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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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面对死角

五一,溥仪是在城里度过的,高兴之余,又偶遇不悦之事。本来,他与田老相约,次日上午返回植物园。清晨,田老急匆匆来到五妹家告知,今晚中科院举办联欢会,邀他俩参加,先暂不回园了。田老刚出院儿,六妹进门,请大哥同去她家所在的街道食堂吃饭。

慢腾腾的溥仪还没出屋,先走到门口的六妹却让东屋的邻居郎太太——詹文农拦了回来。

“溥先生,中午饭甭到外边吃去了。这不……”郎太太一掸身上的围裙,“我正做菜,我那口子也已经准备好了,就请六妹一块吃得了。”

六妹推辞有事,走了。溥仪碍着面子,又觉得人家那么热情——按老北京人的话叫做盛情难却,也就不再推让,坐在郎家静候。这时,郎先生出去打酒,郎太太忙着做菜,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

等了不大会儿,郎先生跨进门,放下酒,边拾掇桌上的东西,边与溥仪聊天,还给他点上了一支烟,殷勤地劝茶。

“溥先生,今儿我能和您在一块堆儿吃饭,喝上两盅,别提多高兴了。”他低下头,凑过身子,神秘地说,“您猜怎么着?咱们这是缘分。人和人的相遇都是有缘哟。”

听到这儿,他心里一怔:这么些年了,他怎么还是老一套?但是,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您猜,我过去最佩服的是谁?

溥仪皱了皱眉头。没搭茬儿。只见郎先生扳着手指头,信口开河地说开了:“我过去最佩服的有几个人。第一个是谈虚和尚。我小时候受过他的戒,他老是有先觉。”他眨巴了一下眼,“就说我吧,他告诉我不要迈入社会,我没听,你看我现在……”

溥仪强憋着内心的气恼,狠狠地抽着烟,不时瞥他两眼。

郎先生似无觉察,仍滔滔不绝:“第二,我最佩服江神童。他五岁就能为《四书》作注,真了不起。第三,我最佩服汪精卫……”

啊?正讲得神采飞扬的郎先生,被溥仪一声惊诧打断了。

“他是汉奸呀……”

照现在说,他当然是这样。可是从历史角度来看,他是了不起的,他虽说搞的‘和平救国’,也是救国嘛。还没等溥仪说什么,他又海阔天空地谈起什么陈公博是个人物,吹嘘自己当过张作霖的秘书,什么张作霖有才能,张学良是个小孩子,不成器……说到此,嘴里还啧啧有声。

溥仪瞧着口似悬河的郎先生愈说愈离谱,几次想打断他的话,但都没能做到。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种人在一起吃喝!他的主意已定。但如何走开?倒煞费了心思。他顾及五妹与郎家是邻居,弄僵了不合适。于是,借故上厕所到外面去了一趟,没多大功夫,他又不露声色地回到了郎家。

这时,饭菜已摆了满桌。郎先生见他出门未归,急得满处去找。他刚落座,六妹急匆匆地走进来:大哥,七叔来电话,叫你就去……

饭已经做好了,吃完再走吧!郎太太忙拦着说。

“不行,我有急事。”他不由分说,抬脚就走。后面传来了郎太太的恳切声音:那就晚上再来我家吃饭吧!

不一定有功夫。他说完,头也不回,厌烦地走出了院子。为防郎家夫妇又拽他去吃饭,他在外面足足转了一天,直到参加过联欢晚会,才姗姗返回五妹家。

谁想,郎先生仍站在台阶上等他归来。一见面便跺着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咳,今天怎么这样巧?刚要吃饭就有事了,这是怎么说的……”

“是啊,真巧。”溥仪随声附和了一句,二话没说,便进了屋。原来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出的“金蝉脱壳计”。刚才他到六妹家去了一趟,是让她马上赶到郎家声称七叔来电话,才借故脱身的。他回园后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叨唠给了田老。田老肯定了他的“罢宴”,也指出他对这件事处理的不对头:“对落后的人,不要躲避,应当帮助……”

一个多月后,他二次返城,来到郎家。他沉下了脸,对郎先生的错误言论逐一批驳,还帮他做了分析,错在哪儿,为什么错……郎先生虽在有的问题上点头称是,但在很多地方仍不服输,极力辩解。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郎先生理屈词穷,不得不口头认错,检讨头脑里还有旧思想。这场“舌战”,虽未吵得脸红脖子粗,可也称得上短兵相接,在郎太太竭力打圆场下,才暂告休战。

考验接踵而至。风闻他回京,一些旧日的属下,纷纷打听他的音讯,有的甚至提了礼物找上门来,屡日不绝。溥仪的态度倒很明确,对以旧关系来套近乎的人,能不见则不见,对于礼物,则对不起,原封退回。

他回五妹家过星期日,刚进门,五妹就说:有一个名叫陈慎宜的妇女给你送来一大包东西。据那人讲,是其父陈懋侗让她送来的。说着,五妹打开了包。他一看,里面东西还挺丰富:香皂、牙膏、葡萄酒、糖果……

“陈懋侗?”他沉思了半晌。想起来了,此人是他过去称之为“灵魂”的师傅——陈宝琛之子,曾在伪满当过宫内府掌礼官。他认为这是以旧关系送来的礼物,绝不能收下,于是对五妹说:“你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回去!”当时,工作繁忙的五妹,始终没闲空儿退送礼物。

八月七日,他从园里回城,决定亲自退礼。由于他不认识陈家,事先约好侄子毓嵂一同前往。

在白塔寺附近的一所平房里,他与比自己年纪还大的陈懋侗见了面。十几年未曾谋面,旧部下看到溥仪一扫旧日的傲慢,第一次与他平等地握手,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了。溥仪照着田老教予的方式,关心地问起他的工作和身体情况。他得知他在银行工作,因得了肺结核病正在家静养。客套话后,他并未提起退礼,而是先从自己谈起。“我蒙特赦,是中外历史上没有过的事……”

说到此,溥仪看他根本没听进去,眼光游移,茫然地不知望着什么,可谓表情木然。

“我们过去的关系,是罪恶的关系,应当一刀两断!”

听到溥仪这句话,陈懋侗陡然一震。

“现在,我们完全是新的人与人的关系。”谈话进入实质,“你的女儿给我送的东西,我实在不需要,你们的生活也不富裕。为了不拂你们的好意,糖,我留下了,其他的还是你们留下用。”

“送东西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溥仪没想到,他会一口回绝。这时,他的眼睛一会儿望望外面,一会儿看看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的毓嵂,神情异常紧张。

明明你女儿说是你让她送的,怎么能说不知道呢?他强作平心静气地问他。

哎呀,我的女儿真荒唐,她给您送东西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陈懋侗手足无措地解释道。

炎热的夏季,小院里几乎没有一丝风。在他的一个劲追问下,陈懋侗已大汗淋淋。

“这样吧,”溥仪说,不论是你的女儿送的,还是你送我的,我都不需要。还是请你留下吧。说完,他站起身,与侄子一起把东西放到了床上。

再见吧。他有礼貌地与陈懋侗告辞,与侄子一起轻松地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