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五日上午。
收到一封薄薄的信件,溥仪掂在手上,却似千斤磐石般,沉重地压在心头。从邮递员手中接过寄自长春的信,他顿然心悸肉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旋绕眼前。
长春,这个令他不堪回首的地名,如今更使他坠入无法言喻的痛楚……展信读罢,他已呈病态的脸色骤如土灰,颤抖的双手不断地痉挛起来,甚至,情不自禁地惊恐失声……
“怎么啦?”妻子急忙从厨房跑回客厅。他却魂不守舍,仿佛丧失了知觉。一句话也未答,手里只是直直地捧着那封使妻子莫名其妙的“怪信”。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妻子纳闷地接过了由全国政协转来的信,自言自语地读着信末的署名:
“长春市政工程处……革命战斗队……孙博盛”。
“孙博盛是谁?”听到妻子的问话,他像受到无法遏制的强烈刺激,猛然大放悲声。
“孙博盛……孙博元……孙博盛……”泣哭中,他语无伦次地叨念着这两个近似的名字。
也许他至死也认为,来信者是他曾在伪满时命令手下人打死的那个孤儿——孙博元的亲兄弟。其实,孙博盛只不过与孙博元同是从慈幼院挑来给溥仪当童仆的孤儿。
原来,十岁那年,孙博盛和其他六名孤儿一起被挑入伪满宫内伺候“皇上”,在老太监苏焕臣的带领下,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苦役。从早到晚,洗涮溥仪使用的厕所、便池、浴池……直至深夜。不过几日,大多数童仆便因过度疲劳,被自己手中拎的大铁壶所烫伤。但他们最害怕的却是溥仪暴虐无常的脾气。他发怒时,往往叫手下人责打童仆以解闷,院内常常传出凄厉的惨叫。孙博盛就曾不止一次地遭到如此的命运。
初夏,他正在缉熙楼值班,溥仪铁青着脸走出来,当看到他把一个烟盒装进口袋时,厉声问道:
“你手里拿的什么?”
“奴才拿的是烟盒。”
“里面有什么?”
“两块钱。”孙博盛随口答道。
“拿过来看看。”
溥仪打开盖儿一看,里面装的是三块钱,立刻勃然大怒:“欺上!”于是,喊来侍卫严桐江,毒打了孙博盛一顿,又将他关进同德殿旁的小黑屋,直到柳叶发黄时才放了出来。
时隔不久,溥仪吃饭时,又问他:
“攒多少钱了?”
“什么?奴才没听清,只听皇上说了一个钱字……”
溥仪陡然变色:“胡说,惩罚他!”可怜的孙博盛又被打得遍体鳞伤,几日卧床不起。他决定逃出虎口。虽然他跑出去了,但无力抚养儿子的生身母亲却不敢收留,为了老母的安危,他迫不得已又返回了宫内。两天后,勤务班全体集合。在溥仪授意下,侍卫李国雄把孙博盛叫出队列:“伸出手来!”木板猛地向他的手心狠狠打来,一下又一下,双手被打得肿起老高,紫里发青。
“把裤子扒下来……”
不由分说,他又被脸朝下摔在地上,由两人分别按住头、脚,另外一名打手持木板,向他的臀部一阵乱打。“饶命啊……”不管怎样求饶,雨点似的木板仍不停地落下。残酷的刑罚几乎把他的屁股揍烂。后来又几次无端被溥仪打得死去活来。他的伙伴孙博元就是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逃跑后被抓回,当着众孤儿的面,被活活毒打致死的。令人惨不忍睹的情景,镌刻在他幼小的心灵上,他恨死了溥仪和那个伪满傀儡政权。
解放后,孙博盛彻底翻了身,当上了干部,还先后被评为省、市级劳模。《我的前半生》出版后,他看到书中写到孙博元之死,又勾起了对昔日生活的回忆和悲愤。动乱之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曾饱受溥仪凌辱的童仆,竟被无端扣上“梦想溥仪做皇帝”的罪名。批判会上,他被斥为“溥仪的狗奴才”、“伪满的小德张”……
为了表明与溥仪彻底划清界限,他决心批判《我的前半生》。考虑到自己是名党员,要有组织观念,便给新成立的北京市委去了一封信:
“我本想写信直接质问溥仪,但因为他是统战对象,怕有不良影响,如果准许我批判那本书,请给予答复。”
在当时极端混乱的形势下,这封信被转交中央统战部后,又批转回长春市统战部。最后,孙博盛收到的答复竟是一条语录:“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
纯朴的老工人以为得到了支持,于是向溥仪发出了酿成悲剧的批判信。
这封信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是针对《我的前半生》:“那本书是大毒草,必须彻底批判,不能容忍它毒害第二代。溥仪所得的稿费应全部退还国家……”,信里还以“阶级分析的方法”,逐页开始了批判。
接到信的当天,溥仪真以为自己又犯下了弥天大罪,顿足捶胸,痛悔不已。午饭摆在桌上放凉了,他没有动一筷子,沏好的茶放在桌子上,他一口也没喝。整整一天,几乎水米未沾。
“喂喂……”猛然,他站起身,近乎疯狂地打起了电话,全国政协、中央统战部、群众出版社……结果,使他失望之极,他所认识的领导,基本靠了边。向谁讨教呢?他慌了神,也失去了主心骨。他想起了杰二弟,电话打通了,但溥杰有事,只好相约来日再谈。他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即使如此,他仍没有放弃依靠组织的信条。接信当天,电话没打通,他又急匆匆地跑到政协机关,向沈老和张刃先当面汇报。归来后,他并不推卸,独自承担起了“罪责”,伏案疾书至夜,写下长达四千五百字的“自我批判”。脱稿前,不管妻子怎么劝,他也不听,简直就像傻子似的,既不吃,也不睡。脱稿后,时而偷偷地在一旁落泪,时而突然嚎啕痛哭。睡在床上,他的抽泣声偶尔会惊醒酣然入睡的妻子。
早晨,几乎彻夜未眠的溥仪,亲自将所剩余的《我的前半生》稿酬全部交与政协机关。然后,又去邮局寄发了给孙博盛的复信。他在信中批判了书里的“问题”,态度可谓诚恳至挚,但通篇尽是扣的一顶顶大帽子,连自己也不知所云。
《我的前半生》一书,经你们正确分析与严正指责,确给自己很大启发与帮助。经自己深刻反省,书中内容确有不少美化旧事物、不少有毒的,是起坏作用的。是应该打倒的。
点头、吭气都有阶级性,这话是一点不错的。我写的书尽管也有一些暴露,但是辞句中却露出许多为自己做坏事的辩护。正如来信,指出仅仅几项,即说明问题。
……
例如书中说(七页):我的祖父把一切官职都辞掉了,“亲王世袭罔替”的恩典是力辞不准才接受的,这是我小时听说的。写这一段不是暴露,反成了所谓“颂扬”,这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说话?
又如(二十九页),我无耻地宣扬我祖母如何善良,夏天不进花园,说是怕踩死蚂蚁。尽管我后来也说:“她对蚂蚁仁慈如此,但是打起奴仆来(这个奴仆,就是封建用语)却毫不留情”,但是这个暴露不仅不够,而且掩盖了她罪恶阶级本质。她为什么怕踩蚂蚁?是对蚂蚁仁慈么?不是!这正是她的封建迷信、极端个人自私自利的表现。因为她不踩的蚂蚁,正是封建社会所说的,不杀生,积“阴德”。我的书中没有揭露她的迷信反动本质,反而在文字上形容对蚂蚁“仁慈”如此?你一语道破,既然仁慈,为什么还使用太监?这是一针见血的正确论断。
我书中说我父亲是辛亥革命辞掉摄政王,事实上是辛亥革命大势所趋,他被迫辞职的。我引用他的对联说什么:“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不正是替他表白愿意退官、替他说话么?关于你所提的我幼时对一电行工人的污辱,无耻地说封他为“镇桥猴”,这是站在反动封建立场,对工人诬蔑的话。引用在书上,说明自己改造的很差,这是严重的立场、观点问题……
……
再者,张勋背叛人民,拥我复辟时,他说的那几句话,如:“隆裕太后不忍一家尊荣,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共和’,谁知‘共和’民不聊生”等语。这是张勋反动透顶的话,我根本不应当引用它在书上。这样写不是反映现实,却是替封建王朝宣传的毒草了。
至于我的一贯打人骂人,这正充分说明是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的本质决定的,我说成人们对我百般奉(逢)迎、依顺养成的打人恶习是错误的……
紧接着一番自我批判后,溥仪还以不短的篇幅痛悔追述了伪满十四年的种种罪行,倾诉了十年改造与特赦给予他的新生。感激涕零,如闻其声。在近乎于罗嗦的认罪中,他反复声明《我的前半生》有毒。出于对这场运动发动者的崇拜,他对令人费解的“文革”以及对自己的批判,显示了前所未有的高姿态。
要不是赶上一天等于二十年的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要不是由于你的帮助启发,自己怎能正视错误?总之,我诚恳地接受你的批判,真诚向你表示感谢。我愿意把稿费奉还国家和人民……关于《我的前半生》的稿费为五千元(现在实际上仅有四千元,今天已交与机关,应当还与国家和人民。其中一千元,除了给帮助写稿提供材料的人酬劳六百元外,余四百元已用于我的爱人看病上)。
你看怎样好,请回信。欢迎你来信,对我的帮助。
此致敬礼!
六六年九月十六日 溥仪
复信之快,确属神速。由于被大批判弄得神魂颠倒,打死孙博元的旧债始终像噩梦困扰心头,长春的来信,又使孙博元的名字在溥仪脑海里反复翻腾浮现。以致在慌乱中,复信的开头他竟把孙博盛写成了“孙博元”。
这下又闯了祸。当溥仪的复信在孙博盛的所在单位传阅时,有人发觉了:“这是溥仪咒你不死呢!”于是,他在第二封信里对溥仪提出了严辞质问,又一次对《我的前半生》作了连篇累牍的批判。他还在信尾要求溥仪对事实负责,写信必须签字盖章,并质问道:“你的印章还像过去的玉玺吗?”
溥仪最怕的就是人们仍把他看作过去的皇帝,而不把他作为公民。特赦后,他将“同志”视为相互间最宝贵的称谓,尽管孙博盛在来信中特意点明不允许溥仪称他为同志,但他仍不放弃这种权利。他在复信中说:“我前半生的罪恶事实,根本不配称呼你为同志,我认为过去的溥仪正是今天溥仪的仇敌……”
从第二封复信开始,他照孙博盛的要求,在信的落款处小心翼翼地盖上“溥仪”二字的小篆印章。除了工资单以外,这些信件竟成了溥仪在世最后留下印章的地方。
谁能说,他不是处在痛苦的内心矛盾之中呢?自长春寄来第一封信之后,他除去医院看病,几乎每日闷坐桌前,沉浸在冥思苦想中。
董益三的一篇日记从侧面也反映了溥仪当时的心境和病况:
十月二十日(星期四),李淑贤下午三点左右来。和她(董的妻子宋伯兰——作者注)谈了一个多小时才走。据李说,溥仪最近患高血压170/?90,有时降到常态。又说,长春又有信来,说他的检讨不好,要他进一步做检查,还在质问稿费的下落等等……
他的血压逐渐升高,来自长春的批判也在不断升级。截至十月二十二日,他复信三封,写出了万余字的自我批判。接踵而至的来信,要求他老实交代打死孙博元的直接凶手。在人命关天之事面前,溥仪表现出的是诚实态度,甚至承担了打死孙博元的全部责任。
我在《我的前半生》中,有许多(处)没有写出别人的姓名来,表示一切我负全责。因此,关于孙博元被打死事,我没有写出别人姓名来……此外,因为我当时定的所谓“家规”,认为谁不对,管人的人就必须管,就要打,不然打人的人便有罪。所以,我想孙博元虽然不是我打的,可是,他死在我所定的“家规”下,我应负全责……
话虽不长,但不难看出,他与前半生那个贪生怕死、虚伪万分的溥仪相比,确有天壤之别!在动乱的岁月里,他未尝不清楚,担当如此罪名要冒何等风险,而他却敢于揽在自己名下。
关键时刻,他没有抬出别人以保全自己。是否可以这样说,溥仪那个曾被历史几度扭曲了的灵魂,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经受了奇特的洗礼和检验。
仅仅透过简单的表态,他思想斗争的激烈程度是难以想象,而且不为常人所知的。白天,他曾无数次地站在电话机旁愣神,一声不吭,又不时以凌乱的脚步踱转在气氛烦闷的屋内。夜间,有时他的枕上淌满了泪水,哭得异常伤心,惊醒了的妻子安慰他,他却浑然不知。原来,溥仪是在梦境中哭泣……
他并非完全正确。抑于批判的声势,在复信中,他甚至提出了妥协。在尔后的信中,他写道:
关于这本书如何解决?要它存在,还是不存在……我认为以后不应当再出版,不让它继续存在,因为其中虽然有揭露的地方,也有美化旧事物、放毒的地方。但是,我已向群众出版社同志提出了我的意见,即以后不要出版,因为其中有许多美化旧事物,有毒素的地方。出版社同志回复我,当把我的意见向领导反映。
正当他狼狈不堪期间,董益三夫妇被抄家后,迁居南操场南口老二号,离他家只有几十步之遥,从此成了溥仪经常登门的“患难之交”。当长春的批判信以大约十天一封的频率邮向北京时,董益三向前来求教的溥仪,提出了忠告:“你应该依靠组织,向政协机关反映,同时与群众出版社联系。”
正中溥仪下怀,他欣然从命。但是,四处联系的结果却使他灰心丧气。
他的身体日渐羸弱。心中的郁闷,惮心竭虑的苦恼,使他终日头晕目眩。去积水潭医院检查的结果,妻子大吃一惊:血色素只有七点三克,经医生诊断为贫血。次日,他又乘车来到协和医院,检查出了血压偏高的症状。当天的病历上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记载:
尿中找到可疑的瘤细胞。
这是十月二十六日。祸不单行。也正是当天,他又接到了长春的来信。双重的打击,无情地向他袭来。
远在千里之外的孙博盛何曾知晓,从九月二十八日起,与他发出批判信的节奏几乎同步,溥仪遵医嘱,须每隔十天左右去检查一次病情。
从完整的病历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溥仪自我批判期间,正是他体内的癌症逐渐加剧之时。九月十六日,十月二十三日,十月二十七日,十月二十九日,十一月一日,十一月十六日……毋须详算,溥仪平均每隔五六天就要写出厚厚的一沓。到十一月下旬,他先后写出了六份达数万字的自我批判信。其间,他在极度精神重压之下所承爱的磨难可想而知。然而,在当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长春的来信又将他拖入更深的痛楚之中。他拿信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以前我是非正式地对你批判,今天开始对你正式进行批判……”
而且,信里叫他不要“封门”,要一页页地详细检查。
面对现实,溥仪反而变得冷静了。当天,他把来信抄出一份寄给政协机关沈老,又将情况通过电话告诉了群众出版社——《我的前半生》的责任编辑王兰升:
“孙博盛来信继续要求我全面检查,限于水平,我再检查也检查不出什么来,想与文达同志商量商量……”
由于不便细说,王兰升只告知:“文达因公外出未归”。溥仪哪知,此时,李文达也因此书而受到了连累,被荒谬地扣上“特务”、“为皇帝树碑立传”等莫须有的罪名。有的人甚至把他与溥仪在伪满时的日本监护者吉冈相提并论,称之为“御用挂”。何止如此,尔后,他竟又被投入监狱,身陷囹圄达七年之久。
狂潮中,《我的前半生》的命运更是令人心碎,刚刚印刷出的两万册,在一片不知所云的声讨中,送进造纸厂化成了纸浆……
溥仪并不深知这些内情,只微微觉得有点蹊跷。当天上午,妻子来到董益三家,诉说了打电话之事,情绪低沉。对付复杂的情况,老董有丰富的阅历和经验,又有一副热心肠。
他分析了溥仪面临的形势后,冷静地说:“既然政协机关和出版社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有自己独立地去迎接困难。不要怕,事情闹到底,也不过那么回事……”
妻子颔首而去。傍晚,又偕溥仪而来,受到了老董夫妇的抚慰。品茶间,老董针对溥仪的处境,建议他把病重的情形详告长春,而且,与他细致研究了复信的具体方式。大概是受到老董夫妇乐观情绪的感染,当溥仪临走时,连妻子近来变得憔悴的脸上也露出了欢悦的笑容。可是,回到家,想到形势未卜,夫妇二人又愁容聚拢。
当天以及尔后两日,老董在日记上做了这样记载:
十二月二日,晚饭后,溥仪夫妇又来了,他把那一堆东西又抱来了(指《我的前半生》及与孙博盛来往信件等材料——作者注),告诉了我和群众出版社通电话的经过。我把上次对李淑贤说的意见,更具体跟他讲了。他问怎样对付这封信。我建议他怎样复,他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在通信上,我建议他把自己重病的情况详细地告诉对方,并突出这一点,这对以后的发展将带来某些便利,并劝他在困难面前,不要想逃避,要耐心地并准备长期地和对方通信,在来往和通信中得到教育和提高。他们接受我的意见。九点左右走,我送他们出大门……
十二月三日,下午三点左右,李淑贤来说,老宋来电话,叫我和溥仪到机关去把留在办公室内的东西拿回来。溥仪没有东西,不去。我到机关去的时候,淑贤在我家和她(宋伯兰——作者注)谈了一点多钟才走。据她说,淑贤精神很低沉,面容憔悴,所说的都是牢骚和溥仪沉重的心情。
十二月四日,下午三点左右,溥仪又来了……这次来,是把他复孙博盛的信稿给我看,要求我给他改。我看了复信,立即帮他做了文字修改,之后,又在一处增加了他的意见。总之,这次复信突出之点,是把他的病具体地告诉了对方,使对方了解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出书面检查。五点左右他走,临走时,他要求我把他的这本书看一遍,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并说他检查不出什么来,溥杰也不能做这个工作,只好请我帮助。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为了给病重的溥仪排忧解难,老董主动承担了为其检查书中“毒素”的差事——每天抽出一个半小时。这在那黑云压城、人人自危之时,是何等诚挚、可贵!
溥仪三天两头找老董请教,遇到吃点儿新鲜的饭菜,他也会不客气地留下就餐。他特别爱吃老董的妻子做的韭菜馅饼,因妻子不喜欢韭菜、大蒜,他很久没有尝到了。当宋伯兰端上“北京风味”时,他高兴地说:“今天我可‘开斋’了。”一边品尝着滋味,一边用地道的北京话称赞说:“董大嫂啊,你做得可真‘入咂儿’!”
这当儿,他会暂时忘却忧愁。有时,已夜静更深,老董家的台灯下仍闪现着溥仪与老董这一对瘦弱的身影。他们在一起针对当时的“气候”,切磋如何对付刮来的“风暴”。“哀兵动人”,是他俩研究既定的策略。
十二月六日,经过老董夫妇阅改的复信发出了。溥仪在信里详述了从前年开始不断尿血,去年又发现左肾与膀胱相继患癌,左肾全部被切除,右肾业已致癌的严重病情,而且介绍了目前的身体状况。
我现在每天服中药,加上患高血压病、血管硬化,又严重贫血。这几天右胸又开始奇痛,呼吸行动都感疼痛。还没有查出什么原因来,医生嘱多休养,因此,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我的书继续检查,但这需要一些时间,请你原谅。
第二天,溥仪在家忽然鼻血不止,检查时,血色素仅六点五克,况且全身浮肿已月余了。他的病情日益加重,时常流鼻血,更可怕的是,竟接连十几天昏睡不醒。可是,来自长春的批判并没有停止。
十二月十日,溥仪又接到了来信,信中要求他:“挖思想根源,交代你是用什么思想写的这本书,是谁支持你写的”。在此之前,批判信就曾多次要他交代“这本书的后台老板是谁……”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部书是在毛主席、周总理等国家领导人关怀下问世的,难道要他交代他所尊敬的人们的所谓罪行吗?他不能,也没有这样做。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有的人以出卖别人,胡咬乱供来求得自身的解脱,与此相反,他的对抗方法是缄口不言,只是一味“躬身自省”。的确,溥仪难以寻觅一条左右逢源之路,进退维谷是他的真实处境。老董的日记为其作了注脚:
十二月十日,今日为老溥又拟两条答案。这两条是费考虑的。因为实际上,他不能负这个责任,但在目前又不能不负这个责任,即不能推,又不能就,难就难在这里。
为解溥仪之厄难,老董不仅成了谋士,还亲自为他草拟复信。那天下午三点多钟,老董正代为“捉刀”时,他走进了屋门。有人代笔,溥仪并不依赖,他自有一条思路。一个多小时中,两人反复交换意见,仍言犹未尽,相约次日再谈。哪料,他没能赴约,原因是妻子在焦灼中病倒了,他陪着去了医院,一阵折腾,溥仪的左肋骨又痛了起来。老董未因他没来而放弃责任,起草好复信稿,又请妻子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份。夫妇俩度过了一个忙碌的星期天。
星期一清晨,他来到老董家,拿起信稿一口气读完,激动不已。这有老董的日记为证:
十二月十二日上午,老溥来了。我把预备好的复信交给他看了,很满意,在一两个地方按他的意见做了一点修改。我叫他拿回去,自己再斟酌,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任意去删改。因是他的信,由他自己负责。别人的意见能接受的就要,不能接受的,就不要,想改就改。
他临走时对我说:“我好比溺在水中的人,你伸手把我拉起来了。”老溥也有他的一套,还能这样去鼓励别人帮助他……
后来的事实说明,老董代拟的复信,一直压在溥仪手里,迟迟没有发出。原因抑或是多方面的,但惟恐牵累他人的想法则可能是主要的。
这一期间,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去医院看病。“心火上升”是他的主要症状,随之而来的是心慌、气闷、痰堵,无缘无故流鼻血甚至成了常事。病情没减,他又突如其来接到了孙博盛的第六封信。看完信,他竟感到一阵轻松。
“批判的目的在于肃清流毒就完了。”他乐观地拿着这封信来到老董家:“看来这事是不是要结束了……”
“你可不要看得太简单哟!”老董说,“肃清影响,可以理解为要花费很长时间的。”
“啊……”溥仪张得大大的嘴半晌没有合拢。
“这个问题好对付,难办的是信中追问写书的支持者问题。”老董胸有城府地断言。
溥仪的情绪像黄梅季节的气候,阴晴无定。沉默了三四天后,即十二月二日上午,他用浮肿的右手,分别致信全国政协、群众出版社,又颤颤巍巍地写出了最后一次批判《我的前半生》的稿子。
略比一下,便可发现,这是他发出的九封中,字迹最力求工整、全部楷字书写的自我批判信。每个字都似乎凝聚了他最大的气力,但从字里行间来看,已绝非一个健康人的手笔了。信中,他透露出渴求“自我革命”但又苦于看不出《我的前半生》的毒素,怀疑是自己的立场没有转变过来的矛盾心理。
这本书的毒素确实是很多的。但我看一遍,看两遍,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原因?是思想认识水平太低,更重要的是立场没有完全转变……当时写这本书的主观愿望是宣扬改造政策的伟大,但结果事与愿违,我不但没有写好,还产生许多有毒素的东西……问题很多,流毒很广,而自己还不能发现出来。
就在叹息不能发现书中毒素之时,他更没能发现体内的病毒却在抑郁的心理状态下迅速蔓延!
仅仅三天后,溥仪的尿毒症急性发作。当晚,旋即从人民医院转至协和,“急症入院”。走进医院的大门,他发现大门上方的“协和医院”已被红纸盖住,并被冠之以“反帝医院”四个大字。当天,“1161230”号病历上,增添了近两页的内容。
第五次住院记录,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溥仪,男性,六十岁,因双侧肾肿瘤、尿毒症,今晚再次入院。
……近一月来出现浮肿,尿量未见明显减少,常有鼻血,胃纳差,近十余日来有昏睡,今日在人民医院复查,转来我院急症入院。检查:体温37.2℃,脉100/分,血压140/70.神智清楚,合作,面部浮肿,下肢亦有凹陷性水肿,全身淋巴结不大,头部五官,除鼻腔有干血痂外,其他无异常。颈软,气管居中,甲状腺不大,胸廓对称,肺呼吸音正常,心界不扩大,心尖部有吹风性杂音,心律齐,腹软,稍胀,肝脾未扪及,右肾亦未触及,无腹水,肠鸣音正常。脊四肢无畸形……
诊断:右肾癌
尿毒症
左肾癌术后
然而,新年刚过,溥仪还在医院治疗,长春的批判信又寄到了家里。
“你不检查好是不行的。文化大革命其中就要革你的旧命,别以为无事了,这么长时间不检查,答复也没有了……对你不算完,速作答复。”
惶遽不安的妻子,不敢给溥仪看信,拿着它径奔老董家。他沉着地教她不要让丈夫知道来信之事,以免加重病情。同时,让她以溥仪妻子的名义复信,她照办了。
“您的来信已收到了。现在溥仪住院已月余,病情甚为严重,肾癌合并尿毒症。看来短期内不能出院,等将来出院病愈,叫他向你检讨答复,故向您表示歉意。”
不出所料,孙博盛非但不相信溥仪病重,还以为他在耍什么花招,来信说,“要印传单散发全北京市,呼吁革命的工农兵来反对”溥仪,并说:“我也有可能到北京去……”
这封一月十二日接到的信,依然按老董的意见,没有告诉溥仪。而且,老董又以溥仪妻子的名义在二月六日复信孙博盛,诚恳地申述了溥仪身患癌症、神智昏迷以致不能复信及在短期内不可能恢复的情况。
“这些真实情况,如您不相信的话,可以直接向医院了解。您的来信全都保存,稍等溥仪病情有所好转,就全都交给他,叫他作彻底检查批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态度诚挚的复信,使孙博盛得知溥仪的确病重,产生了怜悯之心。因为他并非别有用心的阴谋家,也不是置人于死地的“造反派”,而是一位纯朴的老工人。动乱中,他虽曾躺卧车前,以一死的决心阻挡“造反派”抢夺国家财产,但也同大多数人一样无法分辨当时理论上的是非。
当那场噩梦消逝近二十年后的一个鹅毛大雪的晚上,笔者拜访了这位兢兢业业坚守工作岗位的六旬老人,谈至午夜。
重提往事,他感慨万端:“我当时觉得,批判那本书是革命行动,常常是白天干完活,晚上写到半夜。起先,也不知道溥仪得了重病,后来接到他的妻子来信后,我就再也未寄去批判信……”
是的,从此他没向溥仪发去一纸批判信。虽则来自长春的批判杳然绝迹,然而,早在“檄文”未绝之时,使溥仪刿心惊魄的“东北人民的代表”却已来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