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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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邻里

一勾明月悬挂中天,洒下耀眼的银辉。繁星点点,缀满夜幕,织成了浩瀚的星的世界。宁静的晚上,从连老的屋内传出一阵笑语……

吃过晚饭,溥仪夫妇到连老家串门。大约为窗外的星光所动,连老和溥仪谈起过去传说皇帝都是天上的一颗星宿,他们都笑了。谁还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你过去在宫内住那么多间高大的宫殿,”由星宿,连老又聊起从前历朝皇帝的奢侈生活,“现在,你住两间房子不嫌狭小吗?”

“这要看怎么理解了,”他说,“紫禁城内尽管房子很多,心里却异常憋闷。现在房子不多,但觉得很宽敞,尤其是能自由自在了。”

“可是有的人却认为你被关在政协内,又失去了自由呢!”

“是吗……”他感到惊讶。连老告诉他,有些别有用心的外国人造谣说,溥仪现在仍无人身自由。“为了回击这些谣言,上级建议让你搬出政协,像一般居民一样住在北京的普通院落内。你瞧怎么样?”对于连老的非正式询问,他并无异议。

搬家就这样说妥了。不久,政协机关派赵大爷陪他去西城附近看了几所房子。他执意不要过于豪华。最后,几经周折,选定了西直门内东观音寺甲22号——一个深巷内的典型中式院落。

院门口是两扇朱漆大门。院内,四季常青的松柏以及枣树、铁梨树、海棠树随风飘来淡淡清香。北房并排五间,两侧各一耳房,正中是间大客厅,东边连着卧室和卫生间。屋内全部为瓷砖漫地,显得异常整洁。东厢房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厨房,南房则是一间小厕所。正房前边,有三四米宽的回廊,可以通往各个房间。这里,堪称是个环境幽雅的清静所在。

起初,他看上了这所住宅,但又恐奢侈了些。政协领导说得再清楚不过:你要接待外宾,这是工作的需要。他无话了。

搬家的前一天,溥仪夫妇在赵大妈家与老两口依依话别,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他拿出一张相片,“这是我刚来时在门口照的,送给您俩作个纪念吧,”说罢,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一直为他生活操心的两位老人。

一九六三年六月一日下午,溥仪搬入新居。在赵大妈指挥下,屋内很快布置停当了。宽敞的客厅,摆放着双人沙发,两边各置一个单人沙发。如果硬说有点奢侈品的话,那就是墙边的茶几上装了一部电话。

卧室里,安放了一张双人床。最显眼的要数窗下那张浅黄色的九个抽屉的大写字台,上面摆着一个老式的白铜台灯。一个旧式立柜矗立在屋内一隅。除此以外,屋内就只有机关配置的四把硬板椅子。

布置完,赵大妈巡视屋内四周,觉得有些空旷:“不行就再要点家具,别不好意思,我和连处长说去。”

“赵大妈,摆设普普通通就行了,不要过分讲究。”他一个劲摆手。尔后,赵大妈逢人便夸:“溥仪可朴素了。不单搬家不讲排场,在我家吃饭也不挑食,吃红高粱面窝窝头,他和我一个窝头掰成两半吃……”

当溥仪喜迁新居时,同院的邻居——老戴一家已搬入了一个星期。老戴叫戴雨山,干瘦的身条儿,是政协机关的电工。开国大典时,就是他在天安门城楼掌管全部电灯开关。他时常以此为荣。

溥仪是早在他给同事桌上安装台灯时,就与之相识的。老戴夫妇有五个子女,老大、老二、老三都已成家在外单过,在家的只有两个上学的女儿——淑桂和戴军以及老三那个不到两岁的儿子津生。不久,他们都成了溥仪的好朋友。

“戴大嫂,您起这么早啊?”清晨,溥仪见到老戴一家人就主动打招呼。

“还早呢?我买了一圈菜都回来了。”身材胖胖的戴大嫂,说话就爱笑。

似乎有缘,只要听见溥仪说话的声音,小津生就从屋里跑出来,叫着:“爷爷,爷爷!”投入他的怀里。一下班,他往往先抱起津生亲亲,有时还给他买来一两件玩具。两家人相处和睦。

由于两家合用一个厨房,做饭时,溥仪总站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瞧着。妻子善做南方菜,而老戴家是世代祖居的老北京,烧出的菜京味十足。倒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做了点希罕菜,都要给对方尝尝。

夏天,老戴一家常在西廊下吃晚饭。溥仪下了班,总到街坊的饭桌旁瞧瞧:“戴大嫂子,您家做菜不管是荤的素的,都那么香。”

“您要瞅着香,就尝点儿。”戴大嫂伸手递过一双筷子。

“不,不。”溥仪嘴里虽谦让着,可是经不住劝,往往拿起筷子就吃上了。他爱吃戴家炸的小丸子,戴大嫂逢此也总专意给溥仪夫妇端过一盘。礼尚往来,李淑贤也往往会给戴家的饭桌上添上一道南方菜肴。

每当戴大嫂蒸了窝头,不用屡劝,溥仪就会掰上一块放在嘴里,“好吃,好吃!”赞不绝口。

溥仪尤其爱吃北京的独特风味——炒麻豆腐。炒时若放些黄豆,再浇上点辣椒油,简直是香味扑鼻。偏偏妻子既不爱吃也不会做,戴家知道后,炒了就给他端去。一次,他没留神把盘子摔碎了,没顾上吃饭,赶紧去道歉,还赔了老戴家一个瓷盘子。戴大嫂死活不收,他却说:“我得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办事呀!”

“嘿,真有你的……”戴大嫂无奈,只好勉强收下。

老戴的两个女儿听说溥仪原来是“皇帝”,有点害怕,见了面总低头而过。日久天长,姊妹俩感到他不仅不凶,脾气还挺好,见面还时常与她们开个玩笑。她们在院里做作业时,他还偶尔笑呵呵地过来瞧瞧。渐渐,这两个“红领巾”,居然也和父母一样,见面就称呼起他“老溥”了。

溥仪迁来不久,街坊们就知道了。出于好奇,大家都想利用各种机会瞧瞧他。有的街坊估摸他上下班时间,专候在他家门口。居委会检查卫生也会借故多来几位老大嫂。溥仪不知这情形,每次检查卫生,就站在大门口热情招呼:“检查卫生来了?欢迎!”连送煤师傅也对他服务到家,把蜂窝煤背进来一块块码在廊下。他若在家,总要招呼他们进屋喝口水再走。

没过多久,这位一年四季身穿朴素的蓝制服的“皇上”,与周围的街坊熟悉了,见了面便主动打招呼,“大娘,大嫂”地叫得可热呼了。

大家也发现了他的怪毛病,这位曾被前呼后拥地坐“龙车”从北京大道中间经过的“皇上”,现在上下班却总是紧贴着胡同墙根走。到西直门大街过马路时,又高高举起他那个黑色的皮包。一位好奇的街坊问他,才知道他很少到繁华的街道上走,这样是为了引起过往车辆的注意。至于贴着墙根走的原因,他始终不愿说。后来一位熟街坊刨根问底,他才道出原委,大意是这样不引人注目。

街坊间,还流传着一个笑话。他第一次到南操场胡同口的食堂吃早点,以为和大饭店一样,服务员会给端上来。一直等人走尽,服务员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老坐在那儿,他倒反问说:“怎么还不给端上来……”

街坊的淘气孩子,好奇地向他证实这类事,他从来不急不恼,反而会给孩子们讲起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笑话。经过仔细观察,街坊们无论从他的穿戴打扮、待人接物上,都得出了一致结论:他不像个“皇上”,倒是一位好街坊。

住长了的街坊,难免铁勺碰锅沿。一次,妻子的朋友来找她有事,碰巧她不在家,于是那位朋友就烦请戴大嫂转告她。不知是戴大嫂没说清,还是她没听清,反正误了点事,又加上平常两人微有隔阂,结果在院中发生了一场不愉快的争执。

正在看书的溥仪,马上出来劝解,先把妻子拽回了屋内。“老戴夫妇经常替咱们看大门,接待客人,帮了不少忙。不要斤斤计较,两家闹矛盾影响多不好……”他反复劝妻子平心静气,多想想戴大嫂的长处,处好街坊的关系。

吃过晚饭,他又到戴家代妻子赔不是:“您们都不要生气,戴大嫂子,今天这事……”

还没等他说完,性格开朗的老戴就截住了话茬:“老溥,发生点儿口角,谁也不记在心上,说开就完了。我这口子是急性子,您多担待着点儿。”

看到溥仪主动为妻子赔礼,戴大嫂感到过意不去:“街里街坊的,打不起架来,您就放心吧。”

但不久,两家的“夫人”又为厨房闹起了纠纷。戴大嫂一气之下把炉子搬出厨房,另起炉灶了。李淑贤也屡次找到政协机关,要求搬家,简直闹得水火不容。

溥仪对戴家并无芥蒂,也不偏袒妻子,而是耐心地给她摆道理。就在僵局中,他还经常悄悄打开后门,拿点心给小津生吃。

一九六三年盛夏,北京突降特大暴雨。在持续一星期的滂沱大雨中,老戴家的房子漏得千疮百孔,他冒雨跑去几次察看。

八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听着轰隆作响的雷声,看到窗上掠过的闪电,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了。“雨下这么大,如果房塌了可不得了!”他嘟囔着,旋即起身披衣,顶着暴雨敲响了老戴家的房门。

果然不出所料,后房檐已塌落,墙角用脸盆接着漏雨。“到我家去住吧……”不由分说,他抱起被子将老戴家搬到了自己的外屋。

在妻子因病住院手术期间,他请老戴来家同住,几次倾心谈至深夜,相约各自解劝妻子。妻子住院半个月期间,除杰二弟偶尔送来饭外,他大半在老戴家一同就餐。戴大嫂回忆说:“溥仪和我们一家人在一个饭桌吃,一点儿也不嫌弃。有时,他就在旁边看着我做饭或帮把手。饭做熟了,若先给他盛一碗,他是不肯的,总要和大家一块吃。我做的饭有窝头、馒头、抻面……不管什么,他吃得可香了。”

实际,溥仪旨在通过更多接触,改善两家的关系。妻子出院那天,溥仪的工作正忙,当他赶到协和医院,她已与来接的戴大嫂愉快地回了家。

此后,每逢政协礼堂演节目,他总设法让戴大嫂与妻子一起去观看。两家矛盾的白热化曾在专员家属中轰动一时,而两家和好也在更大范围内成了新闻。

一位专员夫人看到两家和解并一同看戏,拽过他说:“老溥,自古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还真能把两家说和好,能耐不小噢!”

溥仪两手一摊:“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是人家都想通了嘛……”

溥仪夫妇因都患病,便请了一个老太太,帮助干些家务活。但他从不把保姆看作下人,总是与其同桌吃饭。当他听说一个曾在自己家当保姆的老太太倒土时摔破了膝,忙叫上妻子去看望,还送去了钱和粮食。街坊开玩笑说,他雇了保姆,自己反倒成了人家的保姆。

在街坊看来,他爱帮人,也爱管闲事。在胡同里,如果谁随便扔一张纸,他也会劝你拾起,还向你述说一番讲卫生的道理。早晨,他去上班,没出胡同口,看见两个学生拽着对方打架,便走过去解劝:“小学生,要听老师的话,不能打架。”可能是口气过分温和,竟丝毫没有起作用。正巧,碰上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的老万路过,他冲着溥仪一努嘴,故意向学生大声说:“你们不听他的话可不行,你们知道他是谁?他是过去的‘皇上’!”这一来,两个学生居然松开了手。因为,他们早就听说过这个爱管闲事的老爷爷了。

溥仪那个院内,有几棵果树,常引得隔壁院的小孩儿犯馋。与东院23号相隔的院墙,有一段较矮的排水沟,孩子们常从那儿爬过来偷摘海棠、梨……一次,东院段家的小五正趴在墙头,大口嚼着偷摘的梨,正巧赶上他从屋里出来。他没有申斥孩子,而是嘱咐他:“慢慢下来,可不要摔着。想吃水果,从门口进来吧。”当果实成熟的季节,他还让老戴给隔壁院内的小孩儿送去一些尝鲜。

溥仪爱骑自行车,也很佩服涛七叔年过六旬还能骑车逛香山。七叔要送他一辆,他没要。妻子也不让他买,担心他骑车上马路会出事。

果然,妻子的担心成了事实。他借了一辆车骑着出去办事,刚出胡同口,没留神撞倒了一个老太太。他赶忙停下车,扶起她,连声道歉。因撞得不重,老太太不愿去医院,他将她亲自送到家里,而且留下了住址和姓名:“如果发现身体不舒服,就找我去。”

过后,他又带了点心前去看望。当这位老太太知道撞了自己的是溥仪后,逢人便说:“小宣统儿”现在可变成一个好人了!

由此,在邻里间还留下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