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斋札记》(节选惟知性,然后可与言学;惟知学,然后可与言性。
伊川先生言,西铭原道之宗祖。愚窃以为太极图说又西铭之宗祖也。盖西铭止推到生万物之父母,太极图说直推到生天生地之父母。学者须于此立脚,方有个究竟处。
朱子曰:“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其训精矣。
愚窃惟,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耳之为物本自聪,只依他去听。目之为物本自明,只依他去视。是即所谓效也。故曰,归而求之有余师。
认得一“性”字亲切,即欲一毫自弃而有所不敢也。故曰,惟知性,然后可与言学。认得一“学”字亲切,即欲一毫自用,而有所不敢也。故曰:惟知学,然后可与言性。
好名一念,上之有碍于天理,是故在善中为恶。下之有碍于人欲,是故在恶中为善。世之学者莫不曰,声色货利正何足论?须拔去名根,乃是第一义耳。信乎其第一义也,吾焉得而讹之。虽然,彼其所为深疾夫名根者,果以其有碍于天理乎?抑以其有碍于人欲乎?以其有碍于天理而思去之,则大善也。以其有碍于人欲而思去之,则大恶也。于此含糊而漫为高论也。夫谁欺,欺天乎?
生而知之,上也;学而知之,次也;困而知之,又其次也,不知而作,则妄人而已矣。盖世间有一种人,自负聪明,说得去,做得来,便尔前无往古,后无来今。以为吾性本灵,不消些子依;吾性本足,不消些子帮添。只就个中流出,纵横阖辟,头头是道矣。岂不甚伟?由圣人观之,却只是个不知而作,俗所谓杜撰是也。此等人,看那多闻而择,多见而识的直笑,以为支离琐碎不足道。由圣人观之,生知而下,便须数着他,谓之次。正见其可追随而上,非有判然悬绝之等。故曰及其成功一也。就两人较,一边师心自用,偃然处己于生知之列,究竟反不如多闻而择,多见而识的,还得为知之次。一边视古人无不胜似我,去多闻中参取;视今人无不胜似我,去多见中参取。歉然处己于庸众之下。究竟却与生知的殊途而同归。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或问;说者云,“夫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此言良知在我,随感随应,自无不知。若乃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然否?”曰:“此为专求诸见闻之末者言,诚顶门一针。然而体察孔子当时口气,似乎不类。何者?孔子自谓无不知而作。今如所云,是孔子自谓无不知也。自谓无不知而作,其辞平,其意虚;自谓无不知、其辞矜,其意满矣。且多闻而择,能择者谁?所择者何物?多见而识,能识者谁?所识者何物?易言“多识往行以畜其德”,正是这个工夫。若专求诸见闻之末,则程子所诃玩物丧志者耳!是乃知之蠹也,何但落第二义而已乎?”
或问:“不学而能良能也,学而能非良矣;不虑而知良知也,虑而知非良矣。吾侪须从不学、不虑起手,方是入圣真路头。若去学且虑,便成胡越也。如何?”曰:“此处须要善看,语有之‘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委如所言,孔子非欤?”曰:“然则孟子何以云尔?”曰:“试检孟子七篇之中,原自说得明白,何必擒定“不学不虑”四字?聊举其略: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仁也。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者也,岂不在在圆满?孟子却又与他拈个“‘充’字出来。谓之充,即不免学且虑矣。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义也。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者也,岂不在在分晓?孟子却又与他拈个‘辨’字出来。谓之辨,即不免学且虑矣。若然者孰为良能,孰非良能邪?孰为良知,孰非良知邪?”曰:“然则良能有不能乎?而待学乎?
良知有不知乎?而待虑乎?何其说之自相矛盾也?”曰:“非也。良能不学而能,良知不虑而知,天命之谓性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率性之谓道也。‘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修道之谓教也。夫如是,何矛盾之有?且君之言曰:‘从不学不虑起手’,试味‘起手’二字,莫便是学否?莫便是虑否?还以质诸‘不学不虑’四字,莫便自相矛盾否?夫如是,又何疑于孟子哉”?
或问:“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一语,最能拨动人,又有不学不虑之说,何也?诚不学不虑,又何为?焉得无悖欤?敢请”。曰:“两下各有个意思,须各就本文推详,不须东牵西引。孟子不云乎?‘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又曰:‘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是四体也。
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盖当战国时,道术陵夷,人心陷溺,其庸庸者无论已,即其自负为聪明才辨者,亦惟是相与日夜驰骤于功名富贵之中,曾不省自家性命为何物?语及仁义,或见以为奇特,或见以为玄妙,或见以为高远,或见以为繁难。逡巡四顾,且疑且惮,莫敢承当,甚可怪也。于是孟子特为他标个良能良知出来。若曰,你看孩提之童,他何尝晓得所谓学,所谓虑也,却没一个不晓得爱亲。及其长也。他亦何尝晓得所谓学,所谓虑也,却没一个不晓得敬兄。这爱亲、敬兄是什么?即你向来以为极奇特,极玄妙,极高远、极繁难,且疑、且惮,莫敢承当之仁义也。却何等平常,何等实落,何等卑近,何等易简。你将谓学也不能,原来不学自能;你将谓虑也不知,原来不虑自知。于此转个念头,必有为之欢然而踊跃者矣。既不学自能,尚安得曰学且不能?既不虑自知,尚安得曰虑且不知?于此又转个念头,必有为之翻然而振起者矣。夫如是,纵欲自暴、自弃、自贼,如之何其自暴、自弃、自贼?此以歆人之必为尧、舜也。这是一个意思。”曰:“然则言必称尧、舜宜也,舍而取证于孩提,何也?”曰:“尧、舜是两个大圣人,人闻了他的名,便惊起来。即去劝他做尧、做舜,他且笑以为迂,置而不理。即去嗔他不如尧、不如舜,他且诧以为苛,受而不惭。于是孟子又特为标个孩提出来。
若曰,你莫认得圣人太高,自己太低,就如世间孩提,那一个不是尧、舜,尧、舜爱亲,孩提也晓得爱亲;尧、舜敬兄,孩提也晓得敬兄。尧、舜之爱亲、敬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孩提之爱亲、敬兄,也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你还于此分别得,孰为圣人,孰为凡人否?我说你原是个尧、舜,你定推让。
我说你原是个孩提,你还推让否?我将你与尧、舜较量,你便甘心认个不如。我将你与孩提较量,你还肯认个不如否?
夫如是,纵欲自暴、自弃、自贼,如之何其自暴、自弃、自贼?
此以激人之必为尧、舜也。这又是一个意思。乃知‘人皆可以为尧、舜’一语,看个‘为’字,委是表工夫;看个‘可’字,却是表本体。不学不虑之说,正代‘可’字发明,代‘为’字从臾总之,多方设法提掇他上这条路耳。有何悖乎?”
知谓识其事之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朱子生平,极不喜人说个“悟”字。盖有惩于禅门虚头汉耳,到这里,又未尝讳言悟也。
朱子释“心”字曰:“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释“知”字曰:“知者,心之神明,所以妙众理而宰万物者也”,最为亲切。若以意念为心,照察为知,未免落第二义矣。
孟子以不学而能为良能。吾以为不能而学亦良能也。
何也?微良能,彼其有不能也。安于不能己耳,孰牖之而使学也?孟子以不虑而知为良知,吾以为不知而虑亦良知也。
何也?微良知,彼其有不知也。安于不知已耳,孰启之而使虑也?又曰:孟子以不学而能为良能,吾以为学而能亦良能也。何也?能之入处异,而能之究竟处同,非学不学之所得而歧也。孟子以不虑而知为良知,吾以为虑而知亦良知也。
何也?知之人处异,而知之究竟处同,非虑不虑之所得而歧也。
良能不学而能,概以不学而能为良能,又不得;良知不虑而知,概以不虑而知为良知,又不得。何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兄也。是固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也。乃孩提之童,无不知甘食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悦色也。是亦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也。二者几无以异矣。
然而自爱亲、敬长,充之则为圣、为贤,至于与天地同流。自甘食、悦色,充之则为愚、为不肖,至于违禽兽不远。其究有霄壤之判焉。夫岂得一一而良之况乎?知诱、物化,日增一日,则甘食、悦色,日熟一日。向之所谓不学、不虑者,非惟无益而反有害。甘食、悦色,日熟一日,则爱亲、敬长,日生一日。向之所谓不学不虑者,绝不见分毫之足恃也。今欲转生为熟,转熟为生,将必由学而入耶?抑亦可以安然无所用力而致耶?将必由虑而入耶?抑亦可以漠然无所用心而致耶?有志者愿细参之。
或问:“世之论者,有谓学当重悟,有谓学当重修,孰是?”曰:“学不重悟则已,如重悟,未有可以修为轻者也。何也?舍修无由悟也。学不重修则已,如重修,未有可以悟为轻者,何也?舍悟无由修也。”曰:“然则悟、修双提可乎?”
曰:“悟而不落于无,谓之修;修而不落于有,谓之悟。”曰:
“吾闻诸尔瞻邹子之言曰:‘无故提一悟字,已属谜语,又提一修字,亦属疑情’。如何?”曰:“此是活语,不可作死语看。作死语看,依旧是谜语。依旧是谜语,更无转身处矣。
如禅门说个即心即佛,已而又说个非心非佛。最后又言,凭他非心非佛,我只是即心即佛。这是一句话,两句话,三句话,须自家有个分晓,莫被他瞒过也。”
选自顾文端公遗书札记,卷一——卷六。光绪丁丑重刻泾里宗祠藏版。
《东林会约》
(按语)愚所条具,大都就白鹿洞规引而伸之耳,非能有以益之也。退而思之,更发深感。追惟黾山先生之自洛而归也,程公目送之曰:“吾道南矣。”自是一传得豫章,再传得延平,三传得考亭,而其学遂大显,皆南产也。公之言,庶几其知命乎?黾山先生游吾锡,乐而安之,至历十有八年不舍,其眷眷如是。
蕞尔东林,屡废屡兴,即已大半落为僧区。幸其旧地可复,于是得以严饬庙貌,奉罗、胡七君子左右以从而又于其旁辟讲堂,筑学舍,群同志相与切磨其间,意亦天之所留以惠我后人欤?夫安知不在向者道南谶中也耶?然则今日之会,乃一最胜机缘也。且自先生迄于今,已四百余岁矣。顷者有事东林,请诸当道。当道惠然许可,相与一意表章,传诸大众。大众翕然踊跃,相与交口赞叹。非夫东林为灵也,先生也。先生上承濂、洛,下启考亭,四先生之精神,直与天地相始终。而先生之精神,又与四先生相始终。宜其有触而即应,不戒而自孚也。是故必有先生之精神,而后可以通四先生之精神;必有四先生之精神,而后可以通天下万世之精神。所为维道脉,系人心,俾兴者勿废,废者复兴,垂之弥久而弥新也。皆自我方寸间握其枢耳。
然则今日之会,乃一最重担子也。如此机缘不可辜负,宜作何酬答?如此担子不易肩荷、宜作何承当?因复缀其说,与吾党共商焉。
同上书,东林会约。
《与李见罗先生书》
宪不敏。窃闻海内有见罗先生久矣。昨日从李令君、罗茂才游,受明公之书而读之,益深向往,思为执鞭而不可得。何意门下不遗浅薄,俨然赐问。若以宪为可与语,欲援而纳诸道者,即而今而往,得以依归下风,与于暴濯之末,少窥万一,皆明公之贶矣,何其幸也!
窃惟明公表章圣学,揭正时趋,距葀放淫,功齐兼抑。
天下不可无此人,万世不可无此论,斯已伟矣。独自嫌其异于阳明先生也,而曰“求诸心而得,虽其言之非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非也;求诸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是也”。此阳明先生语也。若曰:如是则何嫌之有?其亦可也。虽然,修身为本,非明公之言也,孔、曾之言也,异不异尚何计焉。乃阳明此两言者,宪犹然疑之,未能了也。私以为阳明得力处在此,而其未尽处亦在此矣。请略陈之,而门下裁焉。
今夫人之一心,浑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几何?惟圣人而已矣。自此以下,或偏焉,或驳焉,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见其难也。老之无,佛之虚,杨、墨之仁义,彼非不求诸心也,其浑然者,未能尽与圣人合,是以谬也。故阳明此两言者,其为圣人设乎?则圣人之心,虽千百载而上下,冥合符契,可以考不谬,俟不惑,恐无有求之而不得者。
其为学者设乎?则学者之去圣人远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于此正应沈潜玩味,虚衷以俟,更为质诸先觉,考诸古训,退而益加培养,洗心宥密,俾其浑然者,果无愧于圣人。如是而犹不得,然后徐断其是非,未晚也。苟不能然,而徒以阳明此两言横于胸中,得则是,不得则非,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与否,亦无问焉。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高谈阔论,无复忌惮,不亦豧乎!
自宋、程、朱既没,儒者大都牵制训诂,以耳目帮衬,以口舌支吾,穷年,无益于得,弊也久矣。阳明为提出一“心”字,可谓对病之药。然心是活物,最难把捉,若不察其偏全纯驳何如,而一切听之,其失滋甚。即如阳明颖悟绝人,本领最高,及其论学,率多杜撰,若“明”、“亲”、“格”、“致”、“博”、“约”诸义,虽非本色,尚自半合半离,可以推之而通。甚而谓“性无善无恶”,谓“三教无异”,谓“朱子等于杨、墨,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是何识见?只缘自信太过,主张太勇,忘其浑然者之尚异于圣人,而惟据在我之得不得,为是非的然之公案。是故理不必天地之所有,而言不必圣人之所敢,纵横上下,无之而不可也。
阳明尝曰:“心即理也”,宪何敢非之,然而言何容易?
孔子七十从心不逾矩,始可以言心即理,七十以前,尚不知何如也。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始可以言心即理,三月以后尚不知何如也。言何容易?漫曰“心即理也”,吾问其心之得不得而已。此乃无星之称,无寸之尺,其于轻重长短,几何不颠倒而失措哉!
然则阳明此两言者,却又是发病之药。故曰阳明得力处在此,而其未尽处亦在此也。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语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详味数言,而阳明之得失亦略可睹矣。不识门下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