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说,是历代教育家、哲学家争论不休的问题。先秦以来,人们根据自己的认识体会,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发挥孔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学说,出现了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论、告子的无善无不善论,以及后来的“性三品说”等等主张,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种学术争论,一直延续到明清两朝。王阳明宗告子“无善无不善”之说,提出了性灵空禅的“无善无恶心之体”说,在明季影响颇大。“正、嘉之际,王守仁聚徒于军旅之中,徐阶讲学于端揆之日,流风所被,倾动朝野”。
顾宪成在这场学术论战中,针对王阳明学术上的流弊,力主孟子、朱熹的“性善”说。他认为,孟子的主张是正确的:“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顾宪成以孟子之说为依据,认为人之本体之性是至善的,不教而能的。
“至善者,性也。性,原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这种“至善”之性,是原来固有的。他指出:“夫善者,指吾性之所本有而名之也。
恶者,指吾性之所本无而名之也。”换言之,性即善,善即性,性与善是一致的。恶非性,不善之物非我们所本有,所以非性。人性皆善,只不过有时为私欲所诱蔽,呈现为恶,但本体未尝不善。所以他说:“语本体只‘性善’二字”。在顾氏看来,这种“性善”是天赋的,人人皆有的。善是万德之总,性为纯一之天理。“善是仁义礼智之统体,仁义礼智是善之条件。”然而,性即心之体,所以心亦是善的。心亦理也。故心、性、理三者,一也,皆天赋之善也。既然人性皆善,那么人人皆可以为圣为贤。他指出:“孟子道性善,是说本体。言必称尧舜是说工夫。性,个个是善,何尝人人不能做尧舜?”他强调本体与工夫的统一性。“有本体自有工夫,无工夫即无本体。工夫也,本体也,一也。”只有做尧舜那样的修养工夫,才能为圣为贤。
从性善论出发,顾宪成认为体与用是一致的。“窃惟仁义为性,爱敬为情,知爱知敬为才。性,体也。情,用也。曰知曰能,才也,体用之间也。”“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矣。”这就是说,顾氏以性为本体,以情为用,以介乎体用之间的良知为才。在顾宪成心目中,性本体是至善的,由此发而为用的情与才也是至善的。体、用、才三者也是“致一”的。不过,“性无为而才有为,情有专属而才无专属。惟有为则仁义礼智一切凭其发挥。”可见,后天习染而成的“情”与“才”,也被顾氏涂上了性善的色彩了。
顾宪成站在“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的儒家正统立场,批评了各种非性善论的“异端诬说”。他批评荀子性恶说是“从流弊上摭取”;指斥告子的“无善无不善”说,是以“食色,性也”为观察人性的出发点,“未免看得性太低”,“适为世之徇生者开自便之门”。同时,“将善打破,本体只是一个空;将这求字打破,工夫也只是一个空。故曰告子禅宗也”。他指出诸说之弊:“告子无善无不善一语,遂千古异学之祖。得之以混世者,老氏也;得之以出世者,佛氏也;得之以欺世者,乡愿也。”“释氏得无善无恶之髓,老子得无善无恶之骨,乡愿得无善无恶之肉,胡氏之中庸、苏氏之模棱、冯氏之痴顽,得无善无恶之皮,外此拾无善无恶之唾而已。”顾宪成指出,王守仁倡“无善无恶心之体”说,“乃拾告子无善无不善说之唾耳。”他认为,人性至善之说,儒籍经典早有阐述,“六经、语、孟、学、庸俱在,其论性本自有定也。阳明却以为无定,而欲尽收告子诸人之说。”他批驳王阳明说:“窃惟大学明言至善,何谓无善?阳明之说好立异端”。他指出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说有四大弊病:一曰“委曲调停,谩为两可”。顾氏认为,孟子性善说与告子“无善无不善”说判若冰炭,水火不容。然而王阳明却说:“孟子只是说个大概,明以孟子之说为疏矣”,却不敢直指其非。他“以告子之说为精矣”,却不敢直道其是。
委曲调停,模棱两可。“欲以告子宗旨讲孟子学问”,“其名同,其实异矣!”二曰“恣心割裂”,有意分开。顾宪成指出,“阳明以无善无恶为心之体,以有善有恶为意之动,将心与意分做两件看”,“视一而二,谬也!”三曰“埋藏君子,出脱小人”。顾氏指出,王阳明“无善无恶”四个字“最险最巧”:“君子一生兢兢业业,择善固执,只着四字便枉了为君子”;“小人一生猖狂放肆,纵意妄行,只着此四字,便乐得做小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无善无恶”四字的膏肓之病是“埋藏君子,出脱小人”。四曰违背圣道,藐视儒门。顾宪成认为,王阳明之所谓善恶,与圣贤的观点完全背离。圣贤所谓善,乃本体之善,“阳明之所谓无善之善,乃名相方隅之善也”。王阳明以“无善无恶”之说论性,“乃藐视儒门也”。可见,顾宪成推崇孟子“性善说”,以儒家正统学术观点为武器,力辟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
说,指责此说落于禅宗,违背儒道,辨难不遗余力。在东林书院讲学或讲会时,他均“远必称孔孟,近必称程朱”。有姚江“怪险”之说者,“辄愀然改容,辞而却之”。
在人性论问题上,王阳明从“心即理”的观点出发,论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强调心的主宰作用,“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固然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而顾宪成的“性善”论说教,也并不是唯物主义的。顾氏和孟子、朱熹等大儒一样,把孔子“性相近也”一句引申扩大,发展成为性善论,认为人性皆善,是天赋的,这不仅偏离了孔子的原意,而且陷入了唯心主义的泥坑。顾宪成不了解伦理和道德的观念,是为客观存在的社会关系所决定的,是后天教习染冶的结果。人之性善、性恶的观念,决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后天社会实践的结果。顾宪成那种“夫善者,指吾性之所本有而名之也”
的观点,实质上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先验论。他虽然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对孟子、朱熹的性善论作了详尽的阐发,但始终没有脱离唯心主义。
然而,作为学术争鸣来说,顾氏论性善之说还是有一定意义的。
他依据程朱理学的正统思想,力主“性善”说,驳斥告子佛道之弊,力排众议,阐明己见,这就活跃了学术气氛,推动了书院的百家争鸣。
应该指出,顾氏“性善”论是针对王学末流积弊和社会政治弊病而提出来的。有明之季,王学空疏,入禅出世,缺乏生气,受到时人和后人的批评。顾亭林就批评王守仁“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而王船山亦以为王学末流之弊,实从王阳明本身出来。他说;“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事理’之狂矣”。顾宪成倡“性善”说,抨击了王学种种弊端,倡导“经世致用”之实学,并以“从善”的观点,痛斥阉党此等“恶类”,揭露宦官专权、鱼肉民众的暴政,反对明末王朝的昏庸腐败,主张改良政治,这应该说是对王学末流积弊之反动,是对明末阉党暴政的反抗,无论在学术上、政治上都有过进步的积极的历史意义。
顾宪成正是在他的“性善”说的基础上,论述了教育的作用。他认为,人性的本源是善的,但如果不加以教育和培养,就会受“物诱”、“人欲”的习染,善性就会泯灭,恶性就会滋长。所以,他非常重视教育的作用。他说:“观夫人于有生之初,未雕未琢,满腔子浑然一真而已。而有所触于目焉,便晓得视而已;而有所触于耳焉,便晓得听已;而有所触于口焉,便晓得言已;而有所触于四体焉,便晓得持行已;而有所触于心焉,便晓得是非可否。这唤做诚明。”这段文字,实是对宋儒《三字经》中“人之初,性本善”观点的发挥。他认为,人生之初,“满腔子”都是“浑然一真”的善性,触于目、耳、口、心等四体感官,便晓得视、听、言、行、是非,达到“诚明”的要旨。实质上,“诚明”就是孟子“性善论”及宋儒“人之初,性本善”的同义语。他指出,“诚明”、“本善”,人人自小皆固有,是天赋的。只是长大以后,受了社会环境的玷污,私欲的蒙蔽,渐渐不明了。他说:“观乎人于有生之后,形交物诱,往往不免受雕受琢矣。必其晓然于视也,而后所以主乎视者,实为我有,能不旷其目焉,晓然于听也,而后所以主乎听者,实为我有,能不旷其耳焉。晓然于言也,而后所以主乎言者,实为我有,能不旷其口焉。晓然于持行也,而后所以主乎持行者,实为我有,能不旷其四体焉。晓然于是非可否也,然后所以主乎是非可否者,实为我有,能不旷其心焉。这唤做明诚。自明诚谓之教。盖修道之究竟当如是”。在顾氏看来,人长大后“形交物诱”,不免受私欲习染“雕琢”,善性渐变为恶性,“明诚”变为“不旷”了。“教”者之责任是去欲使“旷”,修道明诚。教育的作用就是去蔽复明,除恶复善。
他认为,“自古圣人教人,为善去恶而已。为善,为其固有也,去恶,去其本无也。”他指出,人欲、物诱是修道明诚的最大障碍,为害无穷,必先除之而后快。“有欲低,无欲高;有欲垢,无欲净;有欲软,无欲刚;有欲烦,无欲简;有欲忙,无欲闲;有欲险,无欲稳;有欲牵缠,无欲撇脱;有欲凝滞,无欲圆通。个中妙处,难以言述。”顾氏概述无欲有欲之利与弊,可谓备矣尽矣。他再三思忖,最推崇周子“无欲”
二字。他说:“早来思‘无欲’二字,最妙!无欲则虚,虚不窒矣!无欲则清,清不溷矣!无欲则刚,刚不屈矣!无欲则简,简不劳矣!无欲则静,静不忧矣!无欲则高,高不俗矣!”在顾氏看来,“无欲”最善、最好,“有百利而无一害”。而“有欲”则“有百害而无一利”,为一切罪恶、病害之根源:“看来看去,吾人千病百病,只是欲为之胎。
做来做去,吾人所以赶不上圣贤,只是欲为之祟”。顾氏认为“有欲”是为善之敌、万恶之源。教育的作用与任务,就是去欲除恶、明理复善。他认为,朱熹关于“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
后觉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的论述,“其训精矣!”他阐述了朱熹的性善论后,指出:“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顾氏认为,人之初的本体之性是“明”的、“善”的,只是后来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才变成“昏然”的恶性。教育者和教师之任务,就是去蔽除欲、复性还善。高攀龙序《东林会约》时,已把顾宪成论述教育作用的旨意解释得很准确、清楚:“夫人有生则有形,有形则有欲,有欲则有忧,以欲遣忧,其忧愈大。蚩蚩然与忧俱生,与忧俱死。学也者,去其欲而复其性也。”
如何教育门人弟子“去欲”复性呢?顾宪成从孔孟儒道和程朱理学出发,认为应从三个方面引导生徒去欲复善:(1)教弟子养心。
他说:“寡欲莫善于养心。”“心是耳目四肢的主人。主人明,不受役于色矣。主人聪,不受役于声矣。但若向声色上驱除,是主与奴竞。
孔子所谓仁则吾不知也。”他在教育弟子上抓住“心”这个思想意识倾向问题,以达到去欲的目的,算是抓住了关键。(2)教门人逐步达到“无欲”的三境界。他总结杨龟山教门人修善学道之要,要求门人逐步达到“无欲”三境界:一曰入门。“看喜怒哀乐未发气象,此为入门”。二曰升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为升堂”。三曰入室。“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为入室”。这种引导弟子逐步攀登“无欲”高境界的方法,可算为“循循善诱”、“循序渐进”的良术妙方了。(3)教弟子遏人欲、存天理。顾宪成认为,产生“人欲”的根源是“私”字。只有去“私”,才能除“欲”。他指出,只有“克己复礼”,才能“遏人欲,存天理”。“克己”,是“人欲之最微最细处”;“复礼”,是“天理之最微最细处”。破除“己私之欲”,方能对“人欲”“直是一刀两断,丝丝见血,没些子迟回,没些子计较,没些子包裹,没些子牵缠,谓之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顾宪成教门人弟子“去私遏欲”,确是抓准了“灭欲”、“遏欲”的要害,揭示了理学之精髓,更道出了教育在加强封建主义道德修养上的重要作用。
顾宪成所谓“克己”、“去私”,实质上就是“无我”。要做圣贤,必须要自“无我”方面去修养。他说:“学为圣贤,必自无我入。无我然后能虚,虚而后能知过。知过而后能日新。日新而后能大有于我。
夫君子以去我心为首务。”可见,顾氏认为“君子”必须经过“无我”的修养工夫,才能“为圣贤”,治国安民。教育的任务就是教诲弟子不断“克己”、“无我”,使之逐步成“为圣贤”。“为圣贤”,这是顾氏的培养目标和养士规格上的要求。“去我”,是道德修养工夫。教育的作用与任务,就是启发、引导、组织弟子们自觉地做“去我”的修养工夫,最终把他们培养成为“圣贤”。这里,可知顾宪成提倡的教育作用与教育目标的一致性、统一性。
顾宪成还从孟子性善论出发,进一步分析良知良能养成的原因,揭示后天学习教育的重要作用。他认为,孟子与王阳明皆标榜良知,但二者的理论基础是截然不同的。孟子说良知,是从性善说来;阳明说良知,却是从无善无恶中来,“乃欲以告子宗旨讲孟子学问”。然而,王阳明有一点是与孟子相同的,即都强调“不学而知”、“不学而能”为“良知”、“良能”,“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顾宪成反对这种先天知能论,强调后天学习、教育之必要性。
他说:“孟子以不学而能为良能,吾以为不能而学亦良能也。何也?
微良能彼其有不能也,安于不能已耳,孰牖之而使学也。孟子以不虑而知为良知,吾以为不知而虑亦良知也。何也?微良知彼其有不知也,安于不知已耳,孰启之而使虑也。又曰孟子以不学而能为良能,吾以为学而能亦良能也。何也?能之入处异而能之究竟处同,非学不学之所得而歧也。孟子以不虑而知为良知,吾以为虑而知亦良知也。何也?知之入处异而知之究竟处同,非虑不虑之所得而歧也”。在这里,顾宪成对孟子的先天决定、不能变移的良知良能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良知良能属才,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学”、“虑”而获得的,这就肯定了教育习染的作用,反映了他摒弃唯心主义先验论和天命观,重视人的主观能动作用,这不仅是含有某些唯物思想,而且是很有胆识的。在这一点上,顾宪成比孟子、王阳明更符合人的认识规律,更重视教育作用,也就更全面地体现了孔子“性相近,习相远”的思想。在古代“天命观”如此盛行的封建时代,顾氏这种强调人事作用、强调教育作用的言行,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小心斋札记》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