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全剧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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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他在远去的火车上拉着一个漂亮姑娘的手(1)

1.

手机响。姜川拨了那段语音,“姜川哥,你现在有空没啊?到HORIZONTAL来接我吧好不好?你知道HORIZONTAL在哪儿么?查一查嘛。我等你。”凡一舟的嗓音,被机器过滤以后仍旧能被分辨出来,背景里风声很大,满满的车流。

“她喝酒了。”姜川说。

顾灼尔不置可否。

北京的夜晚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比不上香港,更比不上纽约。香港有密密匝匝的小市集,无数伸着胳膊出来拦截天空的招牌,写什么什么记,什么什么行,便宜又饱满,像邻家女孩一伸手就能摸到的性感手臂。纽约则是一池浴缸塞满人,广告牌山山海海再不多给你留一丝空隙。明黄出租车像巨型蟑螂推挤着人流向前,赤橙黄绿青蓝紫,霓虹灯把天堂射穿照亮。

但北京没有。鳞次栉比也没有,千年古城也没有,气势恢宏的,和摩登现代的,和穿街走巷的,都加葱段倒酱油一股脑扔进油锅里炒。炒完端出来阳台上放一小时,就是一层厚厚的灰,铺天盖地的来自遥远北方的沙尘席卷着你拥抱着你,像是从生到死拜过把子的兄弟。

“你和一舟这么熟?”顾灼尔还是开了口,她今天突然想透透气,就叫了姜川吃饭。姜川在车里放着爵士乐,像咖啡的烟气,袅袅散开。烟气后面看不清他的脸。

“还可以吧。一舟有时候会给我发短信,闲聊。”姜川说。

“你们俩聊什么?”顾灼尔好奇。

“聊什么?”姜川打过方向盘,车子驶上环路,像走在这城市美妙的腰。“聊她演得好不好……聊她背台词背得很辛苦,天天对着宿舍的镜子练,说得都快没感觉了。还有上课上得很无聊,突然心情不好……前两天她跟我说剧组里有个人追她,我问她是谁她还不肯说,还叫我不要告诉梁晓辰。”

“可是梁晓辰知道了啊。”

“可是梁晓辰知道。”

姜川摁响喇叭,前面的车绿灯了还不走。“真是给我添麻烦。”却听不出来多少抱怨。

不是很好找的地方,门洞黑黝黝的,嗞啦嗞啦作响的灯。外面的大街上车水马龙,里面的小径却没有人,很黑。姜川走在前面,顾灼尔跟着他。

走了几步,黑暗中有一块黑暗动了一动。一个人影,慢慢地站起来。“一舟?”姜川说。那个人影听见声音,立刻小跑了过来,脚步声都欢欢喜喜的。大街上的光因为她的到来,这才微微照亮了她的脸。她化了浓妆,睫毛墙一样厚,可还是盖不住她漂亮的眼睛。她笑嘻嘻地,捅了捅姜川,“你来得好慢呀。”姜川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凡一舟看向了他的身后。她才发现顾灼尔也在。

她的神色明显黯淡了,和顾灼尔礼貌地点了点头,也不再笑。她伸手挽了耳后的头发,变得收敛和克制,但明显并不情愿。“怎么会只有你一个人?都没人送你回去?”姜川说。“不是啊,很多人啊。有很多人一起来的,只不过他们都先回去了,就剩下我自己了嘛。”

凡一舟又骄傲地扬起头,“怎么啦?很麻烦你吗?对不起行不行?”然后还没有等姜川回话,就一个人领先往前走了。

姜川在车上接了一个电话,声音比平时更温和,想想就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他放下电话,坐在后头的凡一舟扬起嗓门说,“是你老婆打的?”姜川只说了句,“你坐好。”就不再理她。顾灼尔坐在副驾,回头短短地望了她一眼。凡一舟身上披着男生穿的大外套,露出两条细细的腿,脸在车窗外面灯光的映照下,显出一条条阴影,非常鬼魅。她似乎被姜川的那句话闷了回去,气鼓鼓的,连笑也不笑。

车开到一半,凡一舟说,“姜川哥,我不要回学校。”

“那你要去哪儿?”姜川听起来没有生气,还在耐着性子。

“我不要回学校。”

“那你要去哪儿?”

“我不要回学校。”

姜川不再说话,还继续在回学校的那条路上开,夜晚少人的道路像一个又一个山坡,他们在轨道上飞驰,过山车一般的速度。

凡一舟突然坐起来,一下下用力地拍着驾驶座上的头枕,“我不要回学校!你听见没有啊,我不要回学校!”说话带了哭腔,吓了顾灼尔一跳。

姜川还是平平静静的,“那我送你回顾灼尔家,她家有客房。”

凡一舟瞥了顾灼尔一眼,睫毛膏里都是桀骜,“我也不要去她家。”

“那你要去哪儿?回我家么?”姜川一直没有发怒,像安慰一个小宝宝,“我老婆和女儿都睡了,你再过去,会吵醒他们。刚才就是我老婆打的电话,跟我说她们睡下了,让我回去轻点。”

顾灼尔感到凡一舟静静地坐了回去,扑的一声,充满了失落。她恍惚觉得自己不该在这辆车上。

凡一舟的声音又从后座传了过来,这回不再那么暴躁,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想吃麻辣小龙虾,还有馋嘴蛙,还有麻辣香锅,梭边鱼,毛血旺,酸辣鲶鱼粉丝煲,宫爆鸡丁,夫妻肺片,巫山烤鱼,蒜泥白肉,还有重庆火锅,重庆火锅的红汤里有好多好多辣椒,好像好多人流的血一样粘稠的汤,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舀起来都不会断……反正我想吃所有辣的东西,越辣越好,吃到嘴里烫得舌头疼,眼泪都出来,我好想吃啊,姜川哥你带我去吃好不好?”

一阵沉默。

“还有甜的东西……”她又说了起来,自顾自地,边说边甜甜地笑,“芝士蛋糕,网上说有一家的芝士蛋糕特别浓,闻起来都有臭臭的味道。还有杏仁豆腐,杨枝甘露,布朗尼,黑森林蛋糕……还有月饼,还有冰淇淋,要最甜的蓝莓味,还有……还有什么啊,我都想不出来了,姜川哥你帮我想想啊。还有什么,你帮我想想啊。”

姜川淡淡地说,“还有巧克力。”

“对!还有巧克力。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吃一条,黑的白的还有榛仁的加葡萄干的,我都喜欢吃。姜川哥你带我去吃啊,好不好?”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玩儿了?”姜川轻轻地问。

“我哪天不是一个人跑出来玩儿啊?”凡一舟懒懒地说,“可是今天不是一个人呢,今天真的不是我没有撒谎呢。今天有一大帮人跟我一起出来玩儿的,都是男生,只有我一个女的。他们的酒量都比我还差,我们随便比了比,他们就输了,他们的酒量真的比我还差……姜川哥……”

“以后就你一个女生的时候,就少喝点儿。”姜川从后视镜里看她。

“我知道了,你带我去吃好吃的吧,好不好?你在短信里都答应过我的,去吃什么都行,辣的甜的,求你了。你带我去吧,去哪儿都行……”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后来变成了喃喃自语。顾灼尔以为她睡着了,回头看的时候,却发现她还醒着,眼睛半眯着看向窗外。一道道光柱从她年轻的脸孔上掠过,她好像一条在深海里游弋的长着翅膀的鱼,潜水艇的探照灯光,打在她异常美丽的身体上。

车快到学校附近。“我真的不要回学校。你不许把我在学校放下,我不要回学校。”凡一舟这回冷冷地说,一字一句地,非常强硬。姜川不为所动,仍旧有耐心,“那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去。”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均匀,好像每一个字都是认认真真费了好大力气才想出来的。

姜川叹了口气,掉转车头,车开到学校附近一家酒店。他把车停在马路边,“学校没意思?”边说边摘安全带。

“没意思。”凡一舟静静地说。

“排戏也没意思么?”

“除了排戏其他时间都没意思。”

凡一舟望着顾灼尔的眼睛,闪过一丝感激。她打开车门,和顾灼尔和姜川一起进去,在服务员诡异的目光下上了楼。钥匙刷开房间门,叮的一声,凡一舟看着整齐陌生的房间,“这样还好。”她的笑容里有点苦涩。

“等我洗完澡出来,你们再走行不行?我洗澡的时候会害怕。”凡一舟央求道。

姜川看看顾灼尔,这一个晚上拉着她东奔西跑,有些过意不去。顾灼尔无所谓地笑笑。“你快点。”姜川说。凡一舟乐呵呵地抓起拖鞋,蹦蹦跳跳地进了卫生间。

“不好意思,让你一直跟着跑。”姜川在床上坐下,打开电视机。他没有看,只把音量调了调,用电视机的声音遮盖住他们的谈话。

“我无所谓。”顾灼尔看着电视里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和嘉宾都那么快乐,用蒜爆个锅都像幸福得要上天堂。

“她爸妈最近才离的婚。”姜川仍盯着电视机荧幕,眼珠转也不转。

顾灼尔惊讶。

“孩子都这么大了还离?”

“就是因为孩子大了才离的,可能觉得这样就能对她影响小点。可你看看她,不像个长大了的人吧,我看她爸妈根本也不清楚自己女儿什么状况。按她的话说,是十几年了也没管过。她在宿舍心情不好,就乱发脾气,跟我说什么连梁晓辰也觉得她大小姐难相处,表面上好好的,心里也讨厌她。”

顾灼尔没说话。凡一舟当然是那种最难以相处的女生,虽然表面上看会让多少小男生误以为她就是花瓣那样的喷香柔嫩。她想起王草飞,那小子幽黑的瞳孔和略显单薄的背。他鼓足了那么大勇气,和自尊心殊死搏斗,可还是连这场战斗参加的对手有几个都没搞清楚。当然,姜川或许不能算个对手,他应该连这场比赛都不能算是参与了。他只是站在场外,双手插袋地溜达溜达,就能顺手捡个失魂落魄的小女孩回家。

这个城市里那些骚动浮夸的年轻人猛踩油门,尖利的跑车叫声划过窗外的天空。顾灼尔看向那个方向,无比觉得自己呆在这个简陋的快捷酒店房间是个大错,她到底呆在这里做什么?她一瞬间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也很奇怪,她认识他么?他是她什么人?他和漂亮小姑娘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互相在难关中扶持慰藉温存,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

卫生间的门开了,凡一舟走出来。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穿着,头发湿答答地在滴水,她走过来,坐到姜川和顾灼尔中间,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美食节目不断爆发出掌声和欢笑,女主持人波涛汹涌,看得男嘉宾意犹未尽。三个人呆呆看着,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凡一舟忽然说,“灼尔姐姐,今天麻烦你了。”望着她的时候一副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语气里也是突然陡增的稳重。

她又转过头对姜川说话,声音很轻,“今天的那几个男生都是社团认识的。本来好好的,后来喝多了跟别人起冲突,被打了。我把钱都给他们了,他们就全都打车送那个被打的去医院了,也不是他们的错。我跟他们说了我家里人会来接我。”

她说完,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摁了关机钮。嗞啦一声,房间里一片安静。“我要睡了,”她转身说,裹紧了身上的男生外套,“你们走吧。”

2.

袁来躺在床上,想着收到邮件的那一刻。

打开邮箱时,就觉得后背发冷,她起身去检查窗户,窗户却是关着的。那时候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薛宁?两年?三年?那么她有多久没有想起他了?她说不清楚,不能说得确切。比如,她难得下班早,闲逛到时代广场,看到那么多拖家带口举着相机傻乐的游人,就心烦气躁。抬头看看,却看见一块他的照片里出现过的广告牌。一模一样的位置和角度,模特眼睛像鹰,把牛仔裤穿出刀兵相见的味道。她就知道,那么他也来过,站的地方也许都一模一样过。一个小女孩跑得头发都乱了,回头奶声奶气地说,快走啊。胖乎乎的爸爸就拖着腰带,大企鹅似的一颠一颠追着女儿跑。她就也觉得,没有那么烦。

这样算不算想起?她怎么能说得清楚确切。

打开邮箱时,就觉得后背发冷,但不是窗户没关的原因。客户的,公司的,广告邮件提醒她现在入住某某酒店可以打折,然后。是薛宁的。

她很久没有收到他的邮件,再之前还是上学时候,她刚到美国,和他来来去去地闲聊。发得也不很频繁,一两个星期一封。他说他准备十一月一个人去尼泊尔,跷课去,如果运气好的话回来正好赶上期中考试。他说在西安时候遇上的那个女孩又来信了,信封里还有一条系在手腕上的绳子,应该是她一直戴的,他也记不清楚。他说这样就没意思了,这样就全都没意思了。他说你有没有看过《两小无猜》这部电影?那两个人最后接着吻死在水泥井里,彻底被冻成水泥雕塑了。他说这多美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方式了。

然而再点开他发来的邮件,她的手指微微颤动。

然而他说,我要结婚了,不是以前英国的那个,是回北京后遇到的。我很爱她,我想我愿意陪她渡过下半生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这么多年以来,对我的好意。我都会记在心里。

她发愣了几秒,然后推开桌子站起来。她去打开窗户,一开始还没有什么风,穿运动装的年轻女孩从街边跑过。后来就有了一点风,也只是一点点,换到北京,应该就根本算不上。北京的风是要把地上的落叶全都卷起来的,制造出小型龙卷风,谁都别想靠近。如果是冬天,风的刀刃就会鞭子一样抽你的脸,像带刺的鱼,钻进你的领口衣袖。

她的室友放假旅行去了,也是中国人,还在上研究生。室友不喜欢狗,所以她没法养狗。室友有个同学,中国女孩,和男朋友住在布鲁克林,袁来只见过一次。她来家里吃饭,说话细细的一线,温温吞吞,不问就一直安静。她走了以后室友撬开啤酒瓶,两瓶啤酒对着一用力,她总是对自己撬啤酒瓶的动作引以为豪,好像显出混过江湖的义气。室友大义凛然喝上一口,说他们又吵架了,我那同学和她男友。她凑近袁来一点,像怕人听到,明明没人。她说,那男的,应该是有暴力倾向。她意味深长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