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衙门绝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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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胥吏

“官吏”二字,在很长一段时间是被我们弄混淆的。官是官,吏是吏,两者有着根本性的区别。说得直白些,官是管人的人,吏是被管的办事人。官的手底下管着比他更小的官,更管着那些无品无级,甚至连一个正式编制都没有的吏。官并不直接管事,也不直接管老百姓。吏是官府衙门里的中间阶层,他们直接管事、做事。老百姓平时见不着官,与他们打交道的往往是那些吏。

如此一来,官府衙门,甚至于朝廷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在大多数时候并不取决于官,而是取决于那些忙得如陀螺般旋转的吏。中国有句老话,现官不如现管,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对于吃尽苦头的百姓们来说,那些拉他们牛、扒他们屋的胥吏才是官府衙门真正的代理人。中国古代政治体系由官僚系统和胥吏系统的“双体系”组成,官僚是权力的指导者,而胥吏是权力的执行者。两者共同维持着中国古代官僚机构的正常运转。很多时候,官僚担的是权力的名,而胥吏担的是权力的实。所以,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才会发出“百官者虚名,而柄国者吏胥也”的感叹。

胥吏是各级行政机构中的具体办事人员,所有脏活累活全由他们一肩扛,最后出了纰漏还得让他们来担这份责任。胥吏地位独特,是“官民交接的枢纽”。与官相比,他们无品无权,是在官的指令下承办衙门中的具体事务;与民相比,他们又是身处官府的公家人。如此一来,他们也就成了游走于官与匪、黑与白之间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计算利益的方式很简单,既然向上的通道被堵死,那就索性来点儿实惠。总之,要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能亏待了自己。

在古代的官僚体制中,胥吏具有强大的遗传基因,官员为官一任,可以是三年,也可以是五年,但胥吏是无法流动的,一干就是一辈子。有的胥吏是世袭的,一辈子的命运被这一个职业完全套牢。老子死了,儿子继承,一干就是好几代。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

虽然胥吏被官员呼来唤去,但是官员又何尝不是被胥吏拿来当枪使的冤大头。官府衙门事务性的杂活太多,官员根本不愿意在这上面花太多精力。对于县一级衙门,其主要任务就是催征赋税,也就是经常下去向老百姓搜刮钱粮、征收军饷、押运货物等琐碎之事。官员不可能挨家挨户上门索取,他们就将手中的权力下放。如此一来,事务性的杂活就慢慢地从他们手中转移,交到了胥吏的手上。这种脏累活是“好人干不了,干的没好人”。于是乎,胥吏的流氓气质逐渐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定格印象。最大的流氓头子朱元璋说过一句话,他说:“科举初设,凡文字词理平顺者,皆预选列,以示激励。唯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既然流氓皇帝给胥吏定了性,想要翻身也就不可能了。

胥吏心里苦,可又无处喊冤诉苦。虽然身在体制内,却被排除在官家体制的上升通道之外,于是也就失去了以事功之业博取大好前途的机会。可他们偏偏又忙着官府衙门里的事,时时处处耳濡目染。正因为前途是死的,而人是活的,时间一久,活在体制内的这帮局外人就很难做到心不动、手不动。因此,他们也就合情合理地继承了衙门习气。更重要的是,胥吏手里掌握着管理民间事务的权力,做些欺压良民、鱼肉百姓、盘剥乡邻的事情一点儿不奇怪,所以他们又继承了游民的流氓气质。

张居正应该算是大明王朝能力最强的官员之一,他深知官家体制存在的种种弊端和陋规,圆熟地游刃其间,凭一己之力完成了一个王朝的中兴大业。如此高明的政治家讲述大官怕小吏的故事,必定大有深意,不可不听。

张居正说,军队将校升官,论功行赏,取决于首级。一颗一级,规定得清清楚楚。从前有个兵部(国防部)的小吏,故意把报告上的一字洗去,再填上一字,然后拿着报告让兵部的官员看,说字有涂改,按规定必须严查。等到将校们的贿赂上来了,这位文吏又说,字虽然有涂改,仔细检查贴黄,发现原是一字,并无作弊。于是兵部官员也就不再追究。张居正问道:将校们是升是降,命运全掌握在这个小吏的手里,你不贿赂他,能办成事吗?

这个故事有它的时代背景:当时将校们很少有不冒功的,号称斩首多少多少,其中多有假冒。追究起来,他们砍下来的很可能是当地老百姓的脑袋,不排除恶魔附身的滥杀无辜者。如果没人较真儿,这些脑袋就是他们领取战功的筹码,凭此可以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如果有人较起真儿来,他手里拎着的无名氏的脑袋就可能成为置其于死地的罪证。所以,将校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而是掌握在那个小吏的手里,尽管他的职位还比不上一个把总。

张居正总结说:人们怕那些吏,一定要贿赂他们,并不是指望能从他们手里捞到什么实际的好处,而是怕他们将来祸害自己。

汉朝的时候,官和吏并没有明显区别。当时每个部门的负责人是官,其他的全是吏。汉朝的官员大多是由吏转化而来,甚至宰相从吏升上去,也不算什么稀罕的事情。到了唐朝,吏和官,就有了清浊、高下之分。造成重官轻吏的罪魁祸首是元朝的蒙古人。崇尚武力的蒙古人马上得天下,以为只要拥有一支骑兵就可以赢得整个世界,他们不学汉字,不了解汉文化,自然也就无法治理一个以汉民族为主要构成部分的庞大帝国。他们废除科举,堵住了读书人通过科举做官的路。为了谋生,汉族的读书人只好实现就业转型。他们纷纷通过关系,走进官府里为官家集团当起了书记、文案,也就是文吏。这样一来,吏对于文人来说,也就成了一条不是出路的出路。但从那以后官和吏就实现了分流,官有官道,吏有吏途。

读书人就这样被生生逼进了吏途,这也成了他们与体制保持近距离的唯一出路。到了明成祖朱棣执政时期,情况又发生了重大转变。朱棣又定下了一条官家规则:取消吏员们当御史和考进士的资格。这无异于一声霹雳炸响在吏员们的心头,本就不宽敞的上升通道,索性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吏在官场上就失去了光明的前途,形成了一种“天花板效应”。也就是说他们向上发展的空间被这块“天花板”堵死了,青云直上的梦想也随之终结。结果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优秀的读书人都不愿意去做吏,他们感觉到没前途。只有那些落第的秀才们愿意去当,好歹算是谋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有了与体制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于是,朝堂内外充斥着读四书的书呆子,吏员们(包括当时的绍兴师爷)则把握朝廷六部、地方州县的行政。明代有人去绍兴当官,朋友鼓励他说,天下治乱在于六部,六部的吏基本上都是我们绍兴人,所以治好绍兴也就治好了天下。可见,当时吏的权力有多大。到了清朝年间,吏的权力更大了。不管多棘手的难事,到了吏的手里都变得容易起来。由于官员的不作为,吏员的权力边界不断扩张。官家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交到吏的手里,铨选(考察提拔干部)可以早一天,也可以迟一天;处分可以轻一点儿,也可以重一点儿;赋税可以征,也可以不征;命案可以破,也可以悬着;官司可以放大,也可以化小;地方工程可以增加,也可以减少。他们有着实权在手,可附着在他们身上的社会身份又让人看不起。没有官场前途,没有公家发放的俸禄。既然官家拿我当奴,索性破罐破摔,捞钱使坏。政治上没有发展空间,那就来点儿实惠的。

官与吏在私人关系上,很多时候相处得还算愉快。这种愉快是建立在一种互惠互利的基础上,胥吏需要借助官员的权势立威于民间,以达到捞取私利的目的;而官员也会借助胥吏之手来勒索乡民,以实现共同分肥的目的。官有官的优势,吏也有吏的长处,双方各居其位,各司其职,互为依存。

一个官员初到衙门,胥吏就会以旧规为名,唆使官员违法,以便自己能够从中分肥。这样,官员也就逐步为胥吏所控制。胥吏希望自己的主官是个贪欲之人。贪欲之人容易上套,也容易被拉下水。嘉庆、道光朝在浙江、广东等地做过地方官的王凤生说:“长随书役,未有不觊本官之苞苴以分肥者。”“一中其计,予夺予求,无不如志矣。”对于这一点,乾隆朝辅佐过十几位州县官的资深幕友汪辉祖告诫道,作为官员千万不要收受书吏陋规,一旦收受书吏陋规,则必然为其所制。如果主官能够拒绝馈送,那么手下的胥吏也就难以借用权力来捞取灰色利益。官与吏之间看似亲密无间,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一场智慧和定力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