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肉蝴蝶(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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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年我三十三岁,单身,无固定女友,外祖父住在我父母家,他不需要床,也不需要洗手间,一开始我妈每顿饭都叫他坐在饭桌前,但是他从来也不吃,后来也就不管他了。他不需要电脑,手机,或者信用卡,因为信用卡只对65岁以下的用户提供申请,然而外祖父逐渐迷恋上了电视,他可以365×24小时的看,年中无休。

我记得他活着的时候并不爱看电视,他对电视节目的最惯用评语是:

“假的。”

“都是哄人的。”

类似的话在不是僵尸的老人身上也很常见,但现在外祖父从不说这些,他面无表情,坐在单人沙发上,目光追随着电视上的任何画面,他偏爱武打片和单口相声,偶尔嘴角抽动一下,我把那理解为微笑。

经常来我家鬼混的几个姑娘都很喜欢他,我说过外祖父是一个很讲究卫生的人,这一点即使是Z化以后也没有改变,他干枯的皮肤上绝无尘垢,我妈和我外婆想起来就给他擦擦,发型也按照他生前的派头梳理——他是个国企干部。

有那么一两个姑娘很想搞点鬼,在外祖父面前跟我亲热,这固然很刺激,但如果被我外婆或者我妈看到了会打断我的腿(不论是哪根),所以我顶多捏捏姑娘的屁股,叫她赶紧跟我进屋。

有一天早晨,我意外地自然醒来,身边无人,阳光落在床上,形成温暖而明亮的小小湖泊,我下楼看到客厅里坐着外祖父,他面前摆着一个黄色的纸盒子。我花了几分钟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每个人至少都曾保留过一段时间的昔日恋情纪念品,我称之为“往日挚爱博物馆”,学生时代的情书,上课时候互传的纸条,一块刻了字的橡皮,一把彩色铅笔,几枚发卡,扎头绳,玻璃球,宝丽来相片,别针,书签,爱的日记本,诸如此类。

我冲下楼梯,一把夺走我的博物馆,我难以自制地对他大吼起来,声音把窗户玻璃震得唰唰响,外祖父无动于衷,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

“后来呢?”穆拉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从他破损的肋下冒出来,他的肺叶像一个黑色的风箱般抽动。

“我拿着黄色纸箱回到卧室打开看了一下,我外公把所有关于X的信件和纪念品都摆在了最上面,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再打开那个箱子了,所以我也不自觉地又看了一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也许外公见过X……”

X的名字叫许雪,有一段时光我们每天傍晚一起走,从学校到家有四里路,其中有一里多是金黄的麦田,很多年后我读J.D.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的时候,觉得霍尔顿压根也不明白麦田是个什么感觉,你要身在其中,然后再居高临下,你是一株幼苗,也是造物主。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因为金黄色的麦田就想起你的感觉[3],虽然许雪的头发并不是金黄色的。

许雪在几年后考到了南京的一所大学的生物专业,我们写了很多信,它们连起来绕不了地球一周,但如果我把它们吃下去的话,可能一周时间也消化不完。

我是如此地喜欢着许雪,她也喜欢我。问题只有一个,那时候我们太年轻。

我们和一切精力旺盛并且愚蠢的年轻人一样,一起去玩,去醉,旅游,做爱,吵架。

分手以后,我们很久未曾联系过,我参加过一些社会运动,老年人权益、环保、反虐杀、清洁能源……某天,在一个NGO的聚会上,我看见了许雪,她在人群中如同一枚冲我而来的子弹,我知道我也是,因为她也看到了我,我们拨开纷扰的人群,就好像回到少年时光拨开金黄的麦浪那样,然后,我们没有拥抱,只是不停地在笑,我们笑起来都很好看。虽然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研究蝴蝶是许雪的课题,这是我几个月后知道的,这几个月我们又陷入了没有联系的状态,上次分别的时候,她送了我一枚蝴蝶胸针,黄金蝶身,渐变蓝色的翅膀上各有一条白色光带,非常迷人。许雪说,这是海伦娜闪蝶,又名光明女神,全世界还剩不到五只,而她手里就有一只。

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僵尸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人们只不过在电影和漫画中跟他们偶尔相逢,我和许雪的重逢也在快速讯息流中被稀释得像信息素一样淡薄,她的生活忙碌而行踪不定,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在全世界到处捉蝴蝶——巴西、瑞士、武夷山、坦桑比亚、毛里求斯、西班牙……真是奢侈的职业。

我从没想像过她是僵尸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我宁愿她在僵尸纪前就已经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