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掩着的房门,被重重推开。
“大哥……”溥任满面晦色,神情忧郁地跨进门。
“四弟……”
坐在椅子上的溥仪抬起头,面显诧异。动乱以来,家族之间极少走动,虽然不久前溥任来过几次电话,但弟兄俩几个月一直未曾见面。他看着四弟铁青的脸色,知他此来必有要事。
“坐下谈。”
“唉!”溥任长长地重叹一口气,颓然瘫在了椅子上。“大哥,我被红卫兵把家给抄了!”
两人对坐无言。一阵沉默后,溥仪喃喃低语:“报纸上讲,这是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
“什么,革命行动?不配,那根本不是革命行动!”溥任站了起来,厉声反驳,“如果我是‘黑五类’,他们家也跑不了。他哪儿是什么革命小将……”他指的是那个带头抄他家的亲外甥。
当时,溥仪的二妹之子只是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为了表示与封建家庭决裂,他引火烧身,邀红卫兵战友造爱新觉罗家族的反。首当其冲,一批北京五中红卫兵闯入家族中辈分最高的载涛家。
“刷、刷!”两纸封条将载涛多年珍藏古董的东屋大门糊了个严严实实。火辣辣的太阳下,载涛连气带吓,往常那乐观的笑脸变得十分苍白。
“皇帝的叔叔,就是他妈的封建残渣余孽!”红卫兵骂骂咧咧,“你说,还有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噗通一声,年逾古稀的载涛,被猛然推倒,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幸好,近午时分,一个红卫兵头头叫走了他们。临出门时,红卫兵还恐吓地喊道:“老小子,回头见!”
悲剧发生了。午饭时,载涛的妻子金笑兰在厨房一探头,看到门口拥进一些人,以为又是红卫兵抄家来了,迹近崩溃的神经再也忍受不了接二连三的刺激,她横下心,手持菜刀砍断了臂上的动脉血管。瞬间,殷红的鲜血喷溅在屋内雪白的墙壁上。她以无声的抗议,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红卫兵再也没有来,周总理的指示却通过派出所迅速传下来:“对载涛要保护。”由此,载涛一家才没有遭受更大的灾难。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红卫兵对于金笑兰之死,并未理会,高呼“最高指示”,又浩浩荡荡杀奔同一个胡同的溥任家。他们有经验了,一进屋就先收缴了菜刀。
“大哥,你不知道?那外甥还带人对我搜身呐……”
溥仪默默地倾听着任四弟气愤的述说。
“你必须交代反动罪行……”
“我交代什么罪行?”
“啪啪……”红卫兵的皮带抽在所谓态度不老实的舅舅身上。他被激怒了,两手抓住了空中挥舞着的皮带:“为什么打我……”
而这丝毫未能阻止他被抄家的厄运。家里值点钱的物品,以及珍贵的文物统统被劫掠一空。抄家后,溥任每月一百元的工资被扣减了一半。以这点儿钱要养活老小七口人,谈何容易。
他之所以满腹牢骚来找溥仪诉苦,原指望能在大哥这儿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和物质上的支持。没想到,溥仪的态度令他失望。他看溥仪半天未吭一声,抬腿就要走。这时,溥仪说话了,溥任停住脚步,一听意思是要他正确对待“小将”的“革命行动”,便气呼呼地拉开房门,欲不辞而别。李淑贤瞧哥俩闹成如此僵局,忙买回二斤鸡蛋让溥任带上。鸡蛋,他推却不下,只好收下,但话不投机半句多,从此再也未登门。直到溥仪病重,他去医院探视,二人才算是和解了。
其实,溥仪的内心何尝不是充满矛盾,但犹豫再三的结果,还是站在了伟大领袖支持的红卫兵一边。对外甥的举动,他并不理解,也不赞成。可是家族中,人们显然把他归入外甥的支持者的行列。因为他对红卫兵大闹杰二弟家也同样没有任何表示。
暮色里,红卫兵冲进了溥杰家。
“打倒日本走狗!”……口号声吓得嵯峨浩躲进屋角。外甥带来的小伙子砸烂了厨房的瓶瓶罐罐,破碎声充斥院内外。由于街道干部的干涉,红卫兵还未做出更大破坏性的举动,就被迫撤离,惟有一个红卫兵趁乱偷走了照相机。
那个外甥虽然造了家族的反,但自己家也没因此而幸免。继载涛和溥任之后,紧接着遭灾的就是他的家。七个腰扎武装带的红卫兵拥进门。屋里的细软、金银首饰以及一些珍贵的字画、古籍被扔到院内,继而又被一辆卡车载走了,其中包括郑孝胥的四方精致书法印章,以至他们赖以生活的工资、粮票……红卫兵临走时,宣布:“明天,你们必须去学校向红卫兵汇报思想。”
二妹夫妇难以想象,第二道勒令竟是儿子发出的。晚上,惟一的儿子表示要与家庭划清界限,板着面孔召集他俩和奶奶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你们必须端正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老实交代历史问题!”
其实,溥仪的这位外甥并不是一个坏孩子,而是一个品学兼优的高中银质奖章获得者。在极左思潮的狂热煽动下,他大义灭亲,自以为在反复辟。虽然,现在家族的大多数人已原谅了这位晚辈的幼稚——这决非只含年龄的概念,即使是成年人,当时又有多少未受到时代的愚弄呢?可他本人每每想起便痛悔不已。
若论家族遭受冲击最早的人,得数润麒。六月间,风云乍起,但市委领导下的北京编译社已是雷声滚滚。早晨,一进编译社的门口,大字报迎面入目:“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三家村黑店在编译社的黑干将郭布罗·润麒!”
他镇定自若。因头一天晚上携子漫步在什刹海畔时,被一位同事好心地悄悄告知:编译社批判“三家村”联系实际,你将成为被首先开刀的“靶子”。耸人听闻的大字报所提供的证据不过是:家族合影中有廖沫沙;他曾买了一本《燕山夜话》;与廖沫沙来往频繁;发言时,常是“三家村”式的语言……润麒心想:这哪是罪行?根本站不住脚啊!不错,他与廖沫沙是有些来往,但那都是工作联系,其他则根本不值一驳。
看着每天贴出的大字报,润麒内心坦荡。可笑的是,他每天的一举一动却又被观察入微,写在了新的大字报上。他背着手看大字报,被说成是:“眉头紧锁、刻骨仇恨”。他叉着手,微笑着地站在大字报前,被写成:“面带笑容,对抗运动”。在大字报成灾的情景下,找张大字报纸着实费劲。他只好凑和着找了张红纸写了一份“检查”贴在墙上。不料,又惹了祸,被批判为“猖狂反扑”……
形势的逼迫,使很多人违心地给他写了大字报,不然会被扣上“包庇”的帽子。老万不得已对他实行“笔伐”,但大字报刚贴出,就被指责为“假批判真包庇”、“避重就轻”……人们如果晓得,这张大字报是他与溥仪、溥杰商议写出的,不知将会给溥仪兄弟招致何等灾难!
后来,随着编译社解散,每人每月只发十二元生活费,润麒的问题也就不了了之。当年九月九日,一群红卫兵到了他家,虽然气势汹汹,但三妹只出于害怕心理,烧了一些珍贵的旧书和历史照片,本身未受到太大的冲击。
四妹一家的境遇,溥仪是在住院后才得知的。四妹韫娴愁眉苦脸地带着女儿丽瑛去协和医院看他,带来了坏讯儿:前几天,一群红卫兵抄了她的家。
厂里的红卫兵没有冲击她,社会上的红卫兵倒造了她家的反。九月五日,红卫兵听说她是“皇姑”,破门而入,限令她交出金银财宝。接着,不由分说,把东西全部翻出倒在院中,而将她们一家人关在空荡荡的房中。结果,什么金银财宝也未搜出。尘土飞扬的院内,燃起了熊熊火焰。红卫兵把剩下的一些旧照片、破书扔进了火堆,一股黑烟从鼓楼东轿杆胡同五号的院落里冲天而起……
大概是五妹在饭铺里人缘好,连大字报也不曾被贴。渐渐,她的心才踏实下来。然而平静的生活没过多久,丈夫紧接着润麒之后便受到了批判。编译社解散,他被下放到北京门头沟“接受再教育”。幽默、乐观的老万,情绪变得暴躁,易于激动。一次上厕所时,由于脑溢血,溘然而逝。
在文化受到诋毁、艺术横遭践踏的岁月,六妹所在的北京画院被斥为牛鬼蛇神的庇护所而遭遣散。她正当创作的最佳时期,画笔却被换成锤子——下放到北京光华木材厂钉木箱。这倒也好,生活在工人当中,她免受了浊流的波及,只不过一家人被迫从正房搬到了不见阳光的南屋。丈夫在学校受到隔离审查后,违心地忍痛将创作的画品,用小推车载着上交了单位。
溥仪的妹妹里,只有七妹金志坚作为精忠街小学的教导主任算得上一位“当权派”。在砸得没有门窗、玻璃的学校,红红绿绿的大字报醒目地贴在墙上:
“金志坚是喝人民血长大的皇姑!”
“金志坚是我校走资派重用的大红人!”……
大街上,她碰到了几个陌不相识的红卫兵查问出身时,战兢兢地回答自己的出身大概是“地主”,因她不知父亲的确切成分,“黑五类”里也没有摄政王这么一类。结果,她挨了重重几拳,才被放行。
庆幸的是,她并没有遭到抄家、批斗以及关“牛棚”的迫害。一个学生准备了木棒想用来打她,被家长得知后,反用这木棒痛打了这个孩子一顿。可见,当时大多数人的良心并未泯灭。
被溥仪称为碨大哥的溥雪斋,家住东四无量大人胡同,因被红卫兵扫地出门,被逼出走,无处栖身。数不清的恫吓与侮辱,使他变得有些神经质,常常莫名其妙地独自反复念叨:“士可杀、不可侮,士可杀,不可侮……”
走投无路之时,他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溥仪家。实指望他能挽留自己住下,并帮助其度过劫难,可是,心有余悸的溥仪,连屋门也没敢让他进。他本想让他进屋,但他站在院子里,抬眼望了望屋内,妻子愁眉苦脸、一副惶恐的面孔在愣愣地对着他。
“唉……”溥仪只好唉声叹气地说,“实在没办法,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溥雪斋见溥仪面呈难色,也没半点挽留之意,只得默默转过身,绝望而去。据说,过了没几天,在“红色恐怖”最严重的日子里,年近七旬的溥雪斋把炉火浇灭,腰里揣着仅剩的五元钱,便携女出走了。那几日,只有一位友人在街上偶然见了他最后的一面。从此,再也没有看到过这相搀依伴的父女俩。至今,他们的下落仍是一个谜。
浩劫中,家族的其他成员也无不饱受厄难。一次,毓嵂路过东城亮果厂胡同,看到溥间的家门口被大字报贴得严严实实,几十名狂呼乱叫的学生簇集门前。他不敢多停留,看了几眼便纵车而去。时过无几,便传来溥间夫妇在惨遭毒打、凌辱后,双双自杀身亡的凶讯。
侄辈中的毓嶦,虽将溥仪赠予的结婚礼品——暖瓶上所画“西厢记”中的古装仕女用红纸盖上,又写上了四个大字:“破旧立新”,可是,他与毓嵒仍被重新关进了劳改队。理由是,他俩是从监狱中放出来的。
“从监狱中释放,说明改造好了,为何又被关进去?”毓嵒百思不得其解,趁治病的机会,回京请教溥仪。大叔也没能回答清楚,只是说:“接受教育总是好事,你们被关起来,肯定有它的道理。”
什么道理?溥仪也说不清楚。
实际,溥仪这时心里像一团乱麻,总也择不出个头绪。他的家庭也与爱新觉罗家族及其千百万家庭没什么两样,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