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两鬓染霜的英国记者,曾造访了溥仪新婚的家庭。“君临天下”的皇帝新生后的婚姻,在他看来颇具传奇魅力。他饶有兴趣地询问他昔日的宫廷生活,又按照英国的观念问起了新娘的父亲,以为她无疑出身贵族门第。
“她的父亲过去在一家银行工作,是个职员。”
当他代替拘谨的妻子回答后,英国记者大吃一惊:“皇帝居然和一个职员的女儿结婚,这简直无法想象。”
面对感到不可思议的英国记者,溥仪晒然而笑:“这不仅英国人难以理解,在中国的过去也无法做到。那时,我只能找一位王公贵族的小姐。如今我与平民女儿的结合变成了现实,因为,社会已不是从前的社会,我也不是那个皇帝了,而是一位中国公民!”
这个公民家庭,说来与千百万普通家庭并无两样。不过,他生活自理上虽有进步,但应付一个家庭生活的能力却还相差甚远,需要从头学起。妻子在婚前就知道这点,然而透彻地了解,还是从婚后才开始领教的。
新婚之夜后的早晨,溥仪一起床就主动叠被子,虽然他在抚顺管理所训练有素,但只会叠军用型,老北京那种叠法他却不会。来回摆弄了半天,只不过团成了没棱角的一个团儿。妻子乐了:“我原来看你每次见面时都打扮得很帅,头发梳得那么亮,以为你挺会拾掇,哪儿知道你这么窝囊!”无奈,他这才透了底儿,原来婚前见面,无不是两位媒人或老万负责检查他的装束,合格后才放行的。
这才只是开始。当月,夫妻之间竟发生了一场小风波。发薪时,溥仪拿着一百元工资思忖:“结婚时考虑是国家出钱,没给妻子买什么。这回,可以用自己的钱给她买点日常用品了吧?”于是,下了班,他径奔百货大楼。香水、香皂、雪花膏……他抱了一大包,高兴地敲开家门。
“啊……”一看这些当时属于高档的奢侈品,妻子愣了。“工资呢?”他掏了半天,只拿出所剩不多的一点儿钱,揶揄地嘟囔说:“给你买了一些……”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唉,如果这么胡花,可怎么过日子呢……”
二人陷入了不悦的沉默。饭后,他听妻子脸色铁青地谈起家庭要计划开支的道理,意识到了不对,像小孩似地认错:“以后再也不瞎花钱了……”
申老关心着他的家庭:“如果工资不够,可以借支或由国家补助……”但他除了后来住院,却从未向组织开过口。从这一点上看,小小的风波对于他处理家庭问题,倒是不无裨益的一课。
当他成为全国政协委员,工资待遇又有了提高时,仍注意俭省,还与妻子一起筹划,陆续添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当。
他在慢慢地,然而却是认真地要求自己学会家庭生活。妻子干家务活,他也愿帮把手,可往往“砸锅”。
这倒并非夸张,而是实有其事。一天晚上,妻子热好饭菜,他主动去厨房端,当走回客厅伸手去拉纱门时,却忽视了手里的锅,结果饭菜全扣在了地上,连锅也摔碎了,还溅了一裤子油渍。
他看到闻声跑出厨房而一脸火气的妻子,窘得满面通红:“唉,太笨了。我也恨自己,什么都不会做……”说着,拿起笤帚打扫地上的碎锅、饭菜。瞧着他诚恳的歉意,妻子唠叨了两句后,不觉转嗔为笑。
另一次不是“砸锅”而是砸盆,这次竟连他自己也笑了。“十一”前,老万去政协宿舍看他,临近中午,他提议包饺子。为了在五妹夫面前露一手儿,他嘱咐妻子和面,自己洗了手就煞有介事地拌起馅来。哪想,刚笨手笨脚地搅了几下,由于用力过猛竟将盛馅的瓷盆摔到了地上。不消说,盆自然碎了,馅也沾了土,饺子是吃不成了。他只好与妻子一起陪老万到锦什坊街饭馆凑合吃了顿饭。馅扔了,包饺子的面则交给老万带回家,由五妹烙成了饼。
“饺子变成了烙饼。”溥仪每每提起,就咯咯笑个不停。诸如此类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但他并不灰心,每回总对妻子说:“别着急,我慢慢一定学得会!”
是的,他在老老实实地学。开始,他看到妻子做饭,总在一旁静观。然后,就提出试着做,即使蒸出的是夹生饭,两人吃着也很香——毕竟是自己动手的嘛。
生炉子对他也是个锻炼。一天傍晚,妻子下班回家,看到一股浓烟夺门而出,大吃一惊,以为屋里着了火。推门进去一看,溥仪正蹲着生炉子。原来在政协宿舍,生炉子的事每天都是赵大爷帮忙,婚后,任务归了妻子。谁想白天炉子灭了,他想趁她未归把炉子点旺,但徒然呛得眼泪直流。他与妻子一起生上炉子,冰窖似的屋里很快变得暖融融了。
溥仪在生活上的微小进步,在深知其人的涛七叔眼里,也是了不起的。“‘大爷’改造得真不错了。原来,衣服都得别人给他穿,现在连炉子都会生了,不简单啊!”他竖起了拇指,溥仪在一旁却谦逊地说:“差得远喽,且得‘改造’呢!”原来,他把学会新生活看作是对旧思想的摒弃,难怪有一股犟劲。
也许正因如此,他时常与妻子到原来住的大杂院内,看望那些劳动阶层的街坊。有一次,还专程将院内的两位老太太接到家,以一桌丰盛饭菜招待,他亲手为她们夹菜、盛饭。盛情款待之下,两位老太太在溥仪家里高兴地过了整整一天,然后逢人便说:“‘皇上’请我们吃饭了……”她们没有抹掉“皇上”头上的光环,而溥仪却以成了劳动人民的朋友为荣。
他还有了个新习惯,无论到哪儿,总爱带着妻子,遇到熟人就高兴地介绍:“这是我的爱人。”他们去苏联展览馆(现北京展览馆)看电影,散场后,碰到了植物园的同事。小范等一群年轻人亲热地围住了他,问长问短:“溥先生结婚后,可越来越年轻了。”
“有了妻子的照顾,我还能不返老还童?哈哈哈……”
闲暇之际,他常拽着妻子去看京剧、电影,欣赏满族同胞侯宝林妙趣横生的相声艺术和郭兰英那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独唱……偶尔也与她赴莫斯科餐厅品尝西餐。逢周末,他有时偕妻子前往北京饭店宴会厅参加舞会,还偶尔与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邂逅。舞曲停下来,周总理与陈毅副总理还邀溥仪坐在一起愉快地谈天说地。
溥仪下班回到家,总先要看妻子一眼。如果她开玩笑地躲在门后,他那双“大近视”会圆睁而过。有时,他进门就喊:“淑贤。”一看无人答腔,就从卧室找到厨房,声音越来越高。这时,躲在门后的妻子才突然从背后走出来,吓他一跳。
“你生活上这么笨,我和你过不到一块,离婚吧。”有一次,妻子在与溥仪拌了几句嘴后,一本正经地说。他听罢,脸色陡变,马上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如果离婚,我就自杀!”
妻子慌了:“我这是和你开玩笑。”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菜刀。
“我也是和你闹着玩呢。”溥仪这才转嗔为喜。赵大妈听到他俩时不时打打闹闹的响动,常常走过来说:“你们俩简直像一对‘大朋友’噢!”
自由自在的公民生活,使溥仪夫妇沉浸于新的快乐,而美好时刻的来临,更使他们陶醉在幸福之中。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日上午,溥仪会见了巴西进步党主席法贡夫妇后,回到家便高兴地对妻子说:“周总理下午要接见咱们了!”饭后,夫妇俩像个孩子似地谈论着。待起身时,已耽误了去政协集体乘车的时间。焦急中,一辆卧车将他们接到了人大会堂。
走进福建厅,徐冰、张执一、廖沫沙以及一至四批特赦人员和他们的妻子已先期到达。四点整,周总理在陈毅副总理、张治中,傅作义等人陪同下,满面春风地步入大厅。令人注目的是,鲁迅的夫人许广平、叶剑英的夫人曾宪植等人也笑吟吟地到了场。
“溥仪先生,祝贺你建立了温暖的家庭。”
周总理健步向溥仪夫妇走来,笑着与他握手,又关心地询问起他的婚后生活。
周总理慈祥的目光落到了李淑贤身上:“你找了个汉族妻子。”他握着她的手,微笑地对溥仪说,“娶了我们杭州姑娘哟!你要好好照顾呀……”
在场的人们笑成一团。她腼腆地笑了,溥仪哈哈地放声大笑着。周总理也笑了,他那特有的爽朗笑声在大厅中回荡……
周总理那热情洋溢的谈话使溥仪倍感亲切。他从西太后、袁世凯讲到了蒋介石,认为,他们是不能容人的。并说,过去我们都是对立的,认识到了过去,转变了,我们就统一了。周总理甚至以己为例:
“首先,要否定自己,我也是封建家庭出身,你们也是一样,首先要否定自己。有什么话,可以公开地说,甚至可以直接写信给我……”
性格直爽的陈毅副总理,嘱咐大家:“把身体养好,能对人民做点事也好,就是不做工作也好。”
这时,周总理插话说:“把自己经历的事写下来,也是贡献。”
溥仪夫妇相互对望了一下。他们的目光所要说的似乎同是一句话:不能辜负周总理的期望。
步出福建厅,周总理热情地招呼溥仪夫妇一起走,又关切地问起李淑贤:
“你父亲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原来在上海中国银行工作。”
“你的父母现在如何?”
“父母都不在了。母亲死时我还不懂事,父亲去世时我才十四岁。”
“噢。”周总理同情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又问起她读了多少年书,工作是否顺心等等。当她谈到在朝阳关厢医院工作时,周总理说:“好啊,医务工作者。”又言近旨远地勉励她:“要注意学习,好好工作。”
在新疆厅共进晚餐时,周总理拽着溥仪夫妇和陈毅副总理围坐在一个桌旁。席间,周总理随便地与溥仪聊着天,当看到李淑贤很少夹菜时,便用不甚灵便的右手夹起盘中的“狮子头”送到她面前:“你来尝尝咱们的南方菜嘛。”一直笑着看她吃下去。无拘无束,谈笑风生的周总理,看到陈毅副总理喝酒一时话少,就和他开起玩笑来:“我叫你少喝点嘛,你还是这个样子喝呀……”
当时,同桌就餐的杜聿明夫人曹秀清刚从美国归来,周总理转告说:“邓颖超让我代问你好。”周总理待人之真挚,使溥仪感动不已。
当晚,他们回到家里,异常兴奋,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溥仪不禁低吟起唐朝诗人孟郊的诗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也许是为报“三春晖”,他也在学着帮助人。无论家族或是同事,谁有了困难找他,他无不尽力。当得知童年的伴读毓崇病重,他不但多次去德胜门的住家看望并借钱给他治病,病逝后,他还给了其子几十元钱处理丧事。完全可以说,在新的家庭里,他已建立起了对新生活的信心和理想,犹如一场噩梦似的旧式家庭,在这里早已踪影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