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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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崇内旅馆

北京的东单,是个繁华的去处。闹中取静,十字路口南边不远有个坐东朝西的二层小楼——崇内旅馆。十二月二十四日午间,老万提着送给大哥的黑皮箱,陪伴溥仪从前井胡同迁住于此。

起初,他到北京后,被政府安排住在东四旅馆。五妹那儿只是偶尔回去一下。其他特赦人员也散居各处。杜聿明在远东旅馆,王耀武住崇内旅馆。宋希濂在崇外旅馆。数虎坊桥最热闹,曾扩情、杨伯涛、陈长捷、邱行湘、周振强、卢浚泉等六人同住一起。

谁在北京有家,可以去家里住。对民政局负责人说的话,有的特赦人员根本不信,直到溥仪寓居五妹家、郑庭芨搬到南池子,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成了行动自由的人!

岂止溥仪,所有的人都在瞪大眼睛观察着这个新的世界。他来旅馆的前两天,特赦人员齐聚政协俱乐部,推选王耀武和邱行湘为学习组长。座谈中,老宋率先开了腔:我释放十九天了,印象最深的是社会风气的变化。我在街上没见过骂人和打人的。有一天,我坐三轮车时见工人很累,要多给他点钱,他就是不要。新社会的一切都在变!

对此,杜聿明颇有同感:“一次乘公共汽车,因为眼神不好,多给了售票员一毛钱,她当时就退给我了。”接着,郑庭芨谈起了在民政局的见闻:我去民政局接待室,看到有人正申请回家的路费。我想,过去的政府哪管这些事?

“看了新的北京,兴奋得不得了。”溥仪抢过了话茬,“要不是敌伪十四年的腐朽统治,人民过上好日子,多好呀。每逢想到这儿,我就惭愧不已,只有化惭愧为力量,来赎自己的罪过哟……”

时间不够用,从下午两点到五点,周振强、陈长捷、卢浚泉又争先恐后地畅谈在京遇到的新鲜事,发言有长有短,看法却不约而同:北京城和北京人已非昔日可比!

然而,他在崇内旅馆二一一房间,也开始接触了社会生活的另一侧面。刚集中于此,有的人不敢上街,甚至怕公安人员跟在后边,索性闷坐屋中。溥仪讲了自己在五妹家时逛遍北京以及所闹的笑话后,有几个人试着出去遛了几趟,发觉根本没设想的那回事,才自嘲地谈出了原来可笑的念头。

溥仪搬往崇内旅馆,出于各种考虑,对外并未张扬。但通过各种渠道不胫而走的消息,却引来不少麻烦,时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慕名前来求见。

“外面有人找……”一天,他正在学习,又被旅馆的服务员唤出,并被绘声绘色地告知,有两个穿长袍马褂的老人求见。

“什么人呢?”他正纳闷儿,服务员递过一个考究的信笺。拆开一看,里边有帧用大红纸以楷字书写的“请安帖”。不看则已,瞧过之后,他立刻勃然大怒,对服务员说:告诉他们,我不在!

拒见的理由何在?原来这二人是清朝末年曾在宫中供职的大臣。令他极为震怒的是,帖上竟然写着他们在清朝的官衔:

前翰林院编修陈云诰、前度支部主事孙忠亮。

不仅如此,他们还俨然以清朝遗老自居,在帖上向皇上“亲诣请安”。“解放十多年了,竟然还有这种事情!”他愤愤而言,鄙视地将信笺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服务员。腐朽没落的意识,如此不肯轻易退出历史舞台,而在一些人的头脑中残存,这使他不禁想起周总理的告诫:你们也不要把现在想得那么好,有的人还不如你们……勉强压住火气,没有发作起来。

不久,他应邀去北海公园参观一个书法展览,极为欣赏一幅称颂祖国建设的楷书对联,看了落款才知竟是陈云诰所书。这时,他才晓得他是中央文史馆馆员,而且也渐渐明白那些人的头脑中,不光有残存的封建思想,还有拥护社会的进步一面。他是否从中意识到了人的思想的复杂性?尽管不可臆测,但有一点却是真实的:一年后,他回想起发生在崇内旅馆的那件事时,又为原来没对两位老人帮助,而采取了回避态度,甚感懊悔。

形形色色的来访者中,还有一些所谓的民主人士。他们来找溥仪,有的想一睹圣颜,有的是来叙旧,还有的是想教他跳舞,给他说媒拉纤……总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外边又来了一人访问杜聿明,溥仪躲避不及,也被拉着做了介绍。听到名字,虽没见过,但已知那是个没摘帽的坏分子,他急于走开。可还没等他溜出门,那人一把拽住了他:“‘皇上’,您会打牌吗?初次见面,请赏光。”

我不会。溥仪冷冷地拒绝道。那个人仍纠缠不清,他一扭脸走出了屋门,扬长而去。

一位在旧军阀时代发迹的人士,还当他仍是天津租界里吃喝玩乐的“寓公”,竟然在他面前又吹嘘起在过去如何大耍威风的旧事。甚至得意忘形地讲起当年带兵包围舞厅,拿着手枪讹诈人的丑事。他嗤之以鼻,打断了来人的胡言乱语。那个人走了,他冲着门口厌烦地说:“他带来了腐朽气味……”

决不仅仅是满清遗老和一些旧社会过来之人对他感兴趣。一天,门缝塞进一张信笺。他拾起读道:

溥先生,我住在楼上月余,很想与您谈谈,但对您目前的处境不清楚,故未冒昧一试。我是一个清史爱好者,来避暑山庄已十多年之久,对清史颇感兴趣,故想与您谈谈,不知允否。

揣此,并颂日礼。

对您目前的处境不清楚?他看着信笺,不禁哑然失笑。为了满足这位清史爱好者的要求,他主动邀其叙谈,但内容却不止清史,谈的更多的是使清朝末代皇帝如何成为公民的这个时代。

咳,我这记性……他刚理发回来,又慌慌张张地往外走。同伴知道他又将什么东西忘在处边了。当他从理发师手里接过丢掉的皮包时,又一次感到懊恼。

“这是谁的肥皂泡在脸盆里了?太浪费了!”早晨,一位特赦人员发现洗漱室里的脸盆里满是肥皂泡,顺手捞出了一块肥皂。一嚷嚷,人们都来了,纷纷谴责肇事者。这时,他红着脸站出来,承认是自己洗完衣服忘在那儿的。他于是成了众矢之的,以至平日的小事也成了人们的笑料,有的人讽刺加挖苦:“还是什么皇帝呢,这不是窝囊废吗……”

连日,他的情绪顿显消沉,整天低着头。王旭东找来了杜聿明和王耀武:肥皂之事,他不是故意的,要与人为善,要相信皇帝是能够学会生活的,哪能瞧不起他呢……一番话,说得两人连连表示,不再歧视溥仪。

的确,在抚顺时他生活上有了进步,但在新的环境中还远远不能适应。他闹了几次笑话,信心也一度动摇。特赦伙伴的理解和帮助,使他的信心又得到了恢复。

学习时,他与大家坦诚相见。无怪乎王耀武谈起他时不无褒意:这个‘皇帝’对我们几个国民党战犯挺客气,说是我们总归打过日本,他在伪满倒当了汉奸,每念及此便悔恨不已。他与昔日的将军们逐渐融洽了。因为他们在力图成为新人的根本目标上,并无分歧。

邱行湘乍从虎坊桥迁来时,认为他是封建皇帝,不愿和他接近。他却主动向他打招呼:你年庚多少?

“我是一九〇七年生人。”

“老弟,”他亲热地以兄长自居,看来,我比你大一岁,我是一九〇六年生人。二人越说越热乎。

“伪满洲国垮台后的那年冬天,我随国民党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到长春,还看过你那个伪满皇宫。我那时的印象就是,溥仪只是‘新京’的皇帝。”

是啊,在长春,不是我生活,而是我替别人生活。

交往中,二人相互产生了好感,经常来往走动。他对溥仪的进一步了解,体现在另一件事上。邱行湘在给笔者的信里回忆道:有一天早晨,杜聿明和王耀武来我处,研究送给领导锦旗之事。溥仪本不属国民党人员范围,但他是崇内学习组成员,争执不下时,他提出,只要我们好好改造自己,不必拘泥于形式上的歌颂。我想不到,溥仪这个封建的代表人物,如此开明。

他交心的透明度,往往令人诧异,乃至私生活也毫不避讳。溥仪自幼长于宫中,受到腐朽糜烂的清宫生活的毒害,使他已非常人。殷兆玉回忆说:“溥仪曾对我单独谈起清宫的腐败生活,甚至羞愧万分地说自己还有长期自渎的恶习,正在克服。这使我感到惊讶!”

然而,他惊讶的不止是溥仪那长期未除的恶习,更重要的是他的坦诚和那一切从头开始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