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叭叭,噼噼叭叭……
大街小巷的鞭炮声,从除夕之夜响到大年初一。早上,他打破老北京初一不串门的习俗,喜气洋洋地溜达到弟弟和妹妹家看望,最后去的是溥任家。他乘了三站公共汽车,在宽街下车,来到西扬威胡同甲十二号。
“大哥,您过年好!”任四弟高兴地迎进溥仪,您打哪儿来?他说着话,端上了茶。
我从你四姐那儿来……
屋内,哥儿俩正聊得火热,外面传来一阵叩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曾在宗人府当过差的本家侄子毓珍。
别瞧他是晚辈,论岁数比溥仪还大,已是两鬓染霜的六旬老人。因初次见面,他没认出一旁坐着的溥仪,刚迈进门槛就向溥任口称:晚辈向长辈拜年。然后,习惯性地两手一掸袖筒,要伏身磕头。
溥任一把将他拦住:“哎呀,这可不行!甭那么多旧礼儿,现在的社会不时兴那一套了。”但毓珍不依:这是咱们家的事……不管毓珍怎么说,溥任始终寸步不让。
忽然,他一眼瞅见了溥仪,迟疑地问道:“四叔,这位是……”
“噢,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大叔。”
“啊?”他一听是溥仪,更是诚惶诚恐,“皇上,侄儿有失大礼。”又恭恭敬敬地说:您请坐。趴在地上就要磕头。
“想不到,你还是封建脑袋原封没动!”溥仪恼怒地站起身,声色俱厉。“你这样做,是对我的侮辱!如果你还把我当皇上,那我和你就是敌对的关系,我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谈!”说完,抬腿就要往外走。
毓珍一看不妙,随即改变了口气:“咱们是叔侄关系呀,我向大叔拜年也是应当的。”没等溥仪开腔,就又要向他磕头。此时,溥仪怒不可遏,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气愤地对这位初次见面的侄子训斥了一顿。
溥任虽一再在旁打圆场,但溥仪始终怒气未消。毓珍见讨了个没趣,怏怏而去。从此,再也没好意思去见溥仪。
旧的意识和传统习惯极不容易打破。这甚至比推翻一个政权还难。溥仪作为一个被推翻的封建统治者,在欢度六十年代第一个春节之际,对此可谓感受匪浅。
无独有偶。大年初二,他在五妹家又碰到一个在德胜门煤厂当业务员的远房侄子毓运。刚风闻溥仪被赦的消息,他就曾央求溥俭为其引见,一边说家人如何进步,一边说他们都想见到“皇上”。当溥仪听到溥俭转达的话后,明确表示:“现在家族里,竟然还有要见‘皇上’的人,请告诉他,我不愿见!”
可是,溥俭到底被毓运软磨不过,只得告诉他,溥仪春节时有可能住在五妹家。于是,毓运一直恭候在此。恰巧溥仪出门归来,与他撞了个对脸。
“这是谁?”毓运忙问老万,得知面前就是溥仪,匆匆做了自我介绍,并声称要“大礼参拜”,向“皇上”三拜九叩。这一下将溥仪头天的火气一齐勾了起来,他狠狠瞪了他一眼。
没等溥仪发作,老万伸手拦住了那位侄子,丑剧被阻演了。毓运溜出了门。溥仪大声地对老万说:“实在不像话!以后谁也不准来这一套。我对过去的旧一套,简直腻透了。”
谁料,一天上午,他正与一个小孩儿逗着玩,门推开了,来者是他旧日的侍从易仁之。按辈分,他还是溥仪的远房叔叔,如今在第五建筑公司工作。他哄那个小孩儿出去,马上神秘地关上门,就一头趴在了地上。
溥仪拽起了他:什么时代了,还兴这个?正在此时,老杜走进了门,易仁之坐不是,站不是,尴尬万分。溥仪当着老杜的面,又训了这位叔叔一顿。
易仁之面红耳赤,走时竟忘了穿棉大衣。溥仪喊他回来穿上后,送他出了大门。回到家,他见到哥哥载焱,惭愧地谈起这次会面:“想不到,上边儿真变了个人。”
家族的人们不敢当面称他“皇上”了,可又避讳直呼其名,一些人只好婉转地背地称他为“上边儿”。溥仪回京,溥俭就是这样告诉毓嵂的:“上边儿回来了,住在五妹家呢。”还特意叮嘱他见面时“可千万不要称他‘皇上’,叫大叔就行了。”
溥俭走了,毓嵂心里仍嘀咕不停。何止他,连溥雪斋见面前也局促不安地向毓嵂探问:行什么礼节呢?以前他是‘皇上’,现在他是老百姓了……唉,不好办。
他们在五妹家正说着,溥仪走进了门。溥雪斋一见,慌忙上前请安。溥仪抢上一步扶起他:“哎呀……我是罪人啊!”这时,毓嵂虽未称他皇上,口中叫着大叔却已双腿跪地,溥仪又忙不迭地扶起他。他请二人落坐后脸色异常严肃:“你们知道,经过改造,我成了新人,咱们之间不要来旧的一套。”
那也得有点儿礼啊……毓嵂嗫嚅着。
“握握手就可以了,今后决不能再来‘请安’这套陈谷子烂芝麻!”
旧的一套,被他毫不留情地摒弃。在家族中,他尤其憧憬建立一种平等的人与人的关系。星期天,涛七叔请他吃饭,又叫上两个陪客——溥间和溥佳。但丰盛的饭菜,使他倒了胃口。
这倒不为分别十五六年的溥间饭间落泪不止,而是溥仪与他说话时,这位族兄不断。旧日应答皇上的专有字眼,使他反感到了极点:“你不要这么称呼,我不是那个过去的皇上了。至于那个皇上是个什么‘玩艺儿’,我已经知道了,就是地主阶级的总头子!”顿了一顿,他扫视了在座的人们一眼,说:“新的时代,我们不但是叔伯兄弟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同志关系。我们应当欢迎这种关系!”
“今天,咱们聚在一起,不多说别的了。”载涛岔开话题,端起了酒杯,“你被特赦,是好事,也是咱们家的德行……”听到这儿,他一愣,不由想起与七叔的初次见面以及留下的话茬,欲回驳几句,又恐有碍欢聚的气氛。
本来,你在伪满,就是日本人逼着干的嘛。
溥仪听到载涛仍然故调重弹,慢慢地放下酒杯:“七叔,这么说不对。我被赦是政府的宽大政策,根本不是咱家有德行。”他又诚恳地说:我过去是出卖国家的,怎么是被迫的呢?
一旁的溥佳,几十年前在宫内做过他的伴读,也以君臣的名分随其效忠过伪满,自然深知溥仪其人。他看屋内空气沉闷,便解围说:“大哥,我说你不是血腥罪行,杜聿明才真是血腥罪行呢。”
“不对,”溥仪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地说,“当初我帮助日本人为非作歹,统治东北十四年,就是血腥的罪行!”
他的一席话,说得几个人默然无语。七叔环顾左右,也显得抹不开面子。溥佳看到父亲的难堪表情,佯装着不太在意的样子,说:“大哥,不多说了,咱们喝酒吧。我今天特别高兴,君‘也在,’臣也在……”
还没说完,溥仪就打断了他的话:“二弟,你怎么还这样说呢?过去称君的那个旧溥仪已经不在了!我们都是公民了,难道反不如封建专制的关系吗?你们应当为新时代和新溥仪高兴才是。”
“是呀,”溥佳马上改口说,我是说你过去是君,‘现在不是君’了,应当为您成为公民干杯。
他听到溥佳的能言善辩,不由一下笑了。这时,载涛和溥襉瞧他有了笑意,也转嗔为喜。
在新的祝辞中,溥仪与大家齐杯共饮。一缕阳光照在他手中的那个普通玻璃杯上,像反射了人间七彩。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阳的光辉,溥仪的变化,难道能说不是时代巨变的反映?
他在变,社会也在变。但有的人仍停留在那个消失了的时代。皇上的历史结束了,旧意识在清朝遗老的头脑里却顽固地残存。他迈进东城一座幽深的古宅,在病榻上见到了耄耋之年的商衍瀛。这位中央文史馆馆员,久已卧床不起,见他进屋,面容庄重地强挣着要坐起。
他摆了摆手,坐在床沿,诚挚地拉着他的手,说:“我不是过去那个溥仪了。咱们都是公民,是平等的关系。您上了年纪,好好养病吧,等好了,一块为国家出力……”听着,这位遗老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说话含混不清却异常激动:“清朝时,我中过进士……点过翰林,民国以后,我一天官也没做过……耿耿此心呐!我跟着您走。”
“你错了,”溥仪凑近他微聋的耳边,大声说,“你不要跟我走,咱们都跟新社会走。”他看到溥仪鼓励的目光,尽力提高了声调:我也跟新社会走!
好!溥仪又握住老人的手,比上次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