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这个伟大字眼的含义,溥仪自从降生半个世纪后,才真正从历史的沉浮中忏悟。为此,他把对祖国的态度,看作是衡量荣辱的标志。恰恰在这一点上,他渐渐理解了浩。
他对弟媳的理解,不妨听听文达的一段旁白——当溥仪刚刚接触到京的浩不久,他去群众出版社看望文达。还没坐下,就津津乐道地说:“老李,你听我给你说件逗人的事。前几天,‘耗子’参加宴会,把打火机丢了……”
“‘耗子’……”
“对,就是嵯峨浩。”溥仪解释说,“后来,又把一个精巧的手提包忘在了公共场所。她可着急了,因为那是日本电影《流浪王妃》中的女主角送她的。可是,没过一天,打火机和手提包都被人捡到送回了家。她乐得不得了,说是如果在日本,休想被人送回来。你瞧,她对中国这才有了点儿了解。”
溥仪说这番话时,充满了自豪。分明有些话他还没有表达出来,可是文达却已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她获得了中国籍,早就成了中国人,但直到今天才懂得我们中国是多么好的国家,做个今天的中国人是值得骄傲的。可是我早知道了!
“好啊……”文达拍手称绝。当时,他正与溥仪修改《我的前半生》,恰恰缺少反映他与弟媳关系的内容。经过溥仪和文达的商议,一段描述从笔下涌出:
“我的弟媳浩,回到她选定的祖国不久,把她的一个手提包丢在一个餐厅里。她根据过去的经验,认为它像飞走了的鸟似的从此消失了!可是第二天,这个提包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快乐地说:‘我有一个多么好的祖国啊!’”
“这样写可以吗?”文达把这段文字摆在溥仪面前。
“完全可以代表我的看法。”他点头微笑着。
他对弟媳的理解还不止这些。文达问他:“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浩是我们应该团结的,她也确实喜欢中国!”严肃而认真的表情,说明他经过了冷静的考虑。
“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呢,”溥仪随时准备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个丢失的手提包能够很快被送回来,是因为上面有一行字。”
“是什么?”
“你猜猜看。”溥仪倒卖开了关子。
“说啊,到底写的什么字。”
溥仪看着文达迫不及待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说:“你绝想不到,是——‘流浪的王妃’……哈哈……”尽管溥仪乐得前仰后合,却不晓得,弟媳另外丢失的两个打火机上也同样印着“流浪的王妃”字样。若知,他又不定笑成何等样子呢。但他的笑声里,决无嘲弄、讥讽之意,而是饱含着理解。他懂得,弟媳的用心何其良苦:她是在用颠沛流离的念物,铭记着对中国的热爱。
“我曾经错怪了她。”一阵静寂之后,溥仪自谴了当初对弟媳的误解和偏颇。后来,文达得到了浩赠予的烹饪长著《食在宫廷》,故意逗溥仪:“没想到你的弟媳是位了不起的烹调专家。可惜得很,她以前做的饭菜你都没有尝过,不知是什么滋味!”
“现在我可不那么傻了。”他回敬文达说,“在杰二弟家里吃饭,许多次都是她做的,手艺是不错啊!哈哈哈……”从他的开怀笑声中,岂止寻觅不着昔日与弟媳间猜忌的踪影,与杰二弟一家的长期不和谐也已变得渺无形迹。他们之间恢复了一种溥仪自身原本无法理喻的普通家庭中应有的正常关系。
在生活中,他理解了弟媳,却又对侄女——?生产生了甚为愤懑的不理解。那是他在“全聚德”全家欢迎浩的首次宴会上就开始了的。身着淡雅装束的?生,一口一个“大伯”叫得十分亲切。溥仪喜爱这位侄女,亲热地唤过她,拍着她的肩头,问道:
“你喜欢中国吗?”
“喜欢。”她的回答挺干脆。
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你留在中国吧?”
……生愣住了——她缺乏思想准备。望着伯父热情的目光,她慢慢地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溥仪没有听到期望的回答,却察觉了侄女异常的神态。晚餐,溥杰与?生二人一杯又一杯地开怀畅饮,以致父女双双酩酊大醉。溥杰的醉酒很容易理解,是家族的聚会使他陶醉于欢乐而不能自持?生则又另有一层内心矛盾的苦恼在内……
溥仪再清楚不过了。弟媳与丈夫破镜重圆的事实,使?生去留的问题,显得愈加尖锐和无法回避。
按照日本外务省发给?生以及尚子、干子的签证规定,她们必须在当年六月十六日前返回日本羽田机场。当时,在日本居住不满二十年的人,出国后即不能归日。生自六岁从东北返日,只居住了十六年,但是,日本外务省考虑到她父母双方的特殊身份,仍准其归返日本,但必须按时,否则不予接纳。距规定日期越迫近,她的心情越焦躁。“留居中国还是回日本?”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生,也令溥杰一家重新陷入惶惑不安之中。
伯父的追问无助于?生对命运的抉择,而浩的弟弟嵯峨公元从东京打来询问她是否回国的长途电话,又加剧了她的思想矛盾。
分手前,溥仪反复叮咛酒意醺然的?生:“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
“嗯,嗯……”她漫应道。
当晚,回到家中,溥仪那充满期待的灼灼目光久久晃动在溥杰夫妇眼前。刚摆脱“牛郎织女”命运的母亲,深恐离别之苦的煎熬,含泪劝说?生留在中国。女儿思想不通,两人越说越僵,终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没有解决任何实质问题。浩顿足捶胸,女儿嚎啕大哭,甚至说出了轻生厌世的气话……溥杰束手无策,只好“搬兵”——请来五妹夫帮助劝解至夜,才暂时平息了风波。
作为伯父,溥仪始终以特有的敏感,密切注视着侄女的动向。在五妹家,他听到老万的叙述,问道:“她要回日本的理由是什么……”当他得知?生担心在中国过不惯,又怕在中国难以找到合适的伴侣时,恼怒地说:
“这是什么理由?她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也入了中国籍,她就应该留在中国嘛……”
其实,从回中国的那天,嵯峨浩、干子等人就在规劝?生。在广州到北京的路上,干子指点着风景如画的河山对她说:“你看中国多伟大!这是你的祖国啊,还回日本去吗?”她闷坐车厢一隅,悄然无声,内心深处却像汹涌的海浪相互撞击着……
之后,当溥仪听说?生仍固执地想回日本,在另一次家族聚会时又唤过她,向这位有着中日两国血统的侄女详细介绍了他所知道的新中国变化。“与其回日本,还不如在双亲身边好呢……”骨肉之情和伯父的威严并没有能够打动她,溥仪所目睹的仍是侄女无声的回答。
就在新侨饭店的宴会上,廖承志也力图使?生这只颠簸摇摆的小舟拴定在平静的海港。他操日语与之交谈,熟练的程度令她吃惊不已,充满青春活力的谈话,使她感到振奋。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廖承志听说她喜欢小猫,问她:“我送你一只小猫吧,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喜欢白色的。”
没过两天,一只雪白的小猫送到了她的手里。当听说送猫出门前,何香凝老人还特意喂了它一次牛奶时?生感动极了。尚子在一旁说:“人家问你要什么颜色的猫,你说要白的,将来若养不好,成了灰色的,怎么对得起人家?咳,既然已经送来,何老太太又这样珍爱,我们得好好地养育它。”?生听了,一个劲地点头称是:“新中国的政府要人和日本政府中的大官迥然不同。不但没有丝毫可怕的架子,而且待人诚恳热情,使人觉得亲切。”
也还是在这次宴会上,溥仪停下筷子,再次恳切地劝?生留在中国:“……新中国的男女是平等的,同工同酬,青年很受重视。而且还可以自由地选择对象,任何人都不能干涉……”他又一次拍着她的肩膀,关切地说:“希望你能留在中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再选择一个满意的对象。怎么样……”
尽管浩和母亲、干子都在旁边与溥仪一起极力挽留,她依然只是笑而不答。三番五次的谈话,未能奏效,溥仪变得有些暴躁起来,但却没有丧失理智。他没发火,而是动员他的一位妹夫以姑父的名义继续努力使她回心转意。这在他的一位妹夫的日记上屡见记载:
“六月一日,到杰二哥家和尚子、干子和浩等人讨论关于?生的问题。”
“六月二日_,晚,到北海为杰二哥定宴会席,又和?生谈了关于她留住中国的问题,结果希望不大。”
失望与日俱增。对侄女的恼怒和不满渐渐充塞了溥仪的心胸。三天后,中央统战部张执一副部长邀请嵯峨浩母女一行人观看话剧《雷雨》。看后,浩发表了感想:“新社会让我太放心了,娼妓绝了迹,姨太太也不许再有了。”?生调皮地悄悄对溥杰说:“我看《雷雨》时,曾偷眼看了看涛七祖父,他家有两个姨太太,不知他看戏时心中作何感想?”
溥仪听说后说:“生倒挺关心别人的,她应该关心关心自己的前途!”他甚至将侄女坚持回日本之事讲给植物园的同事:“她父亲是中国人,母亲也加入了中国籍,她就应该热爱自己的祖国嘛!”
老李听后,耐心地解释说:“来去自由,这是国家的政策,你可不要简单生硬地处理这件事。”
“简单,生硬?”溥仪感到不可理解。他认为,在?生去留问题上,应该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一句话,要劝侄女留在中国……
尚子一行人归国行期日近?生是否同走,又成了问题。溥仪与杰二弟、老万等人反复磋商的结果是,让宫下陪同尚子先行返日,暂留?生由干子伴随,相机对她继续挽留,但方式要委婉,只说是需与远在日本的舅舅公元商议好她日后的生活费用问题。她只好默默点了头。
尚子离开了北京。溥仪恐亲自找侄女谈话会碰壁,又请老万出面对她做工作。谁知,屡屡碰壁,反而激化了矛盾。有他一位亲戚的日记为证:
“六月十七日……晚到杰二哥家,和?生谈到夜十一点。”
“六月二十三日归家后,又到护国寺,为解决昨晚?生与浩争吵的问题。”
不仅母女俩发生了争吵,甚至,父女俩之间还发生了冲突。生思想不通,溥杰火爆三丈,仍压着气与她谈话。结果是,女儿依然故我,以致痛哭失声。溥杰一怒之下,一把将她搡倒在床上。“呜呜呜……”女儿不依不饶,哭声更大了。浩不知究竟,走进屋内责备溥杰不应粗鲁,溥杰反唇相讥,说是浩没有教育好她。干子忙来劝解,一时闹得难解难分……
溥仪听到这些,蹙眉顿足,却束手无策。
面对?生要求返日,溥杰夫妇气恼万分。身为伯父的溥仪,经几次劝说无效后,甚至火冒三丈地说:“她要是回了日本,我就不认她这个侄女……”
溥仪的态度影响着家族。人们纷纷对?生欲返日的做法表示反对。有一位亲属甚至上书有关部门,要求制止她这种举动。但也有的人不以为然,认为只要政府允许,她回日本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一时,以溥仪为首的爱新觉罗家族议论纷然,莫衷一是。
一个颇为不易解决的难题,摆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