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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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新环境

北京植物园,被他称做温暖的新“家”。

逐渐,他熟悉了新环境中的人们。而对于田老的了解,他是从“奇怪”开始的。

“要下雪喽,溥先生可要注意多穿点衣服……”

“这么好的天气会下雪?”他对田老的话半信半疑。哪料,果然让田老说中了,乍暖骤寒,空中飘起了雪花。

“看不出,这个瘦瘦的老人难道真能未卜先知?”不久,一次聊天过后,疑团顿释。

那天,田老关切地询问他来园后,生活有何难处。

“没什么困难。但有一个疑问。”于是,他出乎意料地谈起了内心的纳闷。

一阵豪放的笑,使溥仪不知所措。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知道?我身上有‘晴雨表’哟!”说着,他撩起衣服,露出脊背一处近半尺长的伤疤,溥仪吃了一惊:那是一个向外撅着的大肉瘤,使人感觉一阵火辣辣难受。这时,他明白了。

在溥仪恳切的要求下,田老讲述了“晴雨表”的来历。田老是二十年代的老红军,抗日战争时期,担任河北一支抗日游击队的司令员。一次,田老率领的游击队,因叛徒出卖,而被日本鬼子围困在磁县山区水峪村。大年初一,田老组织突围后,发觉战友王维纲未冲出来,又冒险二次打进重围,救出了战友,而自己腹部却被炮弹炸伤,后背也留下了重创。每逢阴天,田老的腰背便疼痛难支。难怪他对气候变化料事如神。

溥仪钦佩田老,很快与他成了知心朋友。下班,他常到田老家转悠。他喜欢田老家那两个装满了书籍的大书柜,其中尤以古籍和医书称最,连田老的一张大双人床上也堆了半边书。他受了熏陶,每到田老家,总要借几本书拿回去看。《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史记》……他一摞一摞地往宿舍搬,在植物园的那段日子,他在田老家着实“啃”了不少书。

二人不仅脾气相投,在爱好上也挺一致:都喜爱古董。田老几乎每星期日都要去“荣宝斋”或前门外的小市去买书。一次,他到“荣宝斋”看到一把落款“宣统”的扇面,回来对他说:“我看到你写的扇面了。”

“那可不一定是真的,很可能是膺品。”溥仪说,“民国期间就有人伪造过我的字卖哩。”

另一次,田老去德胜门外小市仅用几十元买回一个二尺多高的精致的旧瓷帽筒,请溥仪帮助鉴定。溥仪仔细察看后,将能拆下的活底卸下,辨认了底下的印记,以行家的口吻说:“这是康熙年间的珍品。”后来,田老请文物专家鉴赏的结果,与溥仪的结论丝毫不差。田老赞佩地说:“溥仪先生的确是内行。你这么丰富的文史知识可不能被埋没呀。”由此,他俩还谈起了溥仪将来能否从事文史工作的远景。当后来的事实,证明了田老的预见时,溥仪忆及两人的长谈,说:“应该感谢田老力荐啊……”

渐渐的,溥仪品味出这些摧毁旧制度的人们竟也酷爱文物遗产,并且富有人情味。

与田老不同,溥仪见到那个具有军人气质、身材魁梧的胡老时,最初得到的印象是“害怕”。溥杰曾写道:“大哥和我说,他开始见那个‘大校’时,非常害怕。”而胡老与之第一次交谈的开场白,便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溥先生,我是你的佃户啊!”

“唉呀,岂敢,岂敢……”

“我是京东蓟县人,清朝属直隶省吧……”

胡老家居城里北新桥附近。回家时,常与溥仪搭伴乘园里的小卧车进城,两人不久就熟悉得无话不谈了。溥仪了解到——却非从胡老口中得知,胡老是一位北伐时期加入革命的老红军。他先后参加过山东“苍山暴动”,领导过益都地区的抗日斗争,多次被捕入狱。解放后,他一直在公安部队担任领导职务,被授衔大校,因患神经衰弱等慢性病,来植物园养病的。溥仪来园时,胡老才到不久。张劲夫亲自与胡老谈话,要他协助照料好溥仪的生活。

他以一个受教育者的姿态接触胡老,但得到的不是说教。胡老首次见他的自我介绍是,患血压高久矣,经过锻炼,效果颇佳,劝他早晨跟自己学太极拳。他欣然同意,但开始,一个“起势”学几天才勉强能凑合比划。

“我这个学生太笨了。”他满含歉意。胡老却不灰心,为增添他的兴趣,又间或地教他练起太极剑,让他用明晃晃的真剑练,自己使木棍教。保安去偷看“学艺”的场面,被溥仪发觉了:“可别笑话我呀!”

“哪儿能啊,有信心就能学会。”保安鼓励他。溥仪练了下去,他在练身体,也在克服胡老指出的“自信不足”的毛病。

晚上,一位年过半百、面庞清癯的老人走进他的宿舍。正在看书的溥仪站了起来,他想起中午时,此人和田老、胡老曾与他同桌就餐,名叫王立行,是植物园的领导之一。

这是位有点传奇色彩的人物。溥仪就任伪满皇帝的当年,他的头颅曾被何应钦以“抗日”罪名悬赏五千元,北平一时哗然。《何梅协定》签署的第二年,他只身乘电车用冲锋枪扫射了哈德门兵营正在出操的日本兵。他机智地逃脱后,先后赴冀北、西安开展抗日斗争,戎马生涯中,身体里留下了敌人的弹片。解放后,他志愿担负了植物园的筹建工作。

“来这儿,生活习惯吗?”王立行对他体贴入微。谈起午饭,老王问道:“你觉得食堂伙食怎么样?”

“不错。”溥仪说,“现在正是困难时期,不能要求过高。何况,对我还额外每月补助黄豆、牛奶……”

“比起你当皇帝时差远喽。”老王与溥仪开起了玩笑。

“咳,你哪儿知道,”溥仪说,“过去当皇帝时,即便一顿饭摆一百样菜,甭吃,一看就腻了。现在吃饭香多了!”

“是啊,经过劳动吃饭就香。做一些适当的体力劳动还能使人长寿。”

聊天中,老王向溥仪讲起了抗日游击队的艰苦生活:“那些年月,打起仗来,吃饭更香。尽管很少吃到粮食。春天吃的是杨树叶子,没有盐就泡酸菜,每天只有几钱油、几钱盐,有时连这点也保证不了。和敌人接上火,一天吃不上饭是常事……”

溥仪破天荒第一次当面听老八路谈到这些闻所未闻之事,因而,也更深地理解了宁死不屈的杨靖宇将军和抗日的军民。尔后,他怀着尊敬的心情,虔诚地手捧以忏悟的心境写成的《我的前半生》大字本初稿,向他征询意见……

待人热情的园办公室主任奚斌为什么走路有时弯着腰?他起先很纳闷,后来才晓得他原是陈毅元帅的部下,“抗美援朝”时腰部负了伤,是二等残废军人。但是,从他朝气蓬勃的精神中却看不到半点伤残。

他自然也看不出,经常向自己和蔼地问寒问暖的保卫干部王直安,竟也是一位在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南京、上海以及在赴朝战场上与邪恶厮杀过来的功臣。

……

溥仪,就生活在这么一群人中间——置身于曾为新中国的建立而献身者的火热的集体中。

他最初从一位学者模样的老人手中接过一本植物专著时,并不知他是植物园的主任,从他那侃侃而谈的渊博知识中,只道他是位植物园研究人员。不久,他获知此人叫俞德浚,是一位著名的植物学专家。新中国成立后,他毅然从英国爱丁堡大学返归祖国的怀抱。溥仪经常捧读的《植物园手册》,不仅是俞老所作,也是他亲手赠予的。溥仪从他的办公室的不眠灯光下,学到的不只是植物学的理论知识,也包括一位正直的知识分子对祖国和人民的赤子之情。

“溥仪来到植物园,保他平安保他善。”这句顺口溜,在他来园不久,就在温室内外传开了。

人们说,“皇帝”到园,有“三保”——保安、保善外加司机吴宝印。保安、保善不消说,与他同居一室,溥仪出外又常坐宝印的车,所以,被人称之“三保”。

人们不但确保溥仪的平安,也在继续引导他从善。有趣的是,溥仪见到保善的当晚,听到保善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他笑了:“看来,一定要从善了。”

别瞧保安和保善年纪不过三十,但在旧时代都有一番坎坷的经历。

“你嘴上的疤瘌是怎么留下的?”一天晚上,溥仪看到保安右嘴角有一处疤痕,无意地问起他。谁知,这却触动了保安的辛酸往事。

“伤疤是这样落下的。”保安缓缓地讲起了来历。

“一九四二年,家乡大旱。为躲债,父母被迫带我们兄妹十人离乡背井,逃难到东北。八岁那年,连地里的野菜都吃不上,我去垃圾箱捡破烂。突然,来了一只野狗与我猛抢捡到的食物,非常瘦小的我,竟被它把腮帮子一口咬透。后来很长时间吃不下饭,稍吃一点儿,也会从嘴边漏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时,尴尬和悔恨显现在溥仪那复杂的表情中。保安被恶狗咬伤之时,正是溥仪做伪满“康德皇帝”的时期。如今,他面对面地倾听着现在的朋友控诉他当年给东北人民带来的苦难,无怪乎溥仪又一次对保安内疚地说:“蛖,我确是十恶不赦啊!”

保安十八岁那年,全家无法在东北生活下去,又艰难地步行返回山东老家,从七月酷暑整整走到大雪纷飞的年底。后来,刚满十八岁的保安参加了解放军,渡黄河,过长江,一直打到海南岛。一九五六年,他从志愿军复员到植物园。

溥仪知道保安的经历后,既羞愧不安,又尊敬不已。本来安排保安来照顾溥仪的生活,而他倒关心起保安来了。由于生活的磨难,保安从小患有严重的遗尿症,经常要晾被褥。一天下午,天气突变,下起了大雨。保安赶忙从温室跑回宿舍,他担心着晾在外面的被褥。待他赶到时,被褥已被溥仪冒雨抱进了屋里。溥仪平时晾被子也会想到把保安的被子晾在外面,洗衣服时,看到保安有脏衣服,还会帮他把衣服泡在盆里。

在新的环境中,他变得懂得关心别人了,这不只保安一人说。在花架下劳动,雷艳芬被马蜂螫了,疼得很厉害。他听说后马上跑去,拿出清凉油,帮她抹在红肿的胳膊上:“我早先也让蝎子螫过,知道这滋味可难受了。”

他受益于幼时的“启蒙”课,认识不少冷僻字以及繁体字。一些青年人看书时遇到繁体字,总愿找他请教。小关师傅拿来几个“难”字,他认识的,当即解答,不识之字,也记下,经查阅后告诉人家。

在同住的日子里,溥仪与保安、保善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

他俩对溥仪的童年感兴趣,溥仪也对他俩的童年感到新奇,尤其喜欢刨根问底。一天睡前,他侧卧在床,听保善讲起了童年的生活。保善也是一个苦水中泡大的孩子。父亲常年在外打短工,全家过着极为贫困的生活。童年,竟没吃过大米和白面,一年大半吃的是野菜、棉花籽、白薯叶。保善从小就开始砍草、锄地、做饭、挑水、放牛……肩负了成年人的繁重劳务。但到了十六七岁,他还没穿过一件整齐的布衣服。

溥仪听过两个伙伴的童年生活,心中泛起了波澜。他把自己与保安、保善的童年做了对比,融入自传的初稿:

“别的孩子已经会放牛,会帮妈妈做饭,会到山里打柴,会给水缸满上水的时候,我还不会给自己穿衣服,不会把饭盛到碗里……”

与他童年的无知成正比,对社会的了解,他也往往看得过于简单。不久,植物园附近的一家商店被窃,经分析,怀疑是与溥仪同温室的人所为,因发案地点留下的脚印与那个人的极为相似。他大吃一惊。如何确认?因领导决定,有意派那人去垫一个坑,再用脚踩实,那时脚印自然便留下了。可是填坑还需另一人帮忙,让谁去?为了使溥仪有所认识,园里让他与那人一起挑筐担土。

结果,脚印经鉴别被排除,而发现了真正的盗窃者——与溥仪同在一个温室,外表很老实的一个人。那位抬筐者得知真相后,为让自己踩脚印之事,大发了一顿牢骚。溥仪为此主动向他做解释,还谈起了自己的感触:新环境并非像原来想象的那么单纯,人的改造和全社会的改造都不简单!

溥仪在新环境中能否适应?朱德、张鼎丞、郭沫若、傅作义、熊复等领导人先后来园探望,并在他的陪伴下参观了温室。隔年的四月二十五日,郭老又一次由他陪同,“故地重游”。

徘徊在别具独特风韵的荷包牡丹花丛,郭老诗兴勃发,低吟了一首题为《游览北京植物园》的五言诗:

正值牡丹开,经年我又来。芳华春烂漫,香韵日低回。品集五洲种,林综四海材。岭头竞攀越,跃进上天阶。

当初受周总理之托而纳溥仪入园的郭老,专意在此诗“序”中注明:“植物园在卧佛寺附近西山下,温室中所集植物品种颇多。西山绿化,欣欣向荣。新植林木,大显力争上游之势。可供欣赏者,不限于牡丹。”

陪同郭老浏览于众香国里的溥仪,感到一阵自豪,因为这里有他淌过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