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瑟秋风渐摧万木凋零之时,温室内却是奇花争妍,群芳吐蕊。屋外漫天大雪,这里仍是春意盎然。
溥仪来此劳动,自然成了令春天长驻的使者,也从此与植物、花卉结下了不解之缘。他逝世后,所留不多的遗物中,仍完好地保存着《植物园工作手册》、贴满植物标本的笔记本,以及学习园艺的数十页心得。这里面,不啻包含着与抚顺的改造所不同的劳动内容。
他的前半生,一向以怕死闻名。在自传中,他曾专门将“死”作为一节。每逢他“被死亡的恐惧搅得不能入睡”时,总要默诵几遍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他以杀生为最大的忌讳,连苍蝇都不敢打。煮熟的飞禽走兽他特别爱吃,但凡视活物被宰,便不肯吃,这虽是自欺欺人,及至他去世前,这种习惯始终未改。为此,他一生中最怕见到血。
没想到,二月十八日,到温室的第一天,就破了他的忌讳。开始,他跟着保安学插香水草。这活儿,在园艺上叫做扦插——需用小刀剪下植物的枝条,在上面削出一个平面,然后插入沙土,让其蓄须生根。示范后,保安拿起一把工具刀递到他的手里。
晓得了。他嘴里虽说,可轮到他削竹片时,刀子却不那么听话。他像在抚顺一样,又怨恨起那双与别人没什么区别,却是笨拙的手。
忽然,哎哟一声,连相隔不远的老孙也闻声跑来。只见,鲜血顺着溥仪的左手指流下,染红了手中的枝条。原来,他用力过猛,刀子削了手。师傅们忙送他到医务室包扎伤口。正当大家议论纷纷,他在同事的陪伴下,又回到了温室。
溥先生,您回去休息吧。
他摇摇头:只怪我的手太笨了……当那绑着纱布的手,第一次将削成的枝条插入沙土时,他舒心地笑了。
六月二十八日,他转到观赏温室劳动。他对植物的喜爱已如痴如迷。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去观察。有时,温室连门还没开。他接触了品种繁多的花卉,逐步迈入了一个绚丽多彩的百花园。冬夏常青的一叶兰,虽无万紫千红的艳丽景观,却使人有一种阳春长在的美感结子殷红,经冬不凋,终年常绿的万年青,被人奉为祥瑞的象征一品红的鲜红花苞恰在圣诞节前开放,被称为圣诞树,因其苞叶不同又繁衍成一品红和一品粉……他渐渐入了门,初步掌握了一些花卉的扦插技术,还陆续学习了龙牙花、石昌蒲、夜丁香、瓶子花、扶桑等花卉的栽培知识。他单独邀温室组长老吴来宿舍做客,请教仙客来的种植经验,听得津津有味。
“你蹲下,”吴先生耐心地教他细心观察这种花的花瓣,“这是新品种,又叫萝卜海棠,原产南欧及地中海一带,宜在温暖的环境中生长。若温度过低,叶子易卷,超过三十度,反而进入休眠状态……”
无论是株形奇特、花蕊绚丽的仙客来,还是花如倒悬的彩色灯笼般的倒挂金钟,都使他如饮佳酿般醉迷。他在朝鲜族姑娘小安面前讨教仙客来的盆栽经验,向孙先生求教植物引种驯化。在植物理论方面,他也颇下了一番功夫,先后啃完了《植物学知识》、《华北常见观赏植物》等一大批书籍。他精心制作了二十多种标本,而且详注着植物的属性、特征。这本手册,显然是他劳动的收获。
大千植物世界中,他对兰花有一种特殊的癖好。说起来还有一段因缘。朱德委员长酷爱兰花,对其栽培也颇有造诣。鲜为人知,北京植物园的兰花就是在他的倡导下繁殖起来的。当溥仪晓知,更加喜欢上了植兰这门园艺。
正当他探索之时,有幸目睹了朱老总亲自植兰的场面。
一天上午,朱老总身披军呢大衣,脚踏布鞋,来到温室西边的荫棚下。他问起了温室内兰花生长的情况,当听说园内缺乏南兰北植的经验时,爽快地答应现场示范。只见他脱下军大衣,挽起袖子,顺手拿起一棵福建兰。白师傅恐他总站着累,递过一个马扎,又撮起事先准备好的土,帮他打下手。
“栽种时,要特别小心,不能碰伤幼芽。一旦伤了,就不容易长好了。”朱老总轻掂着箭兰,细心地往盆下垫焦渣。“南方一般在盆下垫蛤蜊片,北方愿在盆底下垫瓦片,原因是它的渗透性好,易排水。垫焦渣呢,就更好了。”由此,他又向朱老总学了一手。
溥仪距朱老总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听到他说“我来这儿也是劳动锻炼嘛”。十分感动。朱老总示范种了五六盆后站起身,又向大家对比了兰花在南方和北方生长的不同特点。在朱老总的鼓舞下,溥仪与白师傅、小卢等人一起奋战多日,搭起十间温室,培植了几十种兰花。后来竟发展到一千多种、两千多盆。
他不仅在植兰技艺上得到裨益,也受到朱老总的关怀。
一次,朱老总来园时,向陪同的王科长问起溥仪的表现。老王汇报说:“他在温室表现很好。”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当溥仪得知朱老总关心自己的进步时,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每事问”,是他的一大长处。他向白师傅学习了一段培植兰花的技艺后,又拜刘永春为师学起仙人掌的栽培技术。仙人掌是灌木状肉质植物,叶片扁平,卵形或长椭圆形,上面往往有黄褐色或暗褐色刺儿,花瓣根部呈红色,在观赏植物中,堪称耐渴。
仙人掌在温室中如何栽培,并无多少实践经验。刘师傅和溥仪一道探索规律。开始,由于认为仙人掌“绣球”耐旱,不应常浇水,一月只浇一次,结果造成了一些损失。针对这种情况,他俩试行“浇大水”的栽培办法,倒减少了死亡。
对新收下的徒弟,刘师傅花了不少心血。他手把手地教溥仪松土,告诉他怎样做到深浅适度;跟着一起浇水,让他体验浇多少适宜;多次做示范给他看,如何从仙人掌大绣球上掰下小球,栽种在沙土里面,让它生根……刘师傅称赞溥仪:“休息时,还经常与我探讨一些仙人掌栽培中的问题,态度可认真了。”
在兰花组,施肥、浇水、摘黄叶的活茬多一些。这里,松土浇水的活儿较多。溥仪经常放下这活儿,就拿起那活儿,还主动用笤帚清扫绣球等植物的“垃圾”。
温室还有一项日常工作,就是每天早晨往屋顶上放铺席,晚上再落下。年逾五旬的溥仪总抢着与小伙子一起上房去干。大家问他累不累,溥仪回答说:“累点心里也是痛快的,现在活得有意义。”
劳动净化灵魂。在温室的劳动中,他的思想发生了明显变化,即使是对同一事物。
雨,对于童年的溥仪来说,是件极感兴趣之事。在紫禁城“苏拉处”做过太监的赵荫安,对笔者回忆说:“他喜欢下雨,这是宫中都知道的事。每遇下雨天,他就赶快出来赏雨景,而且还叫总管下令,召集所有杂役,去堵各院的水沟眼。水跑不出去,溥仪便和其他人一起戏水嬉闹。高兴时,他还给每人一点儿赏钱。如果遇到接连不断的雨天,他跑出来就更勤了。”而今,每当下雨,他还会跑出门,但不是观赏雨景,却是去温室关闭那一扇扇玻璃窗或放下苇帘,以防冰雹砸坏玻璃和花卉。
渐渐,他的脸上透出健康的黑红色,外人很难辩认出他与园里人们的不同了。“五一”过后,园里组织职工去香山大队剪白薯秧。这是溥仪第一次到园外参加劳动。他戴上大斗笠,来到香山桥北。因人未到齐,大家与前来接洽的农民聊起天来。
“听说小宣统就在你们园,是不是跟你们一起劳动来了?”
“谁是‘皇帝’,让我们看看……”
因园领导嘱咐过,不要对外乱说他在植物园的情况,那个青年人没吱声,溥仪也没吭气。只见那个年轻农民把人们逐一瞅了个遍,也没认出所谓的“皇帝”。如果有人告诉他,面前这个头戴大斗笠的老人就是宣统,他也未必相信哩。据说,那天溥仪干活格外卖力气,衬衫都被汗浸透了。他以被人视作劳动人民中的一员而高兴。
各界人士都关注着溥仪所取得的进步。北京市市长彭真,在百忙中惦念着他。一天临下班,他亲自打去电话了解。因植物园汇报得不详细,他指示,马上派人去了解情况,急等汇报。殷秘书带来的消息是令人振奋的:溥仪在植物园改造得不错!书面报告递到了彭真手上。
不久,在《人民日报》上,溥仪看到了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谢觉哉在人大二次会议上的发言,题目是:把皇帝改造成为劳动者。
大家知道,在这次特赦的罪犯中,有清朝末代皇帝、以后又当了伪满洲国皇帝的溥仪。两次被推翻的皇帝,因为已改造成为新人,得到特赦,这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事。溥仪自述:“我的前半生罪恶实在太重了,是一百个死一千个死也抵不过来。”并且认为自己脑子已经僵硬,无法改变也不想改变。但是在长期关押期间,经过改造教育,经过学习和到各地参观,溥仪看到了祖国的伟大变化,逐步认识了自己的罪恶,终于有了改恶从善的转变,决心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溥仪从三岁当了宣统皇帝,就一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他说自己是一个“人间大废物”。在关押期间,他参加了劳动,还学会了一点技术。特赦以后,他要求去劳动,现在他是植物园的工作人员。他表示,是祖国重新给了我生命。
一连几日,温室内的人们争相传阅着那份报纸。因为上面谈到了和他们一起劳动的皇帝。
光阴荏苒,温室里的仙人掌由小号盆换入了二号盆,又由二号盆换入了三号盆——仙人掌在逐渐长大。溥仪看到了亲手栽培的成果:一盆盆碧绿的仙人掌、仙人球在阳光下昂然挺立,风姿绰约,远远望去,像一片片绿色的云。他激动地请教授他仙人掌技术的刘师傅与自己在温室合影。他俩身边还专门摆上了一盆溥仪亲手培育的仙人绣球。
倒挂金钟,是观赏温室培育的一个新品种。他在关师傅的指导下,研究它的习性和规律。为了积累经验,他甚至将一盆花搬到宿舍去观察,而且逐日做了记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摸清了它的特点:夏季开花,七月后休眠,秋天需要加肥……一天,宿舍的那盆花蔫了,他赶紧找关师傅去“会诊”,此后又日夜观察,使枯萎的花有了转机。在师傅的帮助下,他对比了十三个品种的生长情况,将花盆内的土疙瘩打碎,又掺入一些新土。在精心养护下,金钟果然倒挂枝头了。
他洒下汗水,也学会了播种、荫盆、扦插、剪枝、拌土、浇水以及上下帘、除草皮等温室的日常活茬儿。他乐此不疲,经常徜徉于花丛之间。
有人说,溥仪爱花成了癖。此话不假,每当同事讲起植物方面的知识,他就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紧记不舍。以至他离园后,兴致仍然未减,在宿舍又养了一盆仙客来。溥仪与植物园的小关师傅重逢时,喜孜孜地告诉他,自己还打算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哩。
以花会友,竟成了溥仪的一件趣事。偶然,他去胡老家去做客,看到街坊的大门敞开,院内各种花卉姹红嫣紫,于是便停住脚步在外观赏一番。尔后,架不住花香的诱惑,竟致偕胡老走入陌不相识的人家。在主人的热情接待下,溥仪细细品评了庭院中的各种花草,由此,居然还和主人交上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