并不多见,因此他很有优越感。冯道知道李琪此举是嘲笑自己没有进士这一头衔,但也感到无可奈何。冯道自幼苦攻经史,村人都说他是读书的料。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时下经常有些八零后伤感地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我们参加高考的时候,考上大学还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我们读大学的时候,通过高考已经像喝白开水那么容易了;我们还没能工作的时候,学士学位很牛的,当我们找工作的时候,本科文凭只配用来擦屁股了。冯道比现在这些年轻人还要倒霉。他少小时,晚唐国力衰弱,科举考试虽然已经不正常,还是隔几年不定期举行,但是兵荒马乱,消息传到景城,经常黄花菜都凉了。等他学业初成,国家干脆就停止了科举。直到李存勖灭梁之后,科举才恢复。这时候,冯道已经担任翰林学士,当然不想为了捞个学历而再考试,实在丢不起这张老脸。因此,才被李琪拿来说事。

李琪看不起冯道就算了,工部侍郎任赞,此人跟冯道从来没有过节,有一次退朝之后,他走在冯道后面,跟同僚开玩笑:“你们知道冯相国走路为什么这么慢吗?如果他走快一些,一定会从身上掉下一本《兔园策》来。”任赞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让冯道听到。

《兔园策》一书是唐太宗之子李恽命属僚仿效应试科目的策问制成。该书引用经史解释,收集古今事迹、典故,作为学童启蒙读物,因取汉代梁孝王的兔园为名,称为《兔园策》。任赞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讽刺冯道读书不多。

冯道小时候确实读过《兔园策》的,觉得内容很朴实,他知道很多官宦子弟自觉高人一等,不屑于读这些启蒙读物,就问任赞:“侍郎读过《兔园策》吗?”任赞说没有读过,冯道告诉他:“《兔园策》这书是由著名学者撰集的,内容丰富,不是浅陋之作。现在的人只懂得欣赏俏丽词句,用来窃取功名利禄,那才是浅薄呢!”任赞“哦哦”两声,不以为然。

不过李嗣源对冯道的印象却很好,在朝上赞冯道当年在军中,和从人同一个器皿吃饭,同一张草席睡觉,在景城守孝期间,更是自己耕田,自己打柴,和农夫杂居,真是士大夫典范。

尽管李嗣源十分赏识冯道,他这首辅宰臣却犹如空衔,权力十分有限。原因是安重诲十分强势,他以平章事参与朝政,经常是一锤定音。冯道觉得,无论做什么决策,都是有利也有弊,他只能把自己的想法说来,尽量说得深刻点,全面点,让李嗣源、安重诲去决断。

赵凤却不甘心安重诲操纵朝政,经常和他争执。任圜被免职不久,安重诲借口说从朱守殷家中抄出任圜私通朱守殷的信来,把任圜给杀了,然后再报告李嗣源。李嗣源不置可否,赵凤却为任圜叫冤,跟安重诲大吵大闹。

李嗣源才不管百官之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天下大势,趋于平稳,貌似可以松一口气了。李嗣源也是如释重负,一天上朝,不谈国事谈家事,想让安重诲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李从厚。安重诲是朝中第一重臣,大贵大紫,无以复加,他本人权欲熏心,眼睛长在额头上。朝中文武,愿意和他结亲的没几个,他看得上的更少。生得好女儿,嫁与帝王家,自然是他最好的选择。安重诲也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当下跪倒,谢主隆恩。

次日,安重诲却把这门亲事辞掉,理由很充足:对皇帝来说,天下是皇帝家的天下。对宰相来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是天之子,人臣之主,需要奉天承运。他是天字第一号贵官,人臣之首,需要为民请命。皇帝的旨意,或有利于天下,或有害于天下。追求长治久安未必符合皇家的眼前利益。如果他和皇帝亲如一家,就天下为家,而不能天下为公了。不但给皇帝说好话有失公允,还可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为了追逐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做出妨碍江山社稷的事情来。

李嗣源听了,点头不已。这个安重诲,为了营造李家的万年江山,竟然可以放弃和皇帝结亲的殊荣,真是社稷之臣。

就这样,李从厚娶亲之事暂时搁下来了。然而没过多久,李嗣源郑重宣布:李从厚和孔循的女儿定亲。安重诲和孔循好得简直可以穿同一条裤子,安重诲担心影响不好谢绝了这起姻缘,把如此美事推让给他的死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数日后,安重诲提议,孔循出任忠武镇节度使,驻地许州。孔循虽是朝中重臣,现在更是皇亲国戚,但是靠一份死工资能拿多少钱?只有成为一路诸侯,捞起油水来才方便,所以这实在是一份美差。

义武、成德两镇原来只是依附李存勖,还保持相对独立。李嗣源解决了银枪效节营,攻下汴州后,就向义武征收赋税。王都立即反叛。李嗣源出兵前去讨伐。王都贿赂契丹,耶律德光派兵前来支援。后唐的人才青黄不接,契丹也因为自相残杀而实力大损。两军在定州城下激战一场,依然是唐军获胜。契丹人见占不到便宜,连忙撤退,经过幽州的时候,被已经担任卢龙节度使的赵德均拦截,全军覆没。唐军把王都围在定州,仓促之间难以攻下。

打败王都之后,两川、荆南还是山高皇帝远,李嗣源鞭长莫及,但是原来后唐境内,已经没人敢挑衅李嗣源的权威了。暂时没有天灾人祸,生产力得以迅速恢复。当年,后唐境内获得丰收,每斗粟的售价只要十文铜钱左右。这是在李克用、李存勖父子执政时,做梦都想不到的丰年。

看到局势趋于平稳,孔循请求把女儿的婚事办了。李嗣源择了黄道吉日,要亲率文武大臣到大梁给李从厚操办婚礼。他的亲家孔循,也将离开驻地,亲送女儿到大梁来。

李嗣源本来崇尚节俭,但是这些年局势较稳,物产渐丰,现在爱子成亲,难免大办特办。因此,手续十分繁琐。不过具体的事情由太常寺打理,不用他冯道操心。按照惯例,宰辅之臣有把关的义务。太常寺报告各种物品准备完毕,安重诲、冯道就和赵凤去检查。这不是什么朝政大事,本来和枢密院无关,不过现在安重诲权势熏天,什么事情都要掺和。

王妃的陪嫁物品有各种服饰、金银器皿。这说是陪嫁物品,却是皇帝首先赐给孔家,在孔女出嫁的时候再带回来的。皇帝赐给皇子的物品也不少,样样价值不菲。除此之外,还有铜钱一万缗,也是皇帝赐给皇子,却是用来作聘金的。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儿子欠老子一副棺材。儿子娶亲的钱,必须是老子给的,即使帝王之家也如此。

安重诲看了,说:“太奢华了。现在国库并不充实,不应该如此铺张浪费。”陪同的太常寺卿说这是内库出钱,并没有动用国库。安重诲还是老大不高兴,说:“太奢华了,就算不是国库的钱,也不应该这么铺张浪费。”

赵凤附和安重诲,冯道却不言语。现在的国力,远逊盛唐。皇族花费,也要和盛唐比较,实在不该。不过这次是皇帝老儿自己掏腰包,他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别人管不着。然而安重诲性情偏激,行为粗暴,犯不着因为这事和他争执。

各种物品准备齐全,李嗣源亲率文武大臣,前往大梁。本来皇子成亲规格和公主出嫁一样,不需要皇帝亲自出马,王公主婚就行,公主之名就是如此得来。李嗣源给儿子主婚也是名正言顺,就让他过把瘾吧。

随后,李从厚出城迎接自己的媳妇回来,正式成亲。其过程十分繁琐,但是对于冯道等文武大臣,除了看热闹,就是吃饭。皇子的婚宴,当然十分丰盛。李嗣源以帝王之尊,不便和群臣开怀痛饮。参加婚礼的大臣上前向李嗣源祝贺,让李嗣源赐酒一杯。然后,再向孔循祝贺。孔循却是臣子,同僚之间可以互相敬酒,无须介怀。

群臣之中,权势最大的当然是安重诲。他率先向李嗣源祝贺,结果赐酒之后,一饮而尽,却径自回到自己座前,并不向孔循敬酒。

冯道现在已经是文臣之首,安重诲敬酒之后,就轮到他敬酒,因此特别注意安重诲。安重诲是胡人,可能不太懂汉人的规矩,然而他和孔循本来是死党,好得简直可以穿同一条裤子。现在孔循放了外任,平时大家也难得一见,应该一起多喝几杯才对啊。此人行事鲁莽,也许粗心忘事。

冯道不及多想,给李嗣源祝贺之后,规规矩矩地向孔循敬酒,贺他成为了皇亲国戚。孔循给他回礼,好像颇动了感情,说:“中书相公,我们做了多年的天子近臣,却一直有失亲近。现在兄弟放了外任,要回一次洛阳也很不容易。我们这次在大梁相聚,要好好喝上几杯。”

冯道回答这个当然,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国人一见面就说请吃饭,这是客套的话,冯道也进行了客套的回答。随后,其他大臣也先后上去,向李嗣源、孔循祝贺、敬酒。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之后,才各自散去。

次日,跟随李嗣源一起从洛阳出来的宣徽使孟汉琼却找到冯道、赵凤,说:“冯大人、赵大人,卑职知道大梁有个好酒肆,那里的陈年花雕,天下无双。有几道小菜,别具风味。就算在洛阳,也很难品尝到。我们平时在皇城侍候皇上,要出来一趟真的不容易。今天不如卑职做东,请两位大人去品尝一下?”

冯道、赵凤都应允。孟汉琼平时打理宫内事务,是李嗣源的总管,虽然不参与朝政,却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李从厚娶亲,让他忙乱一场。现在婚礼虽然结束,等他做的事情还不少,都有此雅兴前去放松。冯、赵二人绝无不赏脸之礼。

冯道和孟汉琼虽然都是天子近臣,但平时只谈公事,并无私交。两人的关系犹如两根平行线,虽然接近,却从不相交,不知道他为何请自己喝酒。孔循应该请他喝酒,现在还不见到他出面。

冯道和赵凤到了孟汉琼说好的酒楼,孟汉琼和孔循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孔循连忙向二人打招呼,孟汉琼说:“我跟老孔也是多年的好友了,现在难得见上一面,就叫他也出来聚一聚。”冯道明白,真正请他的喝酒的可能还是孔循。

孟汉琼叫酒保上菜,说:“各位大人,我就不谦让了。这间酒肆能做出几道好菜,我让他们一一上来。这些天大鱼大肉都吃腻了,今天来几款别致的小菜吧。”

片刻之间,酒保端来第一盘菜,真是十分别致,竟然是猪舌头炒猪耳朵。孔循让大家品尝。冯道在这几人之中品秩最高,当然由他起筷,夹起来一试,觉得猪舌之肥美,猪耳之清脆,交杂在一起,实在美味。这菜的原料虽然简单,然而经过庖人处理,就是平中见奇,朴中见色。只是在一般筵席,猪舌、猪耳都弃之不食,不知庖人怎样会想出如此一道佳肴。孔循、赵凤吃了,也啧啧称赞。

冯道忽然想起什么,说:“舌头用来说,耳朵用来听。现在猪舌、猪耳混杂在一起,岂不是自个儿说,自个儿听?”孟汉琼一拍大腿,说:“中书相公高明,这道菜的名字就叫做‘悄悄话’。”

顷刻之间,另外一道菜又上来了,却是一盘酱油豆腐。大家用勺子舀豆腐,才发现豆腐中间,钻进几条河虾。冯道问:“这道菜也有个名字的吧?”孔循说:“这道菜叫做夹缝生存。做法很有意思,先煮一锅热豆腐,然后把活河虾放进锅里。河虾在豆腐里钻来钻去,当然钻不出这热豆腐,反而被烫熟,这道菜就做好了。”众人尝了一下,豆腐色泽美观,河虾肉质细嫩,味道十分鲜美。

第三道菜是清蒸鱼。那条鱼长一尺有余,口大,下颌长上颌短,吻尖,胸鳍黄绿色,尾巴呈浅褐色。和鱼同蒸的还有一些蔬菜,叶片椭圆形,叶面深绿色,叶背紫色。饶冯道农家出身,也不知道这菜是什么菜,更不知道这鱼是什么鱼。孔循说:“这道菜现中原有点难找,但是说出来各位大人一定知道。这条鱼乃吴江鲈鱼,这些菜就是西湖莼菜。”

冯道恍然大悟,说:“这道菜应该叫做‘莼鲈之思’或者‘莼羹鲈脍’了。”原来其中有段典故。晋朝时吴地著名文人张翰,用现在的话说,是个酷毙了的帅哥,喜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事超尘脱俗,放纵不羁,曾经发表过“使我身后有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这样的著名言论。他在洛阳为官,看到秋风起、鲈鱼肥,就擅离职守,归家吃莼菜炖鲈鱼去了,那道菜就叫做“莼羹鲈脍”。后人又用“莼鲈之思”之思来形容思乡症。

孔循说:“在吴越之地,这道菜确实叫‘莼羹鲈脍’的。但是在中原,因为这道菜难得,还有个别名,叫做‘同舟共济’。”

冯道、赵凤都通读诸子百家,知道《孙子》中说:“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越地的莼菜,吴地的鲈鱼放在一个锅里煮,莼羹鲈脍改名同舟共济,也并非全无来由,只是觉得实在有些故弄玄虚。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闲话,孟汉琼说,朋友可以变成仇敌,仇敌又可以变成朋友。这个世上,真的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孔循、冯道、赵凤都深表赞同。

谈论之间,下一道菜又上来了。这道菜更奇特,一个盘子里放着两只乌龟。盘子虽大,乌龟也不小。一个盘子里放两个乌龟,每个乌龟都差不多有一半在盘外。冯道知道,这道菜一定是有名字,而且绝对不会是“两只王八”,这么简单就等东道主解释。

孔循说:“这盘子上一左一右的玩意儿似龟非龟,味道比龟还要鲜美,这东西在中原也难得,名字叫做鼋。”赵凤在一边插嘴说:“那这道菜一定是叫做‘左右逢源’了。”孟汉琼佩服不已,说:“枢密使果然才思敏捷,这道菜现在就叫做‘左右逢源’。”

冯道也暗暗佩服赵凤才气过人,猛然想起,今天吃的几个菜,一个“悄悄话”,一个“夹缝生存”,一个“同舟共济”,一个“左右逢源”,分明是在暗示什么。赵凤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说:“两位大人有话直说,不需要在这里兜圈子。”

孔循迟疑了一下,说:“孔某和几位大人同朝为官,实在是天之大幸,只是一直有失亲近,甚至有些误会。两位大人都是慧眼卓识、超然不群之人,本来不应在两位大人面前谈论这些俗务的。然而现在朝中某人一手遮天,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孔某想请两位大人来这里商量对策,这只是聊以自保,并非有心结党。”

冯道感到无比惊愕。孔循说的朝中某人,显然指的是安重诲。安重诲和孔循做事十分默契,这两人一直是莫逆之交,简直就如狼与狈。任圜被撤职后死于非命,一定是两人联手的结果。直到这次婚宴,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初见端倪。没想到,为了抵制安重诲,孔循竟然主动和他们联手。冯道并不怀疑孔循是安重诲放出来试探他们的,安重诲无此城府,孔循此人却不简单。

孔循的资格极老,早年曾经做过朱温的干儿子,朱温篡位,他充当急先锋,是朱温的得力帮凶之一。后唐灭梁之后,本来他是最应该被清算的对象,但他行贿宦官、伶人,成功地逃过了一劫,在后唐一朝还受重用,在李存勖一朝继续担任宣徽使,李嗣源登基之后,他更是担任了枢密副使,和李嗣源做了儿女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