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这个字眼对于历史上的溥仪,只是意味着那些在他的复辟行径中为虎作伥的帮凶。如今,新结识的朋友即使是陌路之交,也无不成为他理解新生活的相知。
起初,为了使他扩大眼界,熟悉社会,人们为他介绍了许多新朋友。著名电影演员王人美和著名画家叶浅予夫妇,就是中央统战部秘书长金城帮其结识许多朋友中的一对。
春暖花开的季节,金城与溥仪郊游潭柘寺,还邀上了王人美、叶浅予及中国美术馆馆长张谔和其子。一路,他们在车里有说有笑,最有趣的是,溥仪闲聊宫中的轶闻,还绘声绘色地谈起在宫中初安电话时莫明其妙地胡打电话的情形。一连串笑话,使王人美的肚子都笑痛了。在潭柘寺的石凳上,他居然又津津乐道地扯起关于潭柘寺的传说,什么“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啦,什么“艾窝窝打金钱眼”啦,人们听来兴味十足。虽然有的人并非一无所知,但毕竟不同于从“皇帝”嘴中道出的。
午间,大家铺了张报纸,坐在地上吃野餐,溥仪边吃边比划说,他是第一次享受到野餐的滋味。吃过饭,他又赤脚踏进清澈的溪流,与大伙儿试着抓小鱼。上了岸,他还亲热地招呼新结识的朋友合影,并特意把一个小孩欣然抱在膝上……
他和载涛并肩走入人大会堂,与同来开会的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教授碰了个对脸儿。“这是我侄子溥仪。”载涛介绍说。
“溥仪陛下。”这位老人与溥仪握手时,含义隽永地说,“您成为公民,实在是历史上的一大奇迹!”
“创造奇迹的是中国人民!”溥仪分手时,又向白老说,“请您多多指教。”后来他果然受益于白老——《我的前半生》出版前,白老参与审定,从历史的角度提出了有价值的修改意见。
因时常在政协见面,他结识了老国画家陈半丁。由于喜爱字画,每逢会面,他总与这位老人攀谈一阵子。后来他偕妻子到陈半丁家做客,专门去欣赏老人珍藏的古字画。恰逢李觉也去串门:“陈老为你们大清朝效劳过,你不知道吧?”
“真有此事?”他倒反问起李觉来。
“陈老当过清末贡王的秘书。”
“噢。”溥仪这才如梦方醒。过后,有人向陈半丁求画碰壁时,总爱找他说情,“还是‘皇帝’面子大哟,请得动陈老。”
偶尔,他也会被一些人在公共场合“识破庐山真面目”,而他并不介意,相反却当作结识平民朋友的机遇。这可以追溯到结婚前夕。溥仪与李淑贤迈入西四北大街马路西边的一个小饭铺。落座后,他们要了三菜一汤和几两米饭,边吃边聊。
忽然,一个人认出了他,悄然耳语:“这不是‘小宣统儿’吗?”霎时,整个饭铺哄然。许多人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全朝这边好奇地张望或互相咬着耳朵:“是吗?”
“没错,这就是‘小宣统儿’……”
虽然恋人羞得头都不敢抬,溥仪却毫不在乎,和善地望着大家,哈哈地笑着。一位长须老人,走过来与他握手:“您就是溥仪?”
“对,我就是。”他站起身,毕恭毕敬。
“您现在在哪儿工作?”
“我在政协。”
“不是传说您在文史馆工作吗?”
“是在文史资料委员会。”溥仪纠正说,“也有时去植物园干点儿园艺工作。”
老人异常感兴趣:“您今年高寿?”
他没正面回答,反问老人,“老大爷,您看呢?”
“乍看起来,像四十多岁似的,可实际呢……”他端详着溥仪,掐着手指头算着,自言自语,“宣统元年是……”
“甭算了,今年我五十五岁。”
“不像,不像……”老人不相信地摇着头,“您的身体看来挺健康,也一点架子都没有。”
“哪儿来的什么架子?我也是一名普通公民。”
老人一眼看到了李淑贤:“这位……是谁呀?”溥仪大方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女朋友。”老人告诉他,自己住在西四附近的一个胡同里,欢迎前去做客。溥仪吃过饭,走出饭铺时,高兴地向大家告别。
走上工作岗位不久,他列席全国政协三届三次会议。其中,最使他感动的是一位资本家老板娘改造成自食其力劳动者的发言。这位女代表叫何玉兴,原是重庆日升机器厂的老板娘。解放后,她在劳动中,磨出了手上的茧子,也练出了一手熟练技术,受到周总理的赞扬:“老板娘成为工人,新中国你是第一个。”散会后,溥仪去休息厅一看,许多人围着何玉兴请她签名留念。
他挤上前,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叫溥仪,我也要认真改造,向你学习!”老板娘吃惊地望着面前这位“皇帝”,她早已听说了溥仪取得的进步,诚恳地表示:“我们共同进步,互相学习吧。”
政协礼堂举行报告会,开会前,邻座的一位老年妇女水舵南看到了他的笔记本上的名字:“溥仪”,悄悄告诉了旁边的李淑一。
“‘宣统皇帝’?”她早就获悉了他特赦的消息,但一直无由得见,意外相逢使她顿感欣喜:“您就是‘宣统皇帝’?”溥仪笑而未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爱新觉罗·溥仪”,然后笑指自己的名字说:“过去的‘宣统皇帝’已经不在了。”
时隔不久,仇鳌请溥仪和载涛等人在四川饭店聚会。席间,载涛向溥仪介绍说:“这是李淑一。”
溥仪站起了身,“啊,久仰,久仰,毛主席答您的词作我已经拜读了。上次见面时,我还不知道您是谁,抱歉……”
当时,毛泽东的词作《蝶恋花·答李淑一》在《人民日报》发表后,轰动一时。饭间,溥仪侃侃而谈:
“毛主席诗词写得都很有气魄……”
“溥仪先生谙通诗律,何时有暇,‘赐诗’一首哟?”仇鳌说。
“我的诗拿不出手,也很少写。”他话头一转,又对李淑一说:“还是毛主席的诗词好啊,答您的那首词写得多么形神兼备……”
应该提到,他还交了不少医学界的朋友,其中尤与蒲辅周和张荣增大夫一直友情深笃。《我的前半生》出版后,他将那本香港版的书,赠送给了为他多次医病的张大夫,还带去一张慈禧太后与李莲英演戏的珍贵照片。几乎同时,他也将自己的自传作为礼物送给了蒲老。他喜欢医学,常向蒲老请教。全国政协开会休息时,两人常一起攀谈,蒲老也经常为他号脉。溥仪第一次住院前,蒲老就提醒他面色不佳,要注意保养身体。
蒲老积多年之经验,重视“四时三气”在医学上的应用。他针对溥仪的身体状况,教了他一些养生之道:多食粗茶淡饭、蔬菜,相反,要少吃油腻。蒲老早晨常食玉米面粥,认为这样能调养身体。受蒲老的影响,他也常让妻子将白面与玉米面掺在一起做些食物。蒲老主张对疾病积极防治,还教会了他睡前练“八段锦”,上床后,练“入静功”。妻子看丈夫一上床就端坐床上,双目微合,练习“心神入静”。却不知,这是向蒲老讨教来的。
陌生人有时也会闯入他的生活。盛夏的晚上,天气闷热。溥仪夫妇正在院中纳凉。“嘭嘭……”有人敲门,溥仪站起身开门一看,是个陌不相识的独眼老人。来人自我介绍说,他是胡同对面心理研究所的传达员。
溥仪一听是街坊,忙让进客厅。客人说,自从《我的前半生》出版后,他多次到北京图书馆去借,几个月来一直未能如愿。听说作者就住在这儿,冒昧地前来借书。溥仪抱歉地说:“这本书已被别人借去了,等还回来,我给您送去。”说着,让妻子给客人端上了茶。
起身告辞后,客人以为溥仪婉言谢绝了他,至于送书,那根本未当真。过了一段时间,晚上忽然有人敲门。他出去一看,溥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我的前半生》:“我给您送书来了。”过后,他时常兴奋地提起此事,“看了《我的前半生》,感到溥仪与从前真是判若两人!”
他待人谦和,无论大人小孩儿都愿与他打招呼,有时街坊拽住他谈起宫内轶闻,他也并不烦恼。一次,他在街上偶遇民俗学家张祺翔,向他打听故宫的一些旧礼节和满人的规矩。溥仪竟站在街上与他滔滔不绝地谈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张老先生撰写的《京都旧闻》,就收入了他所提供的一些极有价值的“独家”资料。二十几年后,张老先生应邀向一个区政协讲授北京王府变迁时,禁不住重提从溥仪处获益之事。
谈起他后半生的朋友,不能不提及老舍。他早在植物园劳动时,老舍正住在西郊门头村一户农民家里体验生活,相距不过几箭之地,但在周总理主持的一次宴会上,他们才有缘结识。
吃饭时,周总理特意把溥仪与老舍夫妇拉到一起,一边夹菜一边说:“一个溥仪,一个老舍,都是满族人。过去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旗人,非但不能坐在一起,就是见了面,大家也要给皇帝下跪。今天,我们三个人都坐到了一张桌旁,变化真大啊!”他还勉励大家说:“既然变化大,我们就都得学习,才能适应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都要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
溥仪微笑地看着周总理,赞同地点着头。当然,他并不知老舍回到家内对妻子胡薭清所发的感慨:“一个‘皇上’,一个‘穷人’,在一起相会,真是世道大变!”
当溥仪撰写自传时,又得到老舍的指点,两人相交渐深。无论在政协开会,还是在别的场合邂逅,二人总不免亲热地叙谈一阵。纪念孙中山诞辰一百周年活动结束后,老舍用自己的小轿车送溥仪回家。车子到了门口,他邀请老舍到家中做客,老舍欣然从命。妻子正巧在家,她给老舍沏上了一杯香茶。老舍在溥仪相伴下聊起天来。老舍对附近的环境相当熟悉,因为他幼时读书的南草厂胡同高等小学在这个小院的百米开外,他曾长期居住的小羊圈胡同也不过距此一站多地。
两人的话题从居住环境到工作、学习,从“八旗”的没落到如今满族的新生,越谈越兴奋。老舍是个老北京,照第一次做客时间不宜过长的习俗,截住话题,起身告辞。溥仪意犹未尽,直到汽车开出好远,还站立门首。
谁都知道,溥仪在后半生非常喜爱小孩,结识了一批批小朋友。而妻子理解他,却是在一九六三年“六一”。这恰是溥仪乔迁新居之日。他在公共汽车上望着天真活泼的儿童,对妻子说:“嘿,咱们今天搬家可是个好日子,赶上了儿童的节日。”又问道:“你小时候过儿童节吗?”
“没有。”
听了妻子的回答,他怅然若失。“我小的时候,是在宫里度过的,不知道什么是儿童节。”又像在自言自语,“你也没有过过……”孩子们胸前飘拂的红领巾与车窗外的绿色小树仿佛在他的内心投上了明快的印记,他羡慕地说:“今天的儿童是多么幸福啊!”
他那么喜欢小孩,以至去世前两个月,还与妻子商量想抱养一个。可是,疾病缠身的夫妇俩哪有精力呢?此事只得作罢。早在植物园,他就交上了一些可爱的小朋友。保善的小孩建军和俊枝探亲来园,很快就和他成为了忘年“伙伴”,他拿抽屉里的铁蚕豆、糖给他们吃,拿小人书给他们看,还耐心地教他俩识字。溥仪出去散步,孩子就成了他的“尾巴”,有时他还到温室,耐心地教他俩辨认花卉。
田老那个五六岁的外孙女津津,一听到溥仪来家,就跑出来叫他“爷爷”,几天没见面,她就会问:“溥爷爷哪儿去了?”当时每人每月只能买二两糖。凡有家属小孩来,他必拿出糖来招待,从不吝惜。他常与老庞家四五岁的女儿逗着玩:“你叫什么名字?”
“庞桂英。”
他拉着她的一双小手说:“宋朝有个穆桂英,庞家有个庞桂英,你干脆就叫穆桂英吧。”
若小诸葛家两三岁的芙蓉也来凑在一起,就更热闹了。他与孩子们玩起刮鼻子、弹脑门的游戏,有时笑得前仰后合,眼镜都从鼻梁上掉了下来。
瓢泼似的大雨下个不停……王立行站在门口焦急地望着雷劈电闪的天空。他的两个十一二岁的儿子出去未归,夫妻俩急坏了。
“爸爸,妈妈!”他们看到了蹦进屋内的小哥俩,奇怪地是,两个孩子竟从头到脚一点都没有淋湿。
“怎么回来的?”
“是溥仪先生打伞给我们送回来的。”
原来,溥仪去商店买烟,途中看见了住在前排宿舍的小哥俩被大雨所阻。于是,他打着伞护送他俩回了家,自己后背却淋湿了一大片。
在政协宿舍,他依然是个“孩子王”。一群小孩,常簇拥在他的身边。他时常拿出玩具、书、糖果……还给他们讲故事,甚至在院内的大榕树下,童心未泯地与他们玩起捉迷藏的游戏。赵大妈嗔笑地说:“溥仪,你一把子年纪了,还整天和小孩儿在一起,难怪你不显老呀!”
溥仪顽皮地扮了个鬼脸儿:“和孩子们在一起,会使人永远年轻的。”
他虽然不大喜欢给人题字,对小孩却是有求必应,有时还主动地提起笔来上几下。一次佩兴正写毛笔字,“我给你写几个字。”他说着,顺手写了“福禄寿喜”、“平安如意”两幅字,还乘兴写了书画合一的“喜气满堂”、“奎星图”,这是他幼时在宫内时常临摹的。那龙飞凤舞的风格,往往使人联想起他在宫内儿童时代的趣事。
乍迁往东观音寺的新宅,常有街坊的小孩见到他就喊:“‘小宣统儿’,‘小宣统儿’……”他从来不生气:“唉,又淘气啦!上爷爷家吃糖来吧。”
最初,孩子们谁也不敢去。后来,有的小孩去他家按门铃玩,他正巧在家,开了大门。孩子们吓愣了,呆呆地站在那儿准备挨一顿训斥。没想到,他却和颜悦色地说:“进来玩会儿吧。”
于是,他把这几个小淘气请进了屋。打这以后,周围的小孩都知道“小宣统儿”喜欢他们,便成了他家的常客。妻子不在家,那间客厅就成了娱乐室。十几个孩子,有的下棋,有的看小人书,有的看画报,有的戴上他拿出的京剧花脸面具做游戏……
估摸妻子快回来了,他赶紧指挥那一群小孩——段五、小咪、义熙、陆五……七手八脚把纸叠的“飞镖”、象棋、小人书迅速藏起。可总不免让细心的妻子瞅出破绽。
平常,孩子们总愿团团围坐在他的身边,听他绘声绘色地讲故事。一个叫段五的小孩子曾好奇地仰着脸,问起他三岁当皇帝的事情。溥仪却似乎陷入了无言的痛楚,隔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掌抚摸着他的头说:“那个时候,我并不幸福。我从小什么都不会干,长大了连扣子都系不上呀……”讲完故事,他总凝思地说:“如果现在让我重新回到童年,那有多么幸福啊!”
每当此时,他的脸上总是浮现出笑容。显然,那是被扭曲灵魂之前的一种童稚而纯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