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肉蝴蝶(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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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外祖父获得了他的第二次生命,人们在墓园举行了象征性的葬礼,从此他从我们活人的世界里被剥离,他失去了他的身份证、户籍卡和养老保险,因为那些不再需要了。

葬礼后的第二天,我跟随长辈们去我们城市的植物园,那座园子在南郊的一个小丘陵上,坡上种满了松柏,坡下还有一个观音寺,廉价的电子喇叭念经声在坡上也隐约可闻。我父亲扶着我母亲沿着山路向上走,我拎着一只公鸡和两瓶白酒跟在后面。

不久后我们见到了外祖父,他穿着灰色的制服,坐在一棵树下,一只蜘蛛慢吞吞地垂下来,屁股上银闪闪的蛛丝在空中晃晃荡荡,经过他的面前。

过了很久,他一动不动,我挠了挠脖子,到处看了看,才发现很多树下都坐着老人,只是大多数衣服上已经生满了青苔,以至于像是一大块树瘿了。我想问母亲,外公将来是不是也会这样,但又觉得这会令她难受,所以我闭了嘴,脑子里想起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亚[2],他在栗子树上被绑了一百年,但是霍·阿·布恩迪亚总是三不五时的叽叽歪歪,而我的外祖父和他是活人时候一样沉默。

后来,我们在植物园外放了一挂鞭炮,我父亲杀了那只大公鸡,又将白酒洒在一个所谓的衣冠冢上,就和我的母亲,我的姨妈,以及我舅舅离开了那里,在山坡上的灌木丛我看见一只蝴蝶刚从它的壳里挣扎出来,翅膀皱巴巴地耷拉着,几秒钟后展开,飞走了。我忽然很想说,外公是不喝酒的。

植物园时期并未持续太久,不到十年,老龄化浪潮已经涌来,人们像午后的骤雨一样参加无数场葬礼,直到连葬礼也都取消,几年后我再和母亲去看望外祖父,那片植物园里连平地上也坐满了老人,围墙已经拆掉了,我们在一个个仿佛肉身成佛的老人中穿行,很久才找到祖父,他既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头发似乎微微长了一点,母亲给他梳了梳头,后来叹了口气说,要不,把你外公带回家吧。

我看着外公的胸口,那里有一个小小的LED显示屏,联系着植入他体内的电子元件,上面显示着一颗绿色的心脏,并不跳动,只是表示一切正常。

我说好啊,外公可以住在我们家的牧场,那里的植物比这里还多些,而且有我们家的狗和羊。

从那一天起,外祖父又重新进入了我的生活中。

我穿上外套出门,这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牛仔装,从时尚史上来说,破烂主义早在中国明清时期就已经萌芽,被称之为“时世妆”,不过僵尸们选择破烂主义作为文明的美学显现,纯粹是因为不需要换衣服。

如我在早期的文章中提到,活人不断地分泌各种物质,服装的基础功能除了遮羞,还有藏污纳垢的功能性作用,但是僵尸不分泌任何东西,他们腋下干燥,绝无狐臭。另一个原因在于僵尸多半关节不灵,也就换不了衣服,只能任由服饰终于破破烂烂——也就没人在意了。

我的工作是监控塔的瞭望员,监控塔在城市里星罗棋布,最初,它们是人类设计并制造的,用于在僵尸战争中发现和抵抗我们,现在我们用它来监测活人。

和活着时候一样,我有一个搭档,他差不多也有150岁了,属于僵尸中话还比较多的那种,我就不是,我主要靠写。

现在我已经走到105号监控塔,电梯还能运行,内壁上贴着两张抵抗僵尸的基础知识宣传画,用有机玻璃板压着,所以还能看。每次我都看不完第一张就到了塔顶——第一张是介绍僵尸的弱点,比如缺乏机动性,画面上一个造型愚蠢的小女孩正在逃避身后一个僵尸的追捕。我在想是哪个蠢人设计的这些宣传画,第二张有人看过吗?我想低头看一下落款处,但是我弯不下腰,因为僵尸缺乏机动性。

在塔里我见到了我的老同事穆拉,他冲着我微微一笑,颈部露出的一根白筋晃晃悠悠。

“林安国,你的邮件。”他将一个黄褐色的牛皮纸包寄给我,上面盖着绿色的僵尸邮政印章。

纸包还比较厚重,我撕开封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工作台上,是一个长方形的扁盒子,正面中央嵌着一枚香烟盒大小的僵尸照片。

我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几秒钟,忽然明白过来,我捂住脸,从喉管里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安国,你怎么了?”穆拉晃到我身边,他没敢去乱翻我的包裹,他总喜欢乱翻我的办公桌。

我发出呻吟一样的叹息:“这是我的外公。”

“你的外公?你是说这张照片上?他给你寄了什么?”

我从指缝里看着灰色的盒子,那就像一块板岩一样沉重:“他寄了……他自己。”

外祖父重回家族的事情,并不是很顺利,我舅舅极力反对,他认为老人Z就应该在植物园好好呆着,每平方米一个人,也许两个,地久天长到宇宙洪荒,回来做什么?跟他抢房子吗?

我舅舅是我的童年偶像,但是生活可以毁掉一切偶像。他甚至找来了地方派出所的干警,要求他们把我外祖父遣送回植物园。我的外祖母气呼呼的看着他闹腾,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这一个儿子么,万事也只能由着他。

可惜警察并没有顺着他,我们家并非首开把老人Z领回家的先河,警察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笔录:

“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

“你是哪儿人?”

沉默。

“今年多大年纪?”

沉默。

“你能说说地球上有几个大洲吗?”

沉默。

“说出三个相声演员的名字,姜昆不算。”

沉默。

警察朝我们摊摊手:“怎么着,你家老人Z不说话?别人家的起先也不说,可是现在都已经说了,Z……们似乎在进化。”

我还记得那个警察,年轻人,眼神光亮,透着点儿俏皮。然后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说,要是我外祖父还是沉默,那就只能带他回植物园。

“你为什么想要回家?”

“国国。”

我听见了,我哭了,扑上去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鼻子里闻到清甜的泥和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