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东林学派”教育思想与教育文论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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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高攀龙与晚明朱子学的复兴(3)

高攀龙强调从知性、复性到尽性,都必须以“敬”待之。这显然不脱朱子本色,格物也须持以恭敬严谨的态度。高攀龙所实行的“静坐”,不只是要“收拾放荡精神”,它也是促成心上格物穷理的必要条件,这样才不会使“理”具有内外之分,使“心之理”亦等同于“物之理”。稽文甫先生曾指出,像高攀龙与顾宪成等人,虽已表现从王返朱的倾向,但他们的学风和王学右派更加接近,是属于尊德性而非道问学的路途,这样的说法实有道理。泛观《高子遗书》,讨论静坐体认的文章很多,但高攀龙强调多读书穷理,主要是为克制阳明后学对“心”的漭荡与放任,以及朱子后学对心体的割裂。而他又特别强调体认,或许可以说,这种形态其实更倾向于尊德性中的道问学。

2.明善见性另外,高攀龙重新拈出“善”字,在晚明重“真”过于“善”的学术氛围下,有一定的现实意义。重新把“善”作为道德的根本原则,强调明善即是明心,是使“性体”透彻的不二法门。换句话说,要“复性”、“尽性”,就不得不做的“明善”的工夫。《为善说》:

为善必须明善,乃为行着习察。何谓明善?善者性也,性者人生而静是也。人生而静时,胸中何曾有一物来?其营营扰扰者,皆有知识以后日添出来,非其本然也。既是添来,今宜减去,减之又减,以至于减无可减,方始是性,方始是善。何者?人心湛然无一物时,乃是仁义礼智也。为善者,乃是仁义礼智之事也。明此之谓明,善为此之谓善。明之以立其体,为之以致其用,感而遂通者,原是寂然不动,本无一物也。以此复性,以此尽性,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陆王常讲的“明心”,强调的是直下取认,一念间悟入本体;一念之悟,即不须工夫的辅助。高攀龙讲“明善”,首先是心上工夫确立了一个方向,使心有着落处。然后必须采以“减的工夫”,唯有经过这层减的工夫,才把握住“善之性体”。其实这种减的方式,不但与陆象山的“减担子”有异曲同工之处,阳明也曾说过“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不过阳明欲减人欲,减去杂念、思虑、妄念等,是为使心体回归它的自然状态,高攀龙却旨在见“性体”。当高攀龙进一步把“善”的内容延伸至仁义礼智,便使“性体”具备人伦与道德秩序的基础。相较于阳明教人于静中体察心体的明觉作用,它具有更实质的意义。因此高攀龙认为唯有明善,才可确立性之主体。性体确立后,事事物物也可依循其理而有所秩序。另外,“心”依善而行,便可以克制心的放任,对治自我无限化的病根。否则,凡人皆可以自由心证为借口,缺乏一个检验标准,恐使道德“虚胖”,行为“放任”,而将之归咎于是心之本然,所以高攀龙认为学者必须“以善为宗”:

三教各自为宗,故起因结果绝不相同。人但知性之不异,不知学之不同。夫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学习不问一者,不得不三,非性之有三,习使然也。至于谈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虚灵之用,多为情识,而非天则之自然,去至善远矣。吾辈格物,格至善也,以善为宗,不以知为宗也。故“致知在格物”一语,而儒释判矣。

高攀龙主张“以善为宗”,而非像主张良知即天理的王学“以知为宗”,这是因为如果以知为宗,仁义礼智的存在不过是虚灵知觉,这将导致道德陷入空茫状态。另外,“善”与“理”似乎也是高攀龙判儒释的基准点。佛教里说不思善不思恶,基本上与阳明后学的“无善无恶”有共通的地方,若说“无善无恶为心之体,有善有恶为意之动”,那“善”即成为“事”,是一个可追逐之物。所以高攀龙提出性善说,即要说明“心之至善”即是“性”,那才是根本的意义。要不然,“无善则是无性”:

善即生生之易也,有善而后有性,学者不明善,故不知性也。夫善洋洋乎盈眸而是矣。不明此,则耳目心志,一无着落处,其所学者,伪而已矣。然其机窍在于心,人心反复入身来,故能向上寻去,下学而上达也。

对高攀龙而言,性体才是“善之定体”,并非善恶不定之体,因为心体会被动静、气禀、情欲等所干扰。提倡性善的最终目的,除可使儒释有所判别,也使心的格物不会偏向气机。高攀龙不强调心的明觉作用而说穷理,指说“仁义礼智”以区别王龙溪所倡的“一点灵明”,自然是为避免再掉入虚见光明的陷阱,因而强调“学问在知性而已,知性者,明善也。”然而,高攀龙如何看待心与理之间的关系,似是理解他想法的最关键处。

3.理心一体《札记》曰:心与理一而已。善学者一之,不善学者二之。识义理而心体未彻者入于见解,见心体而义理未彻者入于气机。

高攀龙的“理心一体”论的特殊在于,他不是根据“心即理”的立场,而是根据所谓“理即心”立场而立论。前者注重的是心的包含性,指心具一切之理,而后者则重心的涵摄性,指理收摄于一心。陆王把宇宙万物看作是包容于主体之“心”,“心”之广大包涵了天地万物之理,而朱子倡“性即理”,是以为每事必含一“理”,格得一物,必得一物之理。高攀龙说理心一体,即是要把两者打通为一,关键在于“穷理”,即心上格物的工夫,《复念台二》曰:

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穷理者,知本之谓也。仁丈云:一穷理焉,尽之矣。诚然哉。理者心也。穷之者亦心也。但未穷之心,不可谓理,未穷之理,不可谓心。此处非穷参妙悟不可。悟则物物有天然之则,日用之间,物还其则而已。

很明显的,以上这些话,还是冲着阳明后学而来的。阳明后学悬空想象本体,以为现成良知易得,就不必事上磨练,进而取消“致”的工夫。高攀龙以善学来说明理与心的关系,即是要“以本体为工夫,以工夫为本体”。如果理心一体的话,就能克制“以物为外”的病根。

朱子曰“致知格物,只是一事。格物从理言也,致知从心言也。”

由此观之,可见物之格即知之至,而心与理一。今人说着物物,便以为外物,不知不穷其理,物是外物,物穷其理,理即是心。

从格物与致知来说明理与心的关系,仍与前面所说的并无二致。

高攀龙基本上仍沿着朱子的思路,只不过他转换了语言,延着王学的思想话语,试图融合朱王之学,说明阳明的“致良知”即是“格物”,“致良知”的目的在止至善,而格物的关键在于“真”。于是高攀龙提出除妄想以获“真心”,《书关憎净六卷》曰:

关中静坐,是第一功夫。静中除妄想,是第一功夫。除得妄想,方是功夫。妄想如何除得?要知人生以来,真心悉变成妄想,除却妄想,别无真心。回光一照,妄想何在,妄不可得,即是真心,急自认而已。日认日真必有日,一声雷震万户洞开,方知如上所言,字字是真,字字是假。何者?不认不真,当其认时,还是认者,故曰是假当其真时,即此认者,故曰是真。此是儒者格物一诀。

同时也要行“一念之破”:人自有生以来,一念妄相织相续,至死不已。惟仗学力深透此念忽破,则真心豁然显现。方知前者之为妄。

迷悟一关,圣凡千里,其要在一念之破不破耳。先生过此关久矣。然悟前妄为,见真体固难,悟后真为主,消妄想更不易。

提出用明知之光,使妄想变成“真心”,也即是把对真心的认知,限定为超越人为安排的自然本体之力的“格物一诀”。日本学者冈田武彦曾指出,高攀龙这一个观点,与阳明的照妄论、本体工夫论是一脉相承的;而高攀龙对现成良知派“不犯手”的做法,似存有神往之意,所谓的“一念之破”与参悟的方法,也与禅的工夫相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高攀龙“不免湔染于风尚”,大概是这个原因。

纵观而论,高攀龙不把“心”讲得玄虚,甚至想利用“理”来为它“定性”,主要也是看见阳明后学“自信太过、主张太勇”所致。换句话说,未穷理未明善的心,容易受到气禀、情识等的影响,就无法复性、尽性。而他为克服后人把朱子的“物理”视为泛观群书,而未能取义理反躬于吾心,从心上穷理,便强调自家的体认与自得,不时拈出“体贴”二字,曾说:“洞彻心灵,只体贴天理。便见天理,与心灵又岂有两物?妙在‘体贴’两字。”阳明认为宇宙本来是一个完整的精神实体,这个实体构成了我们所谓的经验世界,但对高攀龙而言,经验仍须以一个绝对法则为依据,而“心”也必须有一个检验的标准。不过如前所说,纵然他就理说心,或从性论心,仍带有一些王学的影子,也难怪黄宗羲曾评说高攀龙的格物论“深有助乎阳明致良知说”。

(四)尊朱不反王

钱穆先生在《朱子学提纲》中提到,自王阳明出时,“王学昌行,朱学消沈,至东林始,有”由王返朱“之意向。然东林仅从王学角度窥朱学,亦未能触及朱子学之大体系。”确是观察得鞭辟入里。高攀龙作为东林学派领袖之一,终究是以朱子学为宗,只是处在王学风行的学术氛围,他所提出的见解,不少烙印着浅淡的王学痕迹,实无可厚非。但其志在于补学术之裂,本体与工夫兼重,故候外庐等指说高攀龙完全否定王学,其实不然。以上讨论所见,反而是较显现钱先生所说的,他的学说是立足于王学流弊上,试图以朱子学说纠弊补偏。

因此在调合朱王的过程中,高攀龙虽表现出反王学末流的坚决态度,这并非意味着他“反王”;而他对朱子学虽也有批评,但毕竟是贬少褒多。像他把“格物”看做是“未发之法”,注重心上穷理,非像朱子般认为格物为“已发之法”,强调要格物以致知。不过他仍是坚守朱子的格物说,认为那是“知本”之义,如他所说的:“朱子格物,规模极大,条理极密,无所不有,知本之义,已在其中。”

高攀龙在调合朱王当中,最大的贡献应是重新强调至善在吾心,把“善”看作“理”一样,是万物的本原,所以说:“善即天理,至善即天理,至善即天理之至精至粹,无纤芥夹杂处也。”就王学学者而言,它为心确立方向,不泥陷在追求炯然光明,或误落入气机之弊;对朱学学者而言,它又具有遏制物外徇理,使心支离之作用,并进一步把格物与修身的关系联结,指出唯有身心上的格物才是根本。另外,高攀龙也不强调以知为本体,有意避开所谓的“虚灵知觉”,故多劝人以“格物”而非从“致知”入手。

高攀龙曾经把程朱之教比拟为孔子之教,说穷理即博文、居敬即约礼,深信“学孔子而必由程朱”。在比较朱子与陆象山时,更直接指出“朱子大能包得陆子,陆子粗便包不得朱子”,所以“陆不及朱”。

他也曾经上疏朝廷,建议“扶持程朱之学,深严二氏之防”,认为这样才能使孔孟之学再度昌明。东林后学叶裕仁在《高子遗书·跋》曾说道:“明正、嘉之际,王学炽行,洎于隆、万,至倡为三教合一之说,猖狂恣肆,无所忌惮,学术裂之极!公与顾端公起两拯之,辟阳儒阴释之害,辩姚江格物致知之谈,其言深切明着,由是绝学复明。”可见当时高攀龙与顾宪成东林派诸人,确是想重振朱子学的气势,把空虚的学扭转成实学之行。以高攀龙为例,他在调合朱王当中,呈现出的虽较类似“心学化的朱子学”,不过在纠流弊、辟佛道上却作出了有力的回应。晚明朱子实学之兴起,也确实是心学流弊横生,趋向没落后所形成一个必然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