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雪的腊梅,争妍怒放,瘦枝红蕊,娇媚欲滴,似在迎迓溥仪和溥杰这一对客人。他俩踏着扶疏雅然的碎石径,穿过青松翠柏,又一次迈入幽静的西花厅。
“你们好,”周恩来总理那浓黑的剑眉,像燃烧着的火焰,驱走了兄弟俩身上的寒气。
“你身体好吗?生活怎么样?吃饱吃不饱……”刚落座,周总理就笑着向他连珠炮似地提出一串问题。
“身体很好,就是最近得了次感冒,现在好了。生活很好,我饭量大,吃得多。”溥仪说着,不觉笑了。
“是不是愿意继续留在植物园?”周总理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表情,“对植物学有兴趣吗?”
他意识到周总理在征询自己对工作分配的意见,于是,一板一眼地说:“我听从分配。就我本心而言,愿意在植物园干下去,因为人都熟识了,他们对我格外照顾,而且帮助很大。”
“你在植物园每月多少工资,伙食费吃去多少……”
周总理竟掰着手指,与溥仪算起账,问他钱够花不够花。他感动得一阵鼻尖发酸,一一作答。
“你的生活怎么安排的,有钱买书吗?”
溥仪羞得无地自容,但却实事求是:“钱都花了,去年十月份就花了十一月份的钱,也没买什么书。我现在还有资产阶级思想,总想吃。这次我托妹妹买高级点心、高级糖果,一次就买了三斤……”
他一个劲检讨,以为在当时被视为“大逆不道”的错误,会受到严厉批评。谁想,周总理的话使他几乎不能相信。
“有卖的就买吧!习惯要慢慢改造……”
宽容啊!是理解的宽容,还是宽容的理解?溥仪说不清,心头一热,如潮泪水,刷刷地淌下。
末了儿,周总理问溥杰:“以后,你想搞什么?对什么有兴趣?”
“我对历史、文艺方面感兴趣,过去下过功夫。但这不是当务之急,还得在劳动中锻炼……”
杰二弟的工作问题未卜,溥仪的正式工作在半个月后昭然。二月十八日,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徐冰在全国政协第一会议室郑重宣布,第一批特赦的七人将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担任文史专员。名单里,第一个就是溥仪,紧接着是杜聿明、王耀武、宋希濂、郑庭芨、周振强、杨伯涛。众人欣喜若狂。惟溥仪低头不语,半晌,他才慢吞吞地说:
“搞文史工作,我文字差。况且前半生已写完,没的可写了。住在城市总感到不如植物园清静……”
第二天,他给市民政局打去电话:“希望在文史资料委员会领取‘待遇’,仍住在植物园参加劳动。”意见反映给周总理,结果并没有改变。有些通融的是,他可以每星期去一两趟植物园看望“娘家人”或学习园艺。他点头了,而且喜形于色。
春风拂面。三月一日,溥仪正式走上工作岗位。
当他迈入全国政协的大门,一股激动的情感猛烈地撞击着心扉。他驻步凝望着面前这座古老的建筑。这里,既陌生又熟悉:对即将从事的文史工作,他茫然无知而怀着忐忑之情;对这儿的变迁,他却了如指掌。起初,这座深宅是清朝顺承郡王那勒赫的府第。随着清贵族的衰败,民国初年,顺承王府被抵押给东方汇理银行。一九二〇年夏,奉系军阀张作霖由溥仪的涛七叔和其父的管家张彬及北京警察厅一位头目作保,以七万五千元银币买下了这座赫赫有名的顺王府。往事沧桑,新中国建立第二年的八月,这里成了全国政协办公的所在地。
“溥仪专员。”一位老人大步流星走来,打断了他沉浸于往事的遐思。他怔住了,此人似曾相识,但究竟在哪儿见过面,却实在渺无记忆。
“不认识了?”老人微笑着。
猛地,他记起两年多前,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一幕。印象最深的是,陪同此人和另一人走进会客厅的是曾出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梅汝趝。当时,这位老人也如此和气地问起他的生活,他却不着边际地反复叨念:“感谢政府对我的宽大,我是该杀而未杀……”虽然他连头都没敢多抬,可这次会面却深深地印进了脑海。
“这是全国政协申伯纯副秘书长。”一位工作人员走来,向木然的溥仪介绍道。当年陪申老探望他的那个人也从办公室走出来和他握手。这时,他才知他是全国政协文史办公室主任米暂臣。
溥仪如梦方醒,原来全国政协两年前就关心着他的进步。他特赦前两个月,周总理邀集六旬以上老人座谈,就号召:“把亲身经历记录下来,传之后代”,并在全国政协创议建立了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主任是历史学家范文澜,副主任就是刚见面的申伯纯。如今,溥仪则成了首批文史专员之一。
院内渐渐热闹起来,七位专员陆续跨进门。“走!”申老兴致勃勃地领着他们来到文史专员办公室。一进门挨着窗户的地方,就是溥仪与杜聿明相对的办公桌。
“给你们介绍两位同事喽。”一会儿,申老领来了全国政协委员王克俊和于树德。“暂时请他们二位组织学习,就算学习组长。”
他俩笑呵呵地向溥仪等人介绍说,这个学习组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邀请在京的部分全国政协委员聚会,连溥仪等七位专员在内共二十二人。其中绝大部分年过半百,最老的叫陈樱宁,已年逾八旬。学习,往往采取轻松的漫谈方式,被戏称为“神仙会”。
正说着,闻讯看望溥仪的人络绎不绝而来。一进门就热情地称他为“溥仪同志”的,是文史办公室副主任兼《文史资料选辑》总编辑姜克夫,他出言风趣:“你可是我们文史资料委员会的宝贵财富啊!”
“历代亡国君王大多被杀,而我……”
这倒引起溥仪一番感慨。文史编辑室的几位编辑与其他专员寒暄后,聚拢在溥仪的桌前。他们大多是秘书出身。个子不高,说话一板一眼的是张治中的前秘书万枚子,他毕恭毕敬地称溥仪为“先生”。表情沉稳、文质彬彬的是原罗隆基的秘书王述曾。过来热情握手、学者模样的王式九,曾任宋哲元的秘书。院里传来一阵朗朗笑声,溥仪止不住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走来。人们向他介绍,那是著名女记者彭子岗,也在文史办公室任编辑。不久,又添了一位新编辑,当握手时,他被告知,那是讨袁将领蔡锷的长子蔡端。“请多多指教。”溥仪出言谦逊。
“我们这儿可是名人多哟!”新成立的北洋组副组长武志平,与溥仪逗笑说,“国外有的报纸说你这位皇上正‘蒙尘’呢。”
“什么‘蒙尘’?我过去是罪人,现在干文史工作是赎罪。”听到这番对话的杜聿明,对溥仪有感而发:“现在我才明白,从前我不过是为旧势力卖命的‘替死鬼’呀!”
溥仪成了北洋组最早的成员之一。组长叫廖华,福建人,早年搞过工人武装运动,是一位老革命。副组长武志平和张述孔,也是颇有经历的老人。言谈话语中,他们没有将溥仪看做战犯,而视为同事,他心里热呼呼的。他的生活受到优遇,每隔两三天就能尝到新鲜水果。洗澡、理发不必出院儿,娱乐室有台球等游艺项目,闲暇时亦可在阅览室浏览书刊。每星期除了观赏电影外,还有一次丰富多彩的文娱晚会。
与其他专员不同的是,他没住崇文旅馆,而从植物园搬到了政协的后院宿舍,这儿离办公室不过几十步之遥,上下班方便得很。
自赵大爷将他从植物园接到政协宿舍那天起,溥仪就与这一对夫妇成了街坊。赵大爷名叫赵华堂,是政协机关的工友,赵大妈名叫高宝珍,由于叫惯了赵大妈,反倒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了。别瞧夫妇俩大字不识几个,可挺进步。溥仪没来之前,政协秘书处副处长连以农就嘱托老两口照料他的生活。
搬来那天,赵大爷先替溥仪收拾好屋子,随即把他的被子晾在了太阳底下。二话没说,赵大妈又挽起袖子把他带来的衣服洗了个遍。她身高不到一米六,说话办事干脆利落。“溥仪,你留这些破烂儿干吗用?”没等回答,她抱起旧帽子、旧鞋、破芭蕉扇统统扔进了垃圾堆,又连夜为他赶做了一床新被。我要把你的住处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听了赵大妈的话,溥仪乐得合不上嘴。
从此他成了夫妇俩家里的常客。晚上一吃过饭,就爱去那儿聊天。赵大妈会讲故事,他常常坐在她面前,听得入神。对溥仪的毛病,她可一点不留情。看到他的衣服总是弄得油渍点点,就训了他一顿:“再不改,我给你带上围嘴儿!”说罢,又下了一道“令”:“衣服一礼拜至少要洗一次,非得整洁利落不可。”过后,他果然改多了。
溥仪虽然只比赵大妈小几岁,可在她面前却像个孩子,言听计从。他甚至觉得,她简直像那个故世的乳母。春天来了,她提醒他换下棉衣;夏天,瞧天气变化就提醒他外出带上雨伞;下班前,早沏好了茶水,晾得凉热可口等着他。他有个怪癖,别人的杯子从来不使,却不嫌弃赵大妈,捧起她的茶杯,仰起脖就咕噜噜一饮而尽。花光了钱,他就用赵大妈的,甚至手纸没了,也上她这儿来拿……渐渐,他把她当成了亲人。
不管是妹妹、妹夫,凡来政协看望溥仪,大都先到赵大妈家落脚,常常在这里就会与他不期相遇。生活上碰到点儿为难事,他也总爱找赵大妈来诉苦。一天晚上,他哭丧着脸来了:
“我的工资丢了……”
“丢哪儿了?”
“不知道。”
“以后长点儿记性,拿去吧!”
她说着拿出工资,拍到他手上。原来,溥仪忘在了饭桌上,木匠老沙看到后,把钱交给了赵大妈。
“不许丢东西了,听见没有?你这傻东西!”她嗔怪地骂了他一句,他却乐了:“我一定记住。”
改也难。星期日,他正在赵大妈的屋里聊天,外面下起了雨。忽然烟瘾发作,他急不可耐地打着伞去买烟。待回家时,雨停了,雨伞又忘在了外边。
“赶快找回来。”赵大妈没等他点上烟,就将他轰出了屋。他颠颠儿地走了。赵大爷心中不忍:“应该让我去一趟,省得他来回跑。”她却另有用意:“他三岁就当皇帝,让别人伺候惯了,现在才老丢东西,得扳扳他这毛病。”
伞取回来了,她一说这番道理,溥仪连称:“对、对,是这么个理儿!”
说来许是缘分,溥仪与连老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这位老人。他与连老、赵大爷同住政协大院内,三家相距不过几步远。每天,溥仪吃过午饭,不去赵大爷家,就到连老家里闲坐。连老慈眉善目,是个大高个,年纪虽近六旬,身体仍很健壮。他不爱谈自己,可是,溥仪很快就知道了,连老是个经历丰富的老人。早在大革命时期,他就参加了反蒋斗争。抗日战争中,他任太行山八路军总部参议,一九五二年调此,如今已是个“老政协”了。
连老对溥仪的帮助,往往发于细微,却总使他心悦诚服。政协礼堂演出京剧,其中一折戏里出现了皇帝。机关一位工友看完戏,恰遇溥仪步出礼堂,半开玩笑地说:“刚看完戏吧?瞧你们过去当皇帝的,哪儿做过什么好事……”
“我不是皇帝,我是文史专员……”他的脸色刷地变白,生硬地顶撞了几句,说罢,转身而去。
听到反映,连老约溥仪来到家里。“咱们只有分工不同,把自己摆在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地位,保持谦虚,才能继续进步……”
开始,溥仪接受不了,认为没有歧视工友的意思,只是对那人仍视自己为皇帝感到不满。为使他正确对待批评,连老讲起周总理严格要求自己的一件事。一次,周总理以全国政协主席的名义招待客人,饭后不一会儿,却把连老唤了出来:“连以农同志,花生米连毛主席都不吃,国家要用它来换些外汇,怎么能吃这个……”当时,花生米外面买不到,连老设法搞来点,拼成酒菜,未料到挨了周总理一顿狠鮨。
“我讲这件事的目的,是要告诉你,一个人有时对自己的缺点,不一定能立即觉察,但一经发现,就得改正。要向周总理学习,严格地要求自己。”听了连老的一番话,溥仪愧疚地低下了头。
他们的交往中,既有思想交锋,也有乐趣。连老家凡有点好吃的饭菜,总惦念着他。若吃一般的饭菜,连老问他:“吃过饭了吗?”溥仪总是回答:“吃得很饱。”倘遇连老家吃饺子,尽管嘴里讲“我午饭吃了半斤多了”,只要连老劝他尝尝,两大碗饺子就又下肚了。每逢此时,连老也常笑着指着他说:“你可真是个大肚子哟!”
在办公室内,溥仪也并不感到枯燥。他性格开朗,谁都愿和他接近。论年岁,彭子岗比他小,他却喜欢亲热地称她为“彭大姐”。
“溥先生,你当年在故宫……”午饭时,她问起他,“你那时是穿着龙袍马褂骑自行车吗?”
他笑了:“下午我给你看一张照片。”果然,子岗见到了他的旧照:倚在自行车前,上身着白色西装,下身是半截短裤、长豄浅色高统袜,头上还不伦不类地戴了一顶深色的鸭舌帽,哪里寻觅得出皇帝的形象?杜聿明、王耀武、宋希濂等人闻声围了过来,结论是一致的:照片上的皇帝不像皇帝。
“可是,成为文史专员的溥仪,身上却还多少留有皇帝的作派。”这是郑庭芨的看法。他叙述过这样一件事。溥仪当专员后每月工资一百元,曾克服了的老毛病又犯了,每月不到月末,薪水就花得精光。政协领导对他讲过,如钱不够花,可以申请补助。接连两个月,他写了申请,专员们议论纷纷。性格直率的郑庭芨说:“溥仪又照他当皇帝的习惯,开个条子就向内务府要钱呢!”大家哄然而笑,溥仪羞得红头涨脸。这倒也是好事,几度哄笑,居然哄掉了他的旧毛病。
打这儿,他开始注意克己,见到别人有类似毛病,也会不客气地指出。但有时由于道听途说,也容易闹笑话。比如他听说范汉杰一月吃饭花掉二百元,就信以为真,向他当面问罪,惹得老范大发牢骚。
为了区别于后来的溥杰,专员们称他为大溥,出于爱护,对他即使是批评也往往充满了善意。他平时生活上马虎是有名的,像裤子前面就经常忘了系扣子,杨伯涛和专员们商量了一个办法来提醒他。
“大溥,为了帮你改掉这个坏毛病,我们发现你犯了‘禁令’,就罚你出钱给大家买烟抽。怎么样?”溥仪笑着讷讷地答应了。没过两天,杨伯涛又看到他没系扣子,一步跨到面前:“罚你五块钱!”他意识到又犯了老毛病,慌忙系上了扣子。他的兜里自然没掏出钱来。但几次玩笑过后,他倒着实有了改进。
日常生活中,人们格外谅解他。溥仪居住政协宿舍东楼,刚搬来时,时常误闯入别人家。谁也不同他计较,有人还开玩笑说:“欢迎‘驾’到。”一笑了之。
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余心清设晚宴招待第一批特赦人员,溥仪没听清,下午两点多就赴宴去了。张述孔听说后,忙打电话告知人大办公室:“宴后务必用车送回,以免‘皇帝’走失。”另一次,溥仪出席外宾的答谢宴会。席间,汤的味道不错,便自顾自盛了一碗又一碗。轮到分汤时,不够了。宋希濂批评道:“那道汤是要等服务员来分的,你要注意影响!”他知道了原委,面显愧色:“这可要谢谢你了,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丢三落四的毛病,他虽有改进,但屡有所犯。他愿去张述孔家串门,可常常将大衣忘在张家,只好由老张的儿子小培力给他送回。一次,溥仪上厕所,竟忘了带手纸,不得不让培力又取了一趟。人们和他逗乐:“让小培力当你的勤务兵吧?”
“我注意,我注意。”他憨笑着接受批评。
提起手纸,米暂臣谈起过这样一件事。刚来政协没几天,溥仪说:“我出外一趟,买纸去。”谁想,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大家问他:“你怎么没买回来呀?”他面有难色:“我不知道那叫什么纸……”原来,他去商店,只说是买纸,售货员一连拿出几种,他都说不是,只好空手而归。同屋的专员们一听都乐了,问他干什么用,他说上厕所用,人们告诉他:“那叫手纸。”他恍然大悟,又匆匆重返商店。
暴雨如注。下班后,姜克夫因未带雨具,伫立檐下,两眼直直地望着乌蒙蒙的天空。溥仪走了过来:“这天儿,一时半会儿晴不了,咱俩打一把伞走。”他知道老姜住在离自己家只隔一条胡同的翊教寺街,两人正好顺路。当两人下了公共汽车,大雨依旧,他打着伞送老姜到家,才踏着雨水向家里走去。
专员室内,他和大家坦诚相见,毫无芥蒂。与前半生那个孤僻、猜忌的溥仪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喜欢凑热闹”,是同事对他的评语。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总也短不了他。尤其是婚礼,几乎场场不落。宋希濂新婚他参加,杜聿明侄女的婚礼,他也去凑热闹,还与新郎、新娘和宾客一起合影留念。王耀武结婚那天,偏巧上午九点他要参加政协座谈会,便一早乘公共汽车到了和平里。谁知连新娘还没来,他倒成了婚礼上的头一名。直到“十一”,在天安门观礼台上,他才见到了新娘,毕恭毕敬地自我介绍:“我是溥仪。”大家和他打趣说:“婚礼那天,你比新娘还积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