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已远非三年前溥仪在东北参观时,得出结论的意义所能概括。如今,在四朝故都的北京观光,使他目睹了前所未有的巨变,也明白了,自已的新生命已融入历史车轮的隆隆巨响之中……
说来也巧,参观未开始,他倒有了一次偶然的观感。周总理得知只有溥仪等三人有棉大衣时,便指示给每人添置棉大衣和衬衣、衬裤。溥仪一行人随殷秘书径奔王府井百货大楼库房,逐个挑选试穿。崇内旅馆距此不过两站地,可绝大部分人还是头一趟来。在百货大楼的商品柜前,他们已觉眼花缭乱,而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更是目不暇接。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再也找不到旧社会那种被奴役的病态,从人们神采飞扬的面容和匆忙的步履中,似乎可以寻觅到时代前进的脚步声。他听殷秘书说,百货大楼是著名的新建筑,不由打量起这座刚走出的大楼,半天没挪步。
不久,参观的日程宣布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三)宣武钢厂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六)民族文化宫、民族饭店
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三)石景山钢铁厂
一九六〇年一月六日(星期三)四季青人民公社
一月九日(星期六)宣武区椿树胡同街道
一月十三日(星期三)清华大学
一月十六日(星期六)北京电子管厂
一月二十日(星期三)广播大厦、电报大楼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北京第一机床厂
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二)北京合成纤维厂
“殷秘书,”参观安排刚晓知,溥仪就找到了殷兆玉,过去我一直没在北京,还想看看人大会堂、北京车站和十三陵水库。虽然他的要求未列入集体参观日程,仍得到了通融。
大家去参观宣武钢厂,他被单独邀请参观人大会堂。下了车,登上人大会堂的台阶,漂亮的浅灰色大理石廊柱和门顶上的国徽映入视野。在服务人员带领下,他穿过中央大厅来到了宽敞的会堂。当听说这里宽达七十六米、深六十米,可容纳上万人同时开会,北边的宴会厅可以供五千人同时就餐时,这位昔日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居的末代皇帝,惊奇地二目圆瞪。
他自小生长在对面不远的紫禁城,以往听师傅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古老建筑之一时,也曾问过这项明朝永乐年间的工程,所耗光阴竟是十四载。而建筑面积超过十七万平方米的人大会堂,比他当年居住的紫禁城的总面积还大,但从开始设计到完工只用了不到一年。当他得知这个创造奇迹的总指挥就是周总理时,心中对这座不寻常的建筑产生了格外的敬意。“伟大的工程,伟大的人民!”在宏伟的建筑和英雄的建设者面前,他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他登上仅用十个月建成的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民族文化宫的十三层楼顶。沐浴在阳光下的北京城,尽收眼底。他极目远眺之时,为殷秘书手势所牵动,记起了任四弟谈过筹建民族宫时他作为满族的一员,曾向这里捐献了一批极为珍贵的古籍,其中一些还是海内的孤本。对此,他满怀感慨:
“四弟献出的不止是几十册古籍,那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一片心!”
在崇内旅馆的座谈会上,他以赞许的口吻说起四弟的义举,又谈到了满族的变化:“几千年的历史上都存在民族压迫和民族歧视。清初,满族统治了中国,又对其他民族压迫、岐视。到了中华民国,虽说是五族共和,但少数民族仍没有获得真正的幸福。解放后,少数民族的风俗才得到保护,少数民族人士像程砚秋、老舍等人的才能才得到发挥。说到近来,我认为也只有在新社会,西藏叛乱的坏事才能变成好事……”
农村,在溥仪以往的眼里,是贫穷落后的一隅。京郊的“四季青”之行,使他与同伴不约而同地改变了看法。朔风刺骨的冬季,温室内碧绿的蔬菜,令老宋大发激情,他不禁引用了恩格斯的一句话:“不是大自然赐给的,要靠我们去争取!”当老杜听说温室将扩大到一万间时,惊讶万分:“只有在这个时代,农民才有这样的前景。”
“百闻不如一见,”溥仪字字深沉,一九五六年,我曾参观过东北汤山埠合作社,这里比那时进步多喽。农民现在生活在天堂里,过去是在地狱——伪满时,日本兵一次就曾屠杀手无寸铁的农民一千多人……总之,我可不可以说,‘四季青’的变化,概括了新中国的巨变?
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众人一致赞成他的看法,他愈加兴奋了……
溥仪先生有什么喜事呀?一月十七日,本来没有参观安排,正逢全国工交展览会开幕,他们全体被邀出席。下午,他提前了半小时来到政协俱乐部集合。看到他十分高兴的样子,人们围过来逗他。
今天上午有十个国家的记者访问我。英、法、德、匈、奥……他认真地掰着手指数起来:
参观的人流中,他与老杜和老王同行,边听边记。老杜逗他:“我们和乡下人进城一样,什么都爱看,什么都想看噢。”
“可不是嘛,”老王凑过头来,一九五二年,我在东北看过一次工业展览,今天的好多产品都是那次没见过的,发展真快。
听着讲解员有声有色地介绍全国铁路远景规划时,大概有感于昔日出卖满铁主权和如今铁路事业的飞速发展,溥仪激动得眼泪围着眼眶转,伸出大拇指连连称赞:“真好,真好!”
大轿车缓缓从政协俱乐部出发,驶向城东的工人体育场。登上体育场的看台,溥仪望着绿茵茵的草坪,浮想联翩,因为他在天津寓居之时,常出没于体育场。老报人徐铸成曾描述过天津体育场内的溥仪。一九三〇年,我偶然和溥仪见过一面,那是在天津的一个球场观看当时的网球名将林宝华(据说他是溥仪的网球老师)的表演。忽然,观众都集中目光看着刚进来的一群人,当头的是一个戴着墨绿眼镜的黑瘦的人,三十岁左右,西装革履。邻座纷纷说,这是宣统皇帝来了。后面跟着两个穿着华丽旗袍的女人,丰容盛髻。不用说,一个是皇后‘婉容,另一个是淑妃’文绣了。如今,以新的身份面对宏伟的体育场,不仅他,连其他人也大发感慨。
一走进场,就有人惊呼:“真不小呀。”见多识广的老王说:“是啊,我这辈子也没有看过这样大的体育场。”抗战时,曾在亚洲一些国家征战的老杜也以权威的口气说:“这么大的体育场,在亚洲也堪称第一流。”
“依我看,这在世界上也是少见的。这是劳动的成果。”大概是与体育场有关的旧日奢侈生活在脑海里印象深刻,溥仪尤感劳动的高尚。
邱行湘接茬说:“整个设计很科学,还有运动员吃住的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杨伯涛,他从厕所出来,拽着溥仪说:“哎呀,连厕所都这么豁亮呀。”大家不禁哄然而笑。
徜徉在熙熙攘攘的全国农业展览会,溥仪听老周和老杜边看边发议论。“解放十年这么大变化,做梦也想不到。今后变成什么样,简直不可设想!”……这时,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前两天,他去老孟家,老孟重提在抚顺劳动的情景:“还记得我们一起种白菜的那些日子吗?”他自然历历如昨。种菜需要肥料,他俩一起把掏粪的活儿包了下来。一次,他的眼镜腿折断掉进粪池,只好捞起用水冲净,又拿橡皮膏粘了粘戴上。“你当年做皇帝,会自己去掏吗?”
他当时回答老孟的那句话,此时又不由脱口而出,“劳动是光荣的。”话虽简单,但在他的思想变化中囊括了多少内涵,则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在金灿灿的谷子面前,他停下了脚步。一位女讲解员向他介绍说:“这谷子产量很少,在清朝是专门给皇上进贡的……”
“是,是。”他满脸羞愧地支吾着,正当姑娘迷惑不解时,一位特赦人员插了话:“这就是溥仪先生,过去的宣统皇帝。”
她怔住了,与一旁的众人新奇地望着这位衣着朴素的老人。从一个骄奢淫逸的皇帝,到一个以劳动为荣的公民,其间是个多么非同一般的历史跨度!
有些事物的历史跨度却不那么明显。表面看,北京城内那些灰蒙蒙的平房所组成的一条条街道,变化并不大,近郊的乡间也只是通上了柏油马路。而溥仪一行人参观了西城福绥境街道和四季青公社,才感到今非昔比的确不是假话。走出街道工厂,老周对溥仪说:“嘿,过去认为自己当个街道厂的工人蛮够条件,现在才知,这对我是新的一课。”老杨对比四季青公社拥有十三部汽车、十四部拖拉机,又有了电磨、温室……觉得城市和农村都发生着巨变。他最没有料到的是妇女的新姿,信服地说:“过去哪儿想得到妇女还能和钢铁打交道?看到金属厂有女子工作,什么都能干,我才信了。”
溥仪对老杜的话忒感兴趣。新兴的事业,是最生动的课题,它使人们得以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对杜同学的发言,我完全同意。”他赞成老杜的观点,“最有意义的是,这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改变了人的面貌。”他的发言有条有理,第二、新兴的事业也使人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第三、卫生方面……
昔日的末代皇帝,感触颇深的是新社会不但荡涤了人类的垃圾,连明朝遗下的城市垃圾也清除殆尽。他有声有色的发言,使老曾和老邱大为懊悔:“唉,没能参观,真可惜。”
更可惜,他们——连溥仪在内,全然不知就在当天,周总理又亲自打电话催问是否发了棉大衣。这份电话记录,至今仍保存在历史的档案里:
周总理问及发大衣事。
一月九日
如若当时就晓得了,那么,他也许会从国家总理关心特赦人员的一件大衣之事,联想到福绥境街道那些人们的变化,品味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摒除了尊卑高低那些腐朽观念,建立在了全新的基础上。
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另一件事。一天,全国政协干部马正信打来电话:周总理询问,是否给溥仪等人发了肥皂,如没有,要尽快发下,以便搞好个人卫生。消息传遍了崇内旅馆。
“无微不至”,在这儿已绝非一句空洞的形容词。
穿着雪白的大褂,步入清洁的厂房,他记住了林厂长介绍的一个日子:北京电子管厂,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五日投产,仅建设了两年。
这可以说体现了中国人的智慧。
溥仪认为老杜概括得精辟,深有感触,“劳动创造一切!”那天,他事先约好老孟一家人去照相,人家在“同生”照相馆左等右等不见他的影子,待老孟急匆匆赶到崇内旅馆,他才恍然大悟:“哎呀,让你和大嫂久等了。我一遇参观,就往往什么事都丢到脑后去了……”
钢花飞溅的高炉,温室里碧绿的菜畦,耀眼夺目的精密零件,街道工厂妇女笑逐言开的面孔……幻化成他笔下的墨迹:人民太伟大了,反想自己过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且是一个有毒的大废物!无论如何,我认识到了劳动的神圣和光荣。
古老北京所焕发的青春,日新月异的建设成就,总理的关怀……不仅仅对他有所启示,也愈加坚定了他后半生的信念:自食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