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重要是,我们可以发现,在学术思想上,不同学派学者之间的来往也颇频密。如高攀龙与管志道,曾见面辩论无善无恶;或不曾见面却互为钦慕的,像杨复所不曾与顾宪成见面,却曾写了一首诗赠之顾宪成,诗中溢满遥想的“神交”情境;也有不同学术立场却共同讲学的,如冯从吾与焦竑。另外,高攀龙在六十三岁与门人华允诚到维扬讲学,也曾到泰州学派始祖王心斋祠上祭拜,当时心斋的儿子王泰还曾邀请他讲学。这些都证明当时的学风,并没有把朱王两派人的思想割裂,或将之完全的对立。如前所言,高攀龙与管志道,两人年级相差二十六岁,高攀龙与管志道论“无善无恶”问题时是三十七岁,那时管志道已是六十三岁的前辈了。两人也曾多次针对朱子的学问进行讨论,以下这段话,颇能反映出他们对“理”、“心”及“气”
之间关系的理解。《与管东溟虞山精舍问答》记:翁语次深薄宋儒,余曰:“先生必有所见,其灼然处可居?”
翁曰:“只一性字,宋儒便不识。”余曰:“何谓?”(管)曰:“性者大觉。宋儒谓性即理也,认做一件鹘突的黑影子。”余曰:“何以见之?”(管)曰:“彼以知觉为心,谓理乃心所包之物,岂非包着一件不觉之物乎?”余曰:“理有何形?因其心之发见,知其如是之条理,故谓之理。若谓以觉包理,则理乃在外,宜乎?今人以物理为外,以格物之理徇外。”翁曰:“此是公为宋儒分疏。吾自二十岁时,已见宋儒骨髓。”余曰:“不然是老先生有得后看宋儒,故认得如此。若攀龙者初时一无所见,程朱夫子讨出工夫曲折,一一依他做□,不见有如此痴学问也。”翁曰:“公近释《正蒙》,且论太和,何如?”(高)曰:“张子谓虚空即气,故指气以见虚,犹《易》指阴阳以谓道也。”(管)曰:“即此便不是谓气,在虚空中则可,岂可便以虚空为气?”余曰:“谓气在虚空中,则是张子所谓以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虚是虚,气是气,虚与气,不相资入者。”
翁但曰:“总不是总不是,余并不敢与长者屡辨而止,因思学问从入之途不同,断无合并之理。吾儒以秩序命讨自然之天理为理,其自然之条理,毫发差池不得处,正是大觉。彼徒以此心之精灵知觉为觉,宜其认理为鹘突,为黑影端绪,迥然安可以口舌争也。”
管志道曾编《孟义订测》七卷,并取朱子的注释订之,曾自述说:
“吾幼颇钻濂洛关闽之窟,一言不肯放过。正欲得一深研其学者,与之推究浅深,而取裁于洙泗之派。”又颇自负的说:“若论到弱冠以前,则恐诸君今日之钻研程朱,未必如愚此时之笃且细也。”身为阳明后学的他,对朱子学问的掌握俨然极有自信与把握,说自己“二十岁时,已见宋儒骨髓。”他与高攀龙之间的分歧,主要在于对“理”的界定。管志道认为心本来即已具理,是“自然之天理”,若尚依靠“心之发见”才使心具理,即是把理当作一物件。管志道也认为性是大觉,而非“理”。然而,高攀龙却认为管志道“以觉包理”的说法,是犯上遗理在外的毛病,这其实是在高攀龙调合思想里,所欲弥合的内外分隔的缝隙。以上的讨论,颇是各说各话,但却让我们了解朱王后学对心、理与性的理解差别。而高攀龙试图调合朱王的会通思想,究竟为晚明朱子学带来怎样不同的面貌,以下将逐一细论。
(三)高攀龙“调合朱王”的会通思想
高攀龙(15621626)别号景逸,无锡人,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卒于天启六年,投水而死。高攀龙虽宗朱子学,曾取朱子书编成《朱子节要》,恪守朱子笃实的主敬工夫,但他在三十三岁时,遇见陈白沙后学陆粹明,学得主静之学,所以对心性体证极有心得。他曾认为姚江学流弊的产生,是“扫闻见以明心耳,究且任心而废学,扫善恶以空念,究且任空而废行”的结果。加上学者“本体不彻”,汲汲追求光景,便无法把握“知是知非”的原则。然而高攀龙最无法忍受的,是扬佛抑儒的“圣人之徒”,缘儒说佛,并高扬“三教”的旗帜,混淆儒禅的界分,他指出“昔之者佛氏者,尚援儒以重佛;今之为儒者,且轩佛以轻儒,其始为三教之说”,可谓一语中的。高攀龙对儒家教义,并不只专一家之说,反从旁涉猎,以求精义。这是因为他意识到,每个学派各有精微处或弊病,若能“会通”相互补充,可使之完备,曾经说道:“窃谓古今之说大学者,格致之义,程朱为最精;致知之义,阳明最醒;止修之,见罗最为完。三家相会通,而不以一说排斥斯可耳。这样的讲法,无疑是破除学派之间的门户之见,取各家之精义,以长补短。”
1.静中格物
在学风玄虚与蹈空的晚明,不少学者都欲提出一套挽救王学末流的方法,高攀龙也不例外。他强调穷理、格物、读书、主敬等,“返朱”意向清楚,也含有浓厚修证王学、调合朱王的意味。首先,他并未扬弃王学静坐澄心的工夫,但其力倡的是朱子的“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另外,高攀龙并不否定“悟”的重要性,但讲得含蓄,所以一向对张皇说妙悟者甚为鄙视。谈论本体时,他也只轻描淡说“平常之体”,不轻言“炯炯心体”或强调炫目的妙境等。值得注意的是,静坐注重的原是“默坐澄心”,使胸中无一物,但高攀龙却旨在静坐中涵泳义理,劝人要在静中体贴圣贤切要之理:
静坐之法,唤醒此心,卓然常明,志无所适而已。志无所适,精神自然凝复,不得安排,勿着方所,勿思效验。初入静者,不知摄持之法,惟体怗圣贤切要言,自有入处。
又说:静坐以思所读之书,读书以考所思之要,朴实头下数年之功,不然浮沈沉潜,决不济事也。
这样的静坐法,乍看与一般的静坐没有差别,但与王学提倡的静坐法相比,却有着微妙的差别。当初阳明见学者执于口耳同异之辩,教人静坐收摄精神,以见良知本体,后来学者却流入喜静厌动枯槁之病。而王学主静派聂双江与罗念庵,提出静坐中“收摄保聚”,却旨在养成“归寂心体”。“寂”指的是心体凝精纯、一念不起处,是未发之体。这样心体便能发挥明觉与虚明,不待照物而可见。可是后来却产生“重于为我,疏于应物”的流弊。可见王学静坐,多是为见得心之本体,而高攀龙提倡静坐,却是主张在静中格物穷理,像以上静中思考书中精义,也是穷理方式之一。
曾经有学生问:“静中何以格物?”高攀龙答:“格物不是寻一个物来格,但看身心安妥,稍不安妥格其因甚不安妥也。”学生又问:
“既安妥如何?”他再答:
“体认此安妥,亦格物也。”高攀龙向来遵从朱子的格物说,但他不认为只能格物于事事物物之理,而把格物的工夫,由“外”转向“内”,由“动”转向“静”,并在格物中讲“体认”或“体帖”,这是很特别的一点,意谓着把格物收摄到心性当中。加上他认为阳明的致良知,其实也等于朱子的格物,只不过阳明却以“致知”入手,最终犯上“以知为性”
的毛病。所以高攀龙强调“静中以动”,要以活泼的心上工夫,达到心上格物穷理的目的:
动时工夫要在静时做,静时工夫要在动时。动时差了,必是静时差,譬如吾人静时澄然无事,动时一感即应,只依本色何得有差。
高攀龙不以追求寂静本体为第一义,是因为了解先静后动,便是执体以感应,会犯上“把捉”与“厌动”的毛病,所以主张“主静之学要在慎动”。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认为“理”有内外之分,他在《阳明说》云:
凡人之学谓之“务外遗内”、谓之“玩物丧志”者,以其不反求诸理也。求诸理,又岂有内外之言哉?在心之理,在物之理,一也。天下无性外之物,无心外之理,犹之器受日光,在彼在此,日则一也,不能析之而为二,岂待合之而始一也?
“务外遗内”本是对朱子后学的批评,学程朱者把“阙文”视为格物之本,而高攀龙在静中作格物工夫,即是要防止学者对心体的割裂,他曾指说:“宋后儒之支离不过割裂于训解,今学者之支离,反至割裂于心体。”学者以为物理在外,便徇理于外,所以他才强调要在心上格物,并以“修身为本”。不过以上这句话却是对王学的胡庐山而言,他批评说:“胡庐山辈以为心即理也,舍心而求诸物,遗内而徇外,舍本而逐末也。”这是因为在高攀龙看来,心虽然广大无际,但它容易受欲、情、识等影响,故不能凭它作主,于是转为“求理于物”,正如古清美先生指出:“学者不仅当知性天之道可在‘心’上体认,更须识其必落实在客观的道德法则上去实践”,这样“心”与“理”才不会裂而成二。高攀龙又说:
天下岂有心外之物哉?当其寂也,心为物之理,义之藏于无朕也;当其感也,心为物之义,理之呈现于各当也。心为在物之理,故万象森罗,心皆与物为体;心为处物之义,故一灵变化,物皆与心为用。
体用一源,不可得而二也。
高攀龙以“当其寂也,心为物之理”与“当其感也,心为物之义”,来说明心与物之间的关系,无疑就是“心即理”与“理即心”的“变词”。前者以“心”为“体”、物为“用”,后者以“物”为“体”、“心”为“用”,高攀龙认为两者是互辅互助,是一种“即本体即工夫”的体用关系。高攀龙这样的说法,有他的道理。当时阳明后学高谈本体,重内遗外,以致后学者工夫不密实,有者更倡导“无工夫之工夫”,步入蹈空之途。朱子后学泛观群书以格物,却纠葛在文句训解上,重外遗内,导致本体未彻。一是疏阔,一是支离,高攀龙欲调合两者,便强调“求物理即是求诸于心”。然而“格物”或“穷理”是一种知性的活动,可从“读书亲贤”入手,像读四书五经、周程张朱语录及性理纲目等,最终目标是要“尽性”。不过读书只是一种“必要条件”,要达至“复性”与“尽性”,尚必须经过心上工夫的磨练。所以静坐即是心上格物的手段,而真正的功夫是:反躬吾心的体认。唯有这样,格物之理与心上之理,才能在“复性”意义上共同完成,并可进一步达至“尽性”的地步。于是读书与静坐,不可偏废,且要以“敬”一以贯之。这样的过程,俨然有个渐进的阶段:
学问起头要“知性”,中间要“复性”,了手要“尽性”,只一性而已。性以敬知性,以敬复性,以敬尽性,只一敬而已。读书穷此理也,静坐体此者也。
显然的,格物穷理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能把握自己的“性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