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并非神话,每逢溥仪有了困惑不解的难题,周总理总会神奇般地出现在面前。正当他为侄女的去留束手无策,陷入惶遽的苦恼之际,接到了周总理约他与家族成员及嵯峨浩一行赴中南海做客的邀请。这是新生的爱新觉罗家族一次最大的聚会。
如果说,此后的溥仪能在?生去留的问题上纠正了偏颇的认识,那么,他是从这里获得裨益的。
六月十日上午十一时,溥仪与溥杰夫妇、载涛夫妇、溥任夫妇、溥仪的二妹夫妇、三妹夫妇、五妹夫妇、六妹夫妇、七妹金志坚,生、嵯峨尚子、町田干子、宫下明治等人,在西花厅受到了周总理的接见。还与廖承志、徐冰、童小鹏、罗青长、孔原,以及老舍夫妇、程砚秋的夫人果素英、日本友好人士西园寺公一夫妇、日本专家庄涛等人亲切会面。
西花厅内,绿叶红实的海棠树吐露着芬香,一阵阵沁人心脾。尚子与干子正悄悄地谈着感慨,周总理走过来对尚子说:“请你坐在主座上,你是团长嘛!”原来乍坐下,溥杰夫妇坐在了主座上,周总理看到后,走来小声地说:“年轻的坐这儿不合适。”说着,请年岁最大的载涛和嵯峨尚子坐在了主座。
在洁净的汉白玉石圆桌旁,周总理颇含深情地说:“坐在这儿,图个吉利,怎么样?祝福爱新觉罗阖家团圆!听说尚子夫人同宫下先生后天要走,本来想过些日子见你们,这样就只好提前,所以很仓促,非常抱歉。尚子夫人是第一次来中国吧?”
“过去到过长春,来北京是第一次。”
“嗯,”周总理点点头,又亲手剥开了一个橘子,送到她面前。“老人家亲自把女儿送到中国和女婿团聚,实在令人敬佩。亲戚应当越处越近,国与国之间也应该这样,和则两利,两和皆友嘛!”
听到这番话,尚子与浩一起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周总理深深地鞠了一躬,异口同声地说:“谢谢,您真是我们全家难忘的大恩人!”说完,嵯峨浩感激地为周总理斟上了一杯茶。
“浩回到中国,大家非常欢迎你,溥仪不是也写了邀请信吗?”
溥仪听到这儿,不由抬手扶了扶眼镜——这也是他感到局促不安时的惯常动作。然而,下面对嵯峨浩说的话更使他联想到对?生去留问题的态度。
“当然,留中国,回日本,你都有权利,来去自由嘛!如果今后你觉得不习惯,还可以回去。溥杰愿意去,也可以嘛!”
感人肺腑的言语,使溥杰夫妇激动得热泪盈眶,溥仪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想到了?生的去留。恰好,周总理这时亲切地问起了?生和干子:“你们是第一次来吗?”?生回答说,她同干子一样,是第二次来北京。
“欢迎噢!”因为?生来中国后,曾说中国人面孔黑。周总理瞧着溥仪兄弟俩,说:
“溥仪和溥杰先生的面孔是比过去黑了一些,身体也结实了一些。”又笑着对?生说:“你看,你的姑姑们也都黑了些,黑是健康色……多劳动一些,多见些阳光,就黑一些;在屋子里工作得多,就白些。这一点我就不如溥仪先生了……”
溥仪听到这儿,本想谦虚几句,嘴巴张了几下,无奈插不上话,只好歉疚地朝周总理笑了笑。
周总理以一种自信的口吻,向大家谈到了中国和世界发展的前景。“……有无相通,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肤色,四海之内皆兄弟。到那时,世界大同了……我大概看不到了。”又看着载涛说:“你大概也看不到。老舍先生与我同岁,大概也看不到了,年轻人能看见。”说着,问?生:“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
“你一定有希望看到!”
他又冲着溥仪、溥杰和那些妹妹们说:“你们这些兄妹都有希望……今天在座的有过去的皇帝、皇族,现在都生活在一起,这有一个条件就是:大家平等!”
周总理的身子转向了尚子:“从前日本也有贵族,比如西园寺公一就是公爵的后代,但他不愿意要这个爵位了。尚子夫人、浩子夫人、干子夫人都是侯爵的后代嘛。载涛是贝勒,他是光绪的弟弟、宣统的叔叔,是亲王。溥仪先生呢?是皇帝,我也曾做过他的百姓,留过辫子,十三岁时才剪掉的。‘满洲国’我们不承认,但宣统我们是承认的。溥杰是皇帝的弟弟?生是日本贵族的外甥女,又是中国贵族的女儿。”
谈到这儿,他以溥仪兄弟的转变为例说:“溥仪先生研究热带植物,还能自愿参加劳动,对劳动有兴趣。溥杰先生是在景山公园研究园艺,半天劳动。喏,你还要照顾一下你的家庭哟!”
这时,周总理手指溥仪说:
“清朝时,我们这些人要见溥仪非下跪不可呀!事实上也根本见不到的。”
当叙述辛亥革命以后中国的历程时,他向在座的日本客人提问:“请日本朋友想想,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推翻了封建制度建立共和国后,以前的皇帝还能存在,还给以平等地位?例如,法国的路易十六、英国的查理士、德国的威廉、埃及的法老等等,他们哪里去了呢?可以比较一下……”
“这是世界上,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紧接着周总理的话,溥仪激动地说。他清楚地知道中国和世界上历朝末代皇帝的下场:不是被绞死,便是被送上断头台,再不然则是“非禁即幽”,终身失去自由。
“这是我们国家的政策,当然也要本人努力争取,大家合作。”周总理洪亮的声音,在溥仪的心内激起了翻滚的浪花。他想得很多很多,脑海里不但浮现出国家对自己实行教育改造的一幕幕,同时也追思起自己在弟媳回国前的一些舛误。周总理的话又轰鸣在他耳畔:“这是国家的政策……”他隐隐感到,在?生去留之事上,自己处理得的确有点不大对头,一时心乱如麻……
当爱新觉罗家族纷纷对周总理帮助溥杰夫妇团圆表示感谢时?生亲切地叫了一声“伯伯”,走上前,双手捧给他一件小巧的半导体收音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周总理端详着?生,意味深长地问起溥杰的长女慧生。
刹那间,大厅内变得死一般寂静。嵯峨浩始而泪流双颊,继而抱住母亲痛哭失声。她抽泣着哭诉说:“都怨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职责……”这时,尚子也抽泣不已,老泪纵横。
为何如此?原来,慧生从三岁起就被送回日本,在尚子身边长大成人。她容貌端秀,酷似其母。幼时,母亲便向她不断灌输:“你是爱新觉罗的后代,是个中国姑娘。”自然,嫁一个中国青年,是顺理成章之事。不幸,命运使她陷入了一场无法解脱的热恋——对方是大学里一名叫大久保的日本同学。违逆母亲心愿的恋爱,使浩大为震怒,劝说无效,她只好让女儿征询远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父亲的意见。溥杰来信了,然而,在父亲谨慎的信中,她没有得到支持,相反,却要她“多听听母亲的意见”。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跪求母亲允准她的婚事。面对长跪不起的女儿,浩有些心软了,可是,她由于受封建宗室思想的影响,却渴望女儿有朝一日去中国与一满族青年完婚,以继承爱新觉罗家族的血统。她想到这儿,痛苦地抱住女儿,流着泪拒绝了慧生的请求。绝望的慧生,默默地淌下两行诀别的泪水……
令人心碎的悲剧发生了。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四日,正当嵯峨家为慧生筑起的新房架设大梁时,突然传来了慧生与大久保在伊豆岛天城山的寒山林道入口处,双双用手枪对射自杀殉情的噩耗!
四年后,溥杰与嵯峨浩在羊城聚首之时,首先接过的物品,就是妻子双手紧捧着的女儿的骨灰盒。慧生之死,在日本引起了反响。一些日中友好人士为此发起“慧生纪念会”,以促进日中友好往来。经过努力,在当年的一月八日,这个纪念会得到了政府部门的认可。溥杰闻噩耗后痛不欲生,将自己七十万日元的积蓄全部捐赠为“慧生纪念会”基金,以表达对女儿的追念——同时记住这血的教训……
许是周总理没有料到,问起慧生竟会引发浩如此悲切的思女之情,便连忙安慰她,并且提起几年前的一段往事:“你死去的女儿——慧生给我写过信,要求与她父亲通信,是我同意的。她是一个很勇敢的青年人……”
“啊?”溥杰夫妻愣住了,这揭开了他们久久埋在心里的一个谜底。当初,溥杰在抚顺开始与嵯峨浩通信,竟是慧生悄悄给周总理去信的结果。
“你们还有慧生的照片吗?送给我一张作纪念吧。”
“好,我们很快送给您。”浩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
“浩夫人同中国公民结了婚,已经是中国人了。哪一年看不适宜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如果回到日本,比较一下,觉得中国好,还可以再来。来去自由嘛!我可以保证。我相信你不要我签字的。”
听到这儿,大家——包括溥仪在内又全笑了。
“生愿意回日本,可以让她回去,”周总理以慈爱的目光瞧着她,“不要勉强留下,青年人变化多。以后要来,随时都可以申请发给护照。”
溥仪听到这并非出自客套的一段话,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想法和做法显得多么幼稚、可笑,胸怀是何等狭隘!
“好了,时间不早喽,吃完饭再接着谈。”周总理的手向两边一摆,“不能饿着肚皮哟。”
丰盛的午餐,摆了满满一桌。溥仪被周总理让到了中间的一桌。当时,桌上的酒有两种:茅台和红葡萄。周总理专门把一盅茅台放在溥仪的面前:“今天是欢迎你的弟媳,你可要多喝点噢。”
“我听总理的。”溥仪与周总理碰杯后,一饮而尽。
“看来,你完全想通了?”周总理一语双关。
溥仪会意地笑了。他颇解其意:总理对他在弟媳归国与?生去留的态度上,了若指掌而且极为关心。
“浩夫人想致力于中日友好,其实你和中国人结婚,今天又到中国来,这就是中日友好的象征。”在西花厅合影后,周总理以亲切的口吻与浩长谈。“浩夫人,你写的书和据此拍成的电影,我都看过。我有同意的地方,也有不同意的地方。你揭露和批评日本军国主义,这是好的,很勇敢。但你对八路军理解不够,当时东北人民和军队对满洲国”的皇族是非常愤恨的,他们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差别。在他们看来,你们都是一样的统治者。我当时在延安,也指示他们要争取你们,但下级官兵和人民对你们的仇恨很强烈,他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这一席话,说得浩频频点头,却使溥仪连连搔首,因为,他对此也有个认识过程。
事出有因。自从慧生死后,浩为了寻求精神上的慰藉,听从一位外国记者的劝告,便以自身的坎坷的经历撰写出《流浪王妃》。书成后,她寄信给远在抚顺的溥杰,请他作序。溥仪听说后,找到所方表示坚决反对。管理所负责人金源请示上级后,同意溥杰为那本未曾读过的书写了序。特赦后,溥仪见到了这本书,后来又听说《流浪王妃》在弟媳回中国前,已被日本“大映制片公司”拍摄成电影,便认定她的立场有问题,而且成为他反对浩回国的理由之一。他在弟媳回国问题上的态度固然改变了,但究竟应如何客观地评价那部书与电影,仍不知所以。这次,他聆听了周总理的教诲。
“你的著作与事实有出入。”周总理对嵯峨浩直言不讳。“等你在中国住了三年、五年之后,理解了新中国,到那时就会自愿地修改,不改也行。你的书拍成影片后,又加油加醋了,这部影片在中国不好放映,会引起中国人民的反感,即使你书里有些好东西。——我们第一次见面,这样说出我的观点,可见我这个人是很坦率的。对你那些正义的勇敢的观点,我是称赞的。你那些不了解的和误会的地方,我也不计较,以后再谈。你回来了,愿意做个中国人,愿意为促进中日两国友好,恢复邦交而努力,我很欢迎。”
周总理瞅了溥仪兄弟一眼,“关于你回来的问题,你的丈夫和你的大哥是踌躇的。”
面对周总理,溥仪内疚地憨笑着,耳边继续传来稔熟的声音。
“对中国,还会有一个‘九一八’吗?还会有一个”满洲国吗?溥仪,你也不愿意干吧?
“到那时,我去当民兵……”溥仪高声地说。
在这次会见中,最使溥仪感动的是周总理关于?生婚事的谈话。
“有朋友了吗?”周总理像慈父般地问她。
她绯红了脸,笑而未答。
嵯峨浩代她回答说:“她既然回到了中国,就想在中国给她找一个朋友……”
“怎么样啊?”周总理和蔼地问她,她仍然一声未吭。这时,干子面带迟疑地插话了:“生想和我们一起回日本……她在中国不大习惯……”
“噢,”周总理理解地点着头,然后转过身,同情地对浩说:“她在中国时只有五、六岁,给她印象很深的就是受罪,吃不饱,天天搬家。改变这个印象要慢慢来。今天你说中国好,但她到中国不到一个月,怎么能一下就改变过去的印象呢?所以不要勉强她,她要回去还是让她回去,我了解青年人的心理,不能强制。回去以后,又觉得中国好,可以再回来。一次、两次、三次不行,四次、五次也许会变,万一最后不来中国,同日本人结婚,又有什么不好?嵯峨家把女儿嫁给爱新觉罗家,现在爱新觉罗家的女儿又嫁给日本人,有什么不好呢……生回日本后,可以常来常往嘛……”
周总理赞同她与日本人结婚,不仅使溥仪感到诧异,也使?生惊喜万分。
“生,你来中国前,大概想总理是多么不懂人情的,现在你知道了吧……”
当听到周总理的最后一句问话时,她已成了一个泪人。
刚满十九岁的?生,最初呆呆地望着周总理,此时,如梦初醒似地猛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满怀深情地鞠了一大躬,以不熟练的中国话感激地说:“我从心底里尊敬您!”
随着?生一躬到地,溥仪的内心也完全被周总理那饱含情感的话语所折服……
接见结束,溥仪向聚往五妹家的众人不无愧疚地说:“总理的接见使我很受启发。原来我对浩和?生的态度,是有些片面,而看到周总理的一系列做法,感到国家的政策本来就是合乎人情的!”
囿于种种原因,不多日后?生仍决定返日。行前,她特意去王府井买了一幅周总理的绣像。廖承志在送行时问她:“生,你把周总理的绣像带回日本,不怕人说你被‘洗脑’了吗?”
“我不怕!”她的话斩钉截铁。
九月二十二日,她在东京亲笔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信中,她反复把中国骄傲地称作“祖国”!
这封热情洋溢的日文信,由老万译成中文,交溥杰看过后,又高兴地带给了溥仪。他急巴巴地阅读后,轻松而又发自内心地笑了。
溥仪再一次为侄女自豪地开怀大笑,是在两个多月之后。
谁也没想到?生返日后,忽然接到一封署名“溥儒”的台湾来信(按宗谱论,溥儒是她的伯父,解放十几年来一直音讯杳无),邀她赴台寻求前途。
生吾侄女知悉,闻汝母已从汝父离东京,汝一人在外祖母家又无兄弟,余尤悬念。若有机会能来台湾以便抚育,最好。但言语一节必须熟习为要。学业方面若能来此方,可得余亲为教授,或在此入学。望汝考虑。可与张公使伯谨商量必有办法。汝已渐渐长大,汝母又暂不能抚汝,唯余在台湾,关于汝之学业、婚姻,余之责任至重,理当问汝决定前途。终身大事,至为重要。汝见余示谕,必熟计之。切切此嘱。
伯父 心畲寄谕
事实最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生不仅未去台湾,也没有卷入那一小股“反华大合唱”的逆流。相反,她忠实地履行着诺言,经常来往于一衣带水的中日之间,为两国人民的友谊架设桥梁。半年后?生再次来中国探亲。在北海“仿膳”,溥仪提起?生拒绝台湾邀其赴台之事,握着她的手,一语双关地称赞说:
“好样的,伯父喜欢你这样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