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而宽大的沙发上,神态欣然的溥仪与鹿钟麟、熊秉坤三人并排亲热地拥坐一起。溥仪居中,熊秉坤在左边紧紧挨着他,右边的鹿钟麟亲昵地将手搭在溥仪的肩头。三位老人经历截然不同,然而都饱经沧桑,他们在开怀大笑,笑得那么惬意,就像三位亲密无间的兄弟……
这是摆在读者面前的一帧极为清晰的合影照。
看到照片,不深悉内情的人谁能想到,溥仪与其他二人在历史上曾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拂去岁月的风尘,“觉今是而昨非”。这句话纵不能够概括他头脑中旧感情的全部变化,亦可多少反映出他待人处事的态度已绝非往昔。曾被他无比憎恨的辛亥革命,竟受到当年这位被推翻者的高度评价,旧日的仇人也成为了今天的新朋友……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在京举行纪念辛亥革命五十周年活动。经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申伯纯巧妙安排,使溥仪与鹿钟麟以及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的四位老人:熊秉坤、温楚珏、李白贞、邱文彬先生愉快相逢了。
在政协礼堂第四会议室宽敞的大厅,鹿钟麟和其他四位老人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等候溥仪的“驾临”。上午十一时许,溥仪身穿崭新的哔叽中山装,胸前佩戴一枚耀眼的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纪念章,在申老陪同下,快步迈进会议室,以鹿钟麟为首的几位老人马上惊喜地站了起来,未等申老介绍,鹿钟麟一眼就认出了他。溥仪这时踌躇了一下,随即也认出了对方,抢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鹿钟麟激动地连称:
“奇遇,奇遇!”
“今天你看到的,不是从前的溥仪了,”他高声地对鹿钟麟说出了一句曾向无数人说过,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话:“我是新生的溥仪……”
毫不夸张,这的确是一次奇遇。三十七年前,恰是时任京畿警备司令的鹿钟麟,奉国民军总司令冯玉祥的命令,将溥仪驱逐出宫的。从历史上看,他俩无疑是一对无可解脱的仇人。
“这是武昌起义打响第一枪的熊秉坤!”申老向溥仪介绍了一位面目和善的老人后,他使劲地与这位专程从湖北赶来参加纪念活动的辛亥革命老人握手。溥仪是第一次见到他,钦佩地说:久仰,久仰啊……在这句仿佛旧式的客套话里,透出的却是新的感情。
对于熊秉坤,他多年来虽未谋面,却也并不陌生。他早就听说,熊秉坤曾是他寓居天津时张园的主人——清末第八镇统制张彪手下的一员干将。也就是他以武昌起义的惊心动魄的枪声,拉开了辛亥革命的序幕。换句话说,他这“宣统皇帝”的被推翻,熊秉坤是第一直接肇事的“祸首”。对如今的熊秉坤,溥仪也不陌生,一年前在植物园时,就在《人民日报》上认真阅读过他写的《学习毛泽东思想,加强自我改造》的体会文章。
不同的口音掺杂在一起,与溥仪互致问候。在一一介绍中,他与其他的辛亥革命老人逐个握手寒暄。这次的握手不同往常,不是双方的两只手,而往往是四只手牢牢地攥在一起,许久不舍放开。
激动的气氛中,他又爽快地应邀与鹿钟麟和熊秉坤合影留念。鹿钟麟和熊秉坤公推溥仪坐在中间,鹿钟麟还幽默地对他说:“谁让你是‘皇上’呢……”
“不,现在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了!”这句话,在当时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不只对在场的人们而言,也是向世上所有的人宣布:辛亥革命的成功,不仅推翻了清朝统治,也为被推翻的皇帝走出紫禁城,在社会的洪流里改造成为名副其实的人,创造了前提。如今,当年的被推翻者,已拥护这一改变了历史进程和自己命运的辛亥革命!
咔嚓,随着摄影机快门的揿动,近半个世纪风云变幻中的三人神奇般地并排拥坐在一起,留下了具有特殊历史价值的照片。
“你还记得吗?”照过相,鹿钟麟提起了往事,“当时我把你押出故宫送到醇亲王府,临下车时我问你,你愿意做老百姓呢,还是愿做皇帝……”
时光的流逝,并没有冲谈记忆,溥仪当然清楚地记得,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所发生的难忘“事件”。
那天,在鹿钟麟带领下,二十名持手枪的士兵从神武门杀气腾腾地闯入紫禁城,威风凛凛地叫内务府大臣绍英向溥仪转达命令:“立即请‘逊帝’迁出宫外!”
绍英指着鹿钟麟,故作镇静地问道:“你不是故相鹿传霖一家的吗……”鹿钟麟没搭理他,只是冷冷地回答:“这是执行国务院的命令。”
手中拿着一颗炸弹,气势汹汹的鹿钟麟,恐延宕时间过长,就虚张声势地故意大声向随从说:时间虽然到了,但不要开炮,再延长二十分钟……
当时,正在储秀宫的溥仪闻听这一切,知道大势已去,连削好的半个苹果也没来得及吃下去,只好在鹿钟麟等人押送下,离开了紫禁城。自然,他在北府前回答鹿钟麟问话时的情形,从记忆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我记得很清楚。”溥仪对鹿钟麟说,“当时,我说要做老百姓。可是,老实说,那时我心里想的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哟……”
溥仪与鹿钟麟这段回顾历史的精彩对话,真挚而有趣,将在场的人们逗得哄堂大笑。笑声里,既有对这一历史性会面的兴奋,也含有对溥仪现在毫不隐讳的坦率的赞赏。
溥仪先生,你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咳,你们猜不到我当时的心境。”面对鹿钟麟的发问,溥仪向大家生动地讲述了他在前半生中两次最大的“害怕”……
“一次是一九二四年被逐出宫,再一次是一九五〇年被苏军遣送回国。”他说:“同样是害怕,心情却截然不相同。一九二四年被押解出宫时,我虽然被吓得不得了,但是想到还能保住性命,害怕的心情还稍好些。最使我心惊肉跳的是解放后,被苏军送回中国那次。当时,我心想必死无疑了。谁知,经过将近十年的改造,不但没有死,而且得到了重生。”
轻松愉快的交谈,使溥仪在短短的时间内与其他几位素不相识的辛亥老人,熟悉得像分别多年的老朋友。坐在沙发里,他津津有味地听其他三位老人聊起了各自在五十年前那场轰轰烈烈革命中的事迹。
武昌起义爆发后,机智勇武的温楚珏与其他人率领仅两个连的士兵便光复了汉口。邱文彬亲率炮队在汉阳龟山,一炮就轰翻了湖广总督瑞徵的签押房,吓得他从后院挖墙洞仓皇而逃。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李白贞,是一个很有才气的艺术家。那时为掩护革命,他开了一个照相馆,叱咤风云的革命军“印信”,就是他亲手所镌刻,此时已作为革命文物陈列在中国革命博物馆了。老人们侃侃而谈,溥仪洗耳恭听,不时赞许地点着头,听到险处,嘴里还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兴奋之余,他们又各自谈起辛亥革命后的不同经历。对鹿钟麟的情况,溥仪格外关切,问得特别详细。“逐宫事件”后,鹿钟麟更成为冯玉祥将军麾下的一员骁将,驰骋于烽烟战火之中。抗日战争爆发,他先后担任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军法执行部中将、国民党政府兵役部长,河北省主席等职,历任国民党中央委员和国民党军政部长。抗战胜利,他与张继同时被任为华北宣抚使。出于对国民党统治的不满,他一度居家赋闲。解放后,他居然在天津市和平区起劲地搞起了街道工作,还受到了报纸表扬。他以实际行动赢得了国家和人民的信任,先后担任了国防军事委员会委员和全国政协委员。
此时此刻,溥仪听了辛亥老人在辛亥革命前后经历的介绍,感慨万端,他握着鹿钟麟的手,称赞他在新中国取得的进步。也就是同时,这些老人以鹿钟麟、熊秉坤为首站起身,对末代皇帝溥仪身上所发生的奇迹般变化,表示赞叹和钦佩。
“祝贺溥仪先生的新生!”鹿钟麟的话代表了大家一致的心情,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紧接着,熊秉坤略欠了欠身,对溥仪说:“今天你改造成为了新人,我们都很高兴。在我们祖国大家庭里,各族同胞都是平等的。我大你二十岁,你还年轻,希望你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多做一些事,我也要争取多做事。”
“我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了,但正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还要发育长大……”溥仪谦逊而又风趣的回答,引起会议室内人们的一阵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
这些跨越半个世纪的老人的笑语直冲窗外,似历史深邃的回声……
“为我们这次历史性的会面干杯……”午餐时,耄耋老人们与溥仪又共聚一桌,擎杯共庆这幸福而又充满历史意义的时刻。
一位记者有幸参加了这次不平凡的午餐。事后,他以激昂的笔调抒发了不尽的感慨:
……过去,武昌起义的老人们是捏着枪杆子的。鹿钟麟进宫驱逐溥仪时,手里还捏着一颗空心炸弹。今天,大家端起注满美味葡萄酒的高脚杯,在祖国的大家庭里干了温暖幸福的一杯。
也许,在另外场合下,溥仪与熊秉坤的一段简短对话,更富于戏剧性。盛大国宴上,周总理有意将熊秉坤与溥仪安排坐在一起。两人并肩亲切交谈,溥仪亲热地握着熊秉坤的手。
“熊老,感谢你的第一枪啊!是你这一枪把我震醒了,要不,我得糊涂一辈子啊……”溥仪发自内心地说。
“咱们得感谢辛亥革命,不然,咱们也许还都糊涂在皇上的朝代呢。”
目睹这一激动人心场面的鹿钟麟,后来除了把这些稀罕事告诉老伴外,还将他与溥仪的合影照片拿给本家弟弟鹿森尧:
“过去,是我进宫把皇上赶跑的。现在,溥仪特赦后,认为逐宫很对,并不记恨我,而且与我合影,说明了他的胸怀以及他改造的成功!”
他们之间新关系确立的最好说明,似乎与照片有缘。鹿钟麟在为新社会服务中,获得荣誉,毛主席曾四次接见并宴请鹿钟麟。前门劝业场旁的照相馆陈列了这位老人的大幅照片,溥仪闻讯特意前去观赏。陈列的照片同与他合影照上的形象不差分毫,脸上也绽出了同样欢乐的笑意。
老报人徐铸成后来这样评价溥仪与鹿钟麟、熊秉坤的合影:
“溥仪愉快地拥着这两个‘仇人’合影,可见他的感情完全变了。”
这个评价并不过誉。同年那次国宴上,溥仪与八十三岁高龄的辛亥老人——广西壮族自治区人大代表、政协常委潘乃德先生的会面,更具有强烈的说服力。
这位早在一九〇二年参加同盟会的老人,辛亥革命时,曾组织了广西起义并担任北伐粤军挺进队司令。广西宣布独立,他代表广西前往南京,受到孙中山的鼓励:“做事要有毅力,不要怕,不要畏难。”他参加中国革命党时,孙中山亲自监誓,并为其题写了“天下为公”的条幅。后来,他在家乡又投身于民众抗日武装斗争的滚滚洪流。
宴会上,溥仪与这位有着丰富经历的辛亥老人坐在一起聆听了周总理的讲话。“孙中山是伟大的革命先驱,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你们是辛亥革命的主人,我向你们表示敬意……”
这一番话,使溥仪感到如坐针毡,因为他不是“主人”,而是被推翻者,没有资格接受周总理的敬意。周总理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宴会上,特意将溥仪介绍给当年辛亥革命的参加者时,意味深长地说:“‘皇帝’也来参加我们这个宴会喽……”
出乎意料,溥仪主动走到了潘老的桌旁:“我敬你一杯酒!”说完,与潘乃德先生碰杯共酌。“辛亥革命是完全应该的。我的前半生不好,对人民有罪,现在我要改造成为新人!”
互相祝酒声中,溥仪又颇怀敬意地走到其他几位辛亥老人的面前,依次向他们举杯敬酒。此时,他的内心已不完全是一种愧疚的心情了,他感到了一种自豪,自豪的是自己不仅仅成为了一个公民,而且,作为辛亥革命的被推翻者,正在同当年辛亥革命的先驱者共同建设着新生活!
“砰砰砰,砰砰砰……”晚上,刚刚参加完纪念活动回到宿舍休息的溥仪,忽然听到大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只得披衣起身。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约略瞧见大门开处站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你贵姓?”那位老人先开口,客气地问溥仪。
“我姓溥。”
“您是……”老人迟疑着。
“我是溥仪。”
“哎呀……您是‘宣统’?”老人惊喜之中,不觉叫起了溥仪的旧称。
“我是张之江啊!”
溥仪仍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不解地望着对方。忽然,他想起来了,站在他面前的老人就是当年参与鹿钟麟“逼宫事件”的鼎鼎大名的西北军将领之一——张之江。两人静静地站在那儿,仔细打量着对方,似在寻找时光带给双方的变化。这,只不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溥仪犹豫了一下后,一把搂住了老人的肩膀,两人热烈地拥抱起来……
原来,张之江素与第二批特赦人员李以?相熟。此次来京开会,特意为他捎来一只铜脸盆,谁想,意外地与溥仪邂逅。
他们不仅追述起三十多年前发生的“逼宫事件”,也谈起了之后各自的经历。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两人在皎洁的月光下,谈了很久。
“欢迎你以后来做客。”
“我家住上海……有暇去沪时,请到家里做客。”张之江盛情邀请溥仪。
果然如愿,三年后,溥仪在上海大厦又与来探望他的张之江欣然相会。交谈完毕,溥仪与李以?恭敬地将他送至楼下。临别,溥仪谦虚地对他说:“请你日后多多指教。”他还与张之江约定,回京后两人继续保持联系,相互勉励。
不过几个月后,溥仪惊悉张之江病逝。噩耗传来,心情沉痛,他马上向李以?提议,联名给他的亲属写去慰问信,以示悼念。对这件事,李以?的评论一语中的:
“溥仪的立场变了,有了新的眼光,也才使‘仇人’变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