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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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劫难

“万岁!万岁……”天安门广场,旗帜飞舞,人海如潮。百万群众的欢呼、口号声汇成巨大的声浪,震耳欲聩。

“八一八”,溥仪和专员们屏声静气地在全国政协办公室,倾听着收音机现场转播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实况。

“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敢闯、敢干、敢革命、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我们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要打倒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要反对形形色色的压制革命的行为,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当天安门城楼上,传来那个面无血色的“副统帅”声嘶力竭的叫喊时,溥仪的心情是万分惊恐的。他不理解“造反”的含义,也闹不明白“牛鬼蛇神”的范畴,但他知道,政协机关内的老干部几乎统统被打倒,《文史资料选辑》被说成“为封资修树碑立传”。——溥仪与溥杰专门负责第五十五辑,逐页逐句地寻找“毒素”。偏巧,政协办公楼的西邻是所小学校,“斗倒斗臭”的呐喊,常常从那里飘然而至。溥仪在楼上,抬眼就可以望见学校操场上武斗“黑帮”的惨景。

一夜之间,北京大街小巷突然冒出无数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连政协前面的大街路标——“太平桥”,也被改成了“红卫兵路”。令人吃惊的消息似雪片飞来:王府井的霓虹灯砸了个粉碎,商店的老字号牌匾摔成几截,旧地名的牌子被摘下,梳辫子的姑娘和穿尖皮鞋的小伙子吓得不敢出门,怕被铰掉……

溥仪惊讶地看到,八月二十三日的《人民日报》社论《好得很》,竟以醒目的标题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大声叫好。社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为北京市‘红卫兵’小将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欢呼!”

他所日夜恐惧之事,果然不期而至。八月二十四日午后,溥仪一走进政协大门,迎面糊满墙壁的大字报,刺入眼帘:“溥仪等特赦战犯是一批牛鬼蛇神,必须低头认罪,降低工资……”当天,专员组讨论的结果,溥仪与其他人联名贴出大字报,表示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

一、停止文史工作,加强学习改造;

二、请求安排劳动;

三、请求降低工资……

“哗啦……”下班前,正在办公室的溥仪又被吓了一跳。原来,巨大的声响是屋脊上的鸱吻作为“四旧”被砸了下来,碎片扔了满地。当他奉命在政协机关大院,弯着腰打扫“破四旧”的战果时,哪知,家中也发生了相似的一幕。

“砰砰砰,砰砰砰……”雨点似的拳头,猛烈地敲击在街门上。“你们这儿住的是‘皇上’吗?”没等前来开门的戴大嫂回答,一群红卫兵蜂拥而入。

顷刻间,“破四旧”的男男女女红卫兵站满廊下,连同来看热闹的群众,足足挤了半院子。有的红卫兵,居然还攀上了院内的铁梨树和桑椹树。

“你是不是‘皇上’的使唤人?”几个红卫兵大声地斥问戴大嫂。

“我不是他的使唤人,是院内住的街坊,原来谁也不认识谁……”她心里有点害怕,勉强壮着胆。

“这个院儿的房产是谁的?”

“是国家的。”戴大嫂忙又补充说,“连‘皇上’的家具都是机关给的,他来时什么东西都没有。”

“是吗……”那些红卫兵不相信,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议论开了。

趁此机会,泼辣的戴大嫂赶紧说:“你们找的‘皇上’去上班了,有事可以到政协机关去找……”

“‘皇上’没在家,也得‘破四旧’。”一个头扎冲天辫的女红卫兵,气势汹汹地指着房脊的一对石狮子:“这就是‘四旧’,必须拆掉!”说着,攀上去了几个小伙子。

“轰隆”,两只龇牙咧嘴的石狮仰面朝天地扔倒在院内的地上。临走,“威风凛凛”的红卫兵还下了一道命令:“听见没有,不许老关着大门!”

当天,地上的碎瓦片还没打扫净,院内又冲进了红卫兵,肆无忌惮地闯进客厅。当看到床前悬挂的一幅毛主席与溥仪的合影时,气愤地斥责刚刚到家的溥仪:“你这个战犯哪儿有资格和毛主席一起照相?”说着,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抄走照片。溥仪苦苦哀求,好说歹说,那些红卫兵才应允由他将照片上交全国政协。

“你家里为什么没有毛主席的标准像?”一个红卫兵检查了屋里,大声地质问他。

“我尽快就去买。”溥仪顺从地应声答道。其他红卫兵这儿掀掀,那儿按按,四处乱翻。忽然,另一个红卫兵叉着腰,把溥仪叫到了面前:“你现在还这么享受,这么讲究?又睡软床,又坐沙发,不是资产阶级思想是什么!”

“这,这……”溥仪无言以对,只是唯唯点头。

闻讯赶来的街道办事处人员向红卫兵解释说:“这是国家安排的,为了接待外宾的需要……”没等说完,红卫兵已怒目横视:“现在有外宾吗?没有来就得撤掉。溥仪不能再享受这些人民的血汗!”

红卫兵走了,留下的最后“通牒”,使溥仪失魂落魄。他慌忙跑到董益三家,诉说了内心的恐惧。次日,老董的日记上出现了溥仪家遭劫的简明记载:

八月二十五日……大溥家昨日红卫兵去两次。

翌晨,专员齐聚办公室,继续小心翼翼地讨论如何“自我革命”。开始,大家提出政协委员一律降低50%的工资。溥仪因夫妇疾病缠身,恳请保留一百五十元用作医病。后来,写在大字报上时,他怕受到批判又主动减为一百三十元,其他专员则一律认定“自愿”减薪至七十元。

当天,几乎每个专员都心惊胆颤地接到了红卫兵的“最后通牒”。杜聿明、王耀武、宋希濂……差不多都被贴了大字报,甚至家门口也被糊上了“勒令”。政协机关内的墙上已无半点空白。有人搞了个新发明:拽上绳子挂大字报。院内成了大字报的世界。

当夜,溥仪与其他专员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许多人通宵未眠。清早,当他们睁开惺忪的双眼来到政协,只见红旗招展,人声鼎沸,连成年人也戴上了红袖章。原来,机关内也成立了“红卫兵”。惶恐中,他们公推董益三又一次写出联名大字报,违心地向这些矛头对着自己的红卫兵表示“欢迎”。

墨迹未干,沈德纯召集专员开会,宣布:“从即日起,政协停止办公,一律回家自学文化大革命文件”,还强调,要帮助爱人学。后来,他才听说,这是周总理为保护他们免受冲击所采取的特别措施。当天,将近晚七点了,他才独自沉默地走回家。这是八月二十七日。

不上班,照理说,他该清闲了。实际却不然,他感到异常烦闷。第一天早晨,他忘了是星期日,依然起得很早,但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医院。四天后,他又木然地来到人民医院挂号处窗前。忽然,仅留一道缝的小窗内传出一声尖厉的喝问:“什么成分?”

“我,我……”他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踌躇间,又听到那个声音喊道:“不报成分一律不准看病!”

他怏怏地跑去政协机关,想问一下如何回答自己的成分。谁知,走到门口一看,政协大门已被封闭!他站在那儿,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愣,想起老董家距此不远,打算向他讨教一二。岂料,敲开门看到的是老董惊恐不安的面孔,一问方知,他家也不妙,一群红卫兵来过多次,爱人宋伯兰昨天刚被红卫兵剪了头。溥仪看与老董商量不出什么结果,只好相约第二天一早同去政协汇报。

结果,大失所望。值班的文史办公室副主任张刃先好言抚慰:“你们就在家里等着,静候安排。政协现在停止办公了,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直接与派出所联系……”二人只好沮丧地走出了政协那个惟一未被贴上封条的西后门。之后呢?可以看一看老董当天的日记:

出机关,和大溥一道到锦什坊北口一家理发馆理发。和大溥分手。他到人民医院取药。理完发,到白塔寺,看了首都红卫兵纠察队西城区分队×号通告后,沿红卫兵路步行回家……

自然,贴在人民医院门口的通告,溥仪也看到了。此后的那些日子里,溥仪在家里就像着了魔似地反复念叨:“屋里的摆设一样也不能留……”他清楚,在红卫兵看来,稍微像点样儿的家具都属于奢侈品,是资产阶级的温床。他发疯似地给政协机关打电话,请求尽快派人拉走那些东西。

电话,他一天连续打了多次。刚放下话筒一会儿,等得不耐烦了,就又拿起来。家具拉走之前,他饭吃不进,水也喝不下。当政协机关来人把沙发、软床运走,他倚在门口,望着大卡车在远处扬起的尘土中消失,才如释重负地回到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出了口气。

他久久地凝望着床边悬挂的那幅毛泽东与自己的合影,多么渴望再见一见毛泽东,倾诉心中的惶惑与不解啊!他不想交出这幅自己视作比生命还珍贵的照片,怎奈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惟恐招致更大麻烦,只好心疼地捧着交给了政协。代之的是,屋子正中端端正正地挂着的毛主席像,那是他专程去王府井买来的。归途中,他还顺路去张述孔家汇报了此事。后来,一个红卫兵到他家,问他:“你就是溥仪皇帝吗?”他的回答很有趣:“过去的溥仪已经死去了,我是新生的溥仪。”然后,指着毛主席像说:“我愿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美好的愿望,并不能阻止黑涛浊流对他的威胁。

“铃……”空荡的客厅里,仅剩的那台孤独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里面传出傲慢而骄横的声音:“你是溥仪吗?”

“我是……”

“找的就是你!过去,你欠了人民多少血债?我们这就去让你偿还血债!”

还没弄清对方是谁,那边“哐”地一声挂断了。匿名电话,吓得他六神无主。“这可怎么好?”他焦虑万分,又跑到了老戴夫妇屋里。

“咳!你不会说,接电话的不是你吗?”连妻子都埋怨他不会随机应变。结果闹腾半天,不见一个人来,他却为此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电话铃又响了,他硬着头皮去接。话筒中仍旧传来了粗暴的问话:“你是溥仪吗?”

按照事先想好的主意,他镇定地回答对方:“我就是。”然后,又立刻反问对方,“您是哪儿?”

“我是政协。”

“您是政协哪个部门的?”

对方支吾未答,又猛然挂上了电话。九月初,连续几个晚上,溥仪都接到了这种匿名的“怪电话”。

他被吓破了胆。一天早上,他惊恐不安地跑到距他家只有二三百米远的福绥境派出所“请罪”,实则恳求保护。派出所的王指导员接待了他,与他并排坐在院内的葡萄架下。

“溥仪的新生,体现了改造战犯的伟大政策。我来这里,决不是怕死,而是怕在家里出现意外,给国家的政策带来不好的影响……”他提出,请派出所的民警或红卫兵驻在家里。

王指导员听完这番话,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和相劝:“情况嘛,我们都了解,你先回去,我们研究研究再答复你,好不好……”

溥仪坚持在所内静候回音,不肯回家。在葡萄架下,他从清晨坐到中午,又从中午坐到夕阳西下,直到夜幕降临。饭给他端去,只吃了几口,他就又心事重重地撂下了筷子。

不远处的屋内,王指导员、史所长等人经反复研究,决定请示上级。电话拨了一个又一个,回音却没有。西城区公安分局领导已被揪斗,市局、公安部也无明确指示。最后,他们大着胆,将电话直接打到了周总理办公室。周总理的秘书指示很明确:

“溥仪是末代皇帝,已经改造好了,应该加以保护。”

这鼓舞了派出所的民警,也像数九隆冬的炉火,给溥仪以无限的暖意!

夜深了,史所长和王指导员送溥仪走出门时,充满信心地说:“你放心吧,我们保护你!”史所长还把派出所对外对内的两个电话号码都告诉了溥仪,嘱咐道:“只要有事情,马上打电话来。”

溥仪看着:“66.6807”、“66.6723”这两个犹如护身符的电话号码,笑了。为防不测,史所长叫上三个红卫兵一起送他回了家。

当时,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派出所的民警也不敢擅自干涉。于是,他们煞费苦心地拟定了一个“以红卫兵对付红卫兵”的特殊策略。

一支红卫兵当时被派出所请来驻扎在所内。七八个人中有男有女,大多不过十七八岁,为首的是一位叫陈闯的女红卫兵,她头扎冲天辫,身着一身褪了色的黄军装,腰扎武装带,神气得不得了。

盛夏,树上的绿叶纹丝不动,派出所内一点凉风都不透。晚上将近十点钟,值班室传出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喂……我是溥仪。现在家里来了一些红卫兵客人……”他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方式通知了派出所。

“好,我们马上去。”史所长放下电话,立即发出命令:“马上集合出发!”但去的不是民警,而是红卫兵。

三分钟不到,史所长带着以陈闯为首的红卫兵来到了位于胡同西口的溥仪宅前。嗬!几十名大专院校红卫兵将溥仪的住处团团围住,再加上一些乘凉的人们围观,黑压压一大片。

“我是派出所所长,他们是驻所的红卫兵。”

史所长跳下自行车,向那些外来的红卫兵严肃地问道:“谁是你们的领导……”听说红卫兵头头进了院,他不由分说,拨开众人就往里走。路上,他们已商量妥,以公安派出所和当地红卫兵的名义,尽量说服这些红卫兵:第一、不准对溥仪抄家;第二、不许把溥仪带走。为防止万一,史所长把陈闯等人留在院外,只带了两三个红卫兵挤进了院子。

客厅里,史所长唤出溥仪夫妇,与前来的几个红卫兵头头开始了“谈判”。

“你们来溥仪家,为什么不与当地派出所联系?”史所长先发制人。接着,又盘诘他们前来的目的。那些大专院校红卫兵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是来清算溥仪的反动罪行。

“他的罪行是过去的,现在他已经改造好了。”

一个红卫兵反问说:“怎么能证明这个问题呢?”

史所长急中生智地将当时最时髦的“最高指示”搬了出来: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国家把皇帝改造好了。这就是证据!”

其实,史所长又哪儿去找这段语录的根据呢?但红卫兵居然被唬住了,一时无语。

“他现在还有客厅、卧室、浴室,住这么些房子,吃着大米白面,就是资产阶级,享受本性不改……”一个红卫兵站起身,叉着腰。

“统一战线政策是毛主席亲自制定的。溥仪属于历史人物,这些设施都是国家按政策配予的,怎么能说是他的罪行呢?”

史所长有理有利地搬出了统一战线政策的“法宝”。

激烈的辩论中,史所长始终掌握着主动权。谈判的最终结果是,那些红卫兵不得不遵从了史所长提出的折衷方案:“对溥仪过去罪恶的批判,你们可以进行,我们不干涉。但是,溥仪不能带走批斗,由驻派出所的红卫兵接管。”

经过一场唇枪舌剑,大专院校红卫兵终于撤走了。

“谢谢你们!”溥仪感激地将史所长和红卫兵送出门外。

刚才被乌云遮住面庞的月亮,又露出了笑脸。皎洁的月光像一泓水银泻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