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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芭蕾比赛

说真的,我吓了一跳。这一次她无疑是以鬼魂出现的方式,看镜子里还什么也没有呢,一转身,就忽然见一个一身芭蕾舞裙的女人站在身后。

吓着你了。陶妮抱歉的说。

我长舒一口气,心想好在及时看清了是陶妮,不然真的会吓得半死呢。还好啦,我说,你怎么在这?

来看你。陶妮说的心安理得。

你可以离开墓园吗?

当然了。

你们鬼,不是都要守着尸骨活动吗,你原来可一直在墓园。

陶妮点头,说,原来是一直在墓园,不过现在可以离开了。

那为什么?

陶妮笑笑,不说。

所以你现在是特地来看我的?

嗯。

回到休息室,宝妹妈妈立刻凑过来,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晓得她担心什么。于是说,在厕所的镜子前面又练习了几个动作来着。

挺合理的解释,宝妹妈妈没再问。

别过宝妹妈妈,宝妹悄悄问我,你真的去练习啦?

我吐吐舌头。

宝妹打量我说,你看起来好多了,不紧张了吗?

一点点吧。

上厕所真的有用,我也去。

我给宝妹逗笑了,拉住她说,不是的。我思忖是不是可以把陶妮的事给宝妹透露一点点,当然不是告诉她我遇到女鬼什么的,那样一定把宝妹吓坏了,可是如果说是启蒙老师就可以了。

于是我说,遇到启蒙老师也来看我比赛。

你的启蒙老师,不是谢阿姨吗?

我说不是,是另一个女人,你没见过。

哦……宝妹若有所思,说,可是你怎么见了她就不紧张。

不知道,我说,就是不紧张了。

那你该让我也见见。

我说,你不认识她,见了也没有用。

也是,好吧,其实我见你不紧张了,我好像也好多了呢。

因为陶妮的意外到来,我和宝妹上台前的心情平复了许多,登上舞台,我立刻注视到角落里的陶妮在向我挥手致意,我当时不方便跟她挥手,于是尽力绽开一个最好看的笑,我的笑本意只是给陶妮一个人看的,不想台下的观众以为我是向他们在笑,所以热情地给了我和宝妹热烈的掌声。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和宝妹那天都穿的特别好看的缘故。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不错的开场了,音乐声响,我和宝妹开始了表演。

眼下这场舞蹈,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比赛,因为陶妮在台下,所以这一场,只是跳给她一个人看的表演,对着陶妮,当然就不用紧张。这样想着,我的跳跃啦,旋转啦,都完成稳稳当当,并且这股力量也透过肢体传递给了宝妹——这一点默契我们俩还是有的,宝妹透过我的手掌感受到的力量又化入她的动作里,所以她的一整套动作做得也顶漂亮。

音乐完了,我和宝妹手拉手的向观众行礼,大家都向我们鼓掌欢呼,我的心脏跳得砰砰砰的,那感觉实在好极了。

漂亮。下台之后,谢梦茵抱了我和宝妹。

我心里别提有多得意。

接着,一个小时后,我和宝妹手拉着手,在陶妮所在的角落哭了。确切的说吧,是宝妹哭了。

你大概猜到我们发生什么了。比赛结果宣布之后,大人小孩儿纷纷离席,成绩好的呢,自然笑逐颜开,一家人高高兴兴去大吃一顿什么的;成绩不好的呢,被骂的当然有,立刻被父母老师责令滚回去练习,也有的和宝妹一样哭了鼻子,她们的妈妈就掏出手帕给她们擦眼泪——我是顶不喜欢女孩子这么哭了,感觉粘粘糊糊,跟一条鼻涕虫一样,我想下一次我再要做个恶作剧一定不用毛毛虫了,去墓园的山上捉几条鼻涕虫,墓园山上的鼻涕虫可多,找那些背光的阴冷的石头翻开,从不会让我失望。下一次我把这样的鼻涕虫带给那些爱哭鬼的女生,她们一看到鼻涕虫准想到自己。

当然,宝妹的哭绝对是例外。撒娇任性的成分不敢说一点没有,但总的来说是事出有因,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明明自己表现不好,偏偏埋怨裁判。

这时候陶妮就在我的身边,宝妹当然是看不见的,以为我把她领来这个角落是因为可以避开她爸爸妈妈的关系,自从刚刚公布了比赛结果,宝妹妈妈就一直在碎碎念,像个老婆婆一样,加上是知识分子的缘故,同样的一句话可以找到十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来来回回重复,实在烦人的紧,宝妹本来还在忍着,可是听妈妈喋喋不休,终于委屈地一下子忍不住了。

现在我把宝妹领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她可以好好哭一场,不管谢梦茵还是宝妹妈妈准备做什么,反正我只要领着宝妹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好了。至于我自己,比赛结束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看陶妮。

我把宝妹安顿在最后一拍的椅子上坐好,我坐在她旁边,陶妮站在我旁边。

陶妮,我们是第三名。我说,用的是唇语。

很好。陶妮说。

可是……其实我和宝妹仔比赛前说过,拿到一个奖状就很不错,不过比赛之后我们俩觉得我们表现的实在很不错,所以对第一名的奖杯开始有了期待,结果就是,当第三名的结果宣布出来,两个人心里都觉得挺失望,陶妮,我说,我讨厌大人说话时转弯抹角,明明白白的话偏偏给说的暗暗黑黑,还自我标榜为说话的艺术,无聊得很,所以我直接问陶妮了,我们能不能拿第一呢?

陶妮说,你们比第一名表现的要好。

我听了,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委屈,陶妮这时候又说,你知道这个就行了。

那我们怎么不是第一呢?

龙宝,陶妮略作沉吟,她这样低头不说话的样子像雕塑一样,好看的不得了,虽然她一沉吟就表示她要说什么严肃的话了,不过我还是喜欢看,这跟老龙叫我“小蝌蚪”时候的感觉全然不一样。

你今年几岁?

我跌破眼镜,陶妮想了半天,原来是问我几岁,这有什么好问的呢,虽然不清楚生日是哪一天,可是老龙说大概是在七月的,户口上写的是七月三十号,所以我还有两个月就满十岁了。

五年。

什么五年?

你知道瓦尔纳国际芭蕾比赛?

名字有点熟,不过老实说,想不起来。

是芭蕾舞的奥林匹克,两年举办一次。五年后,你的年纪就可以参加比赛了。

十五岁?我盘算着,觉得那是一段遥远的望不到边际的时光,五年后的龙宝?

那里有世界上最优秀的舞者,不光是中国的,还有法国的,俄罗斯的,美国的,意大利的。

我说,这些国家的芭蕾舞都很厉害。

是啊,和这些人比赛,你尽情的表演,公平的竞争,裁判会给你公正的分数,怎么样?

我憧憬起来了,虽然不清楚那个瓦尔纳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可是让我尽情的跳舞,还有公正的……我忽然醒悟,喊到,你说裁判打分不公正么?

这一声叫喊惊动了宝妹,这半晌她已经差不多哭好了,只是仍没抬头,给我一叫,抬起头来,我才看到宝妹妈妈给画的眼影儿和睫毛液都被泪水冲花了,在宝妹肉鼓鼓的小脸蛋上留下两行清晰的黑印,宝妹的眼睛也跟熊猫儿似的黑了一片。我看着她的样子,一下子忘了什么裁判和瓦尔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我的笑声恐怕太大了一些,空空荡荡的体育馆此刻全是我哈哈哈的笑声,宝妹看着我愣住了,后来明白过来,先是不好意思,后来也跟着我笑起来。

那天离开体育馆,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我总是容易忘记事情,比赛的事情如此,课业上更是如此。后来宝妹跟我说,她妈妈去跟“人家”打听了,这个所谓的“人家”是谁我们最后也没弄清楚,“人家”说得了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孩子都是五年级,马上要去参加舞蹈学院附中的专业考试了,这个比赛的成绩也会做参考,所以家里动用了些关系。

你明白?宝妹问我,看样子她是不明白的,本来嘛,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宝妹妈妈大概也不会给她解释清楚。

我说,就像考试作弊。

这是舞台上,又不是考试,怎么作弊?

比如说同样一道题,雪花膏——我当然给宝妹讲过雪花膏的事,她现在已经是学校的大队委员了,一副小地主婆模样,发号施令什么的,可拿手,不过我脑子里总记得的还是她去年跟我一起上舞蹈课的时候,压腿疼得哭鼻子的样子。我说,如果考试的时候做同样一道题,雪花膏和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宝妹这是止住我说,她和你的答案一样?——假设嘛,假设懂不懂,就是我们俩答案一样,可是老师批卷子的时候看到一份卷子上写的是雪花膏的名字,一份卷子上是我的名字,会给雪花膏一个高分。其实我开始想说的是我和宝妹而不是我和雪花膏,在老师眼里,雪花膏和宝妹都是好学生的那一类,不过我清楚其实一点不一样,我猜如果我拿宝妹举这个例子,她说不准会生气,所以还是雪花膏好啦,她在学校里总是得意洋洋,我想我在背后偶尔说一两句她的坏话也不用不好意思。

嗯……好像明白一点。

明白了?

就是我们两个是龙宝,他们几个人是雪花膏嘛。宝妹说着,绽开一个老大的笑容,两只小酒窝像两个小太阳似的闪烁着,我觉得眼睛几乎都要给看花了,终于忍不住做了一件傻事儿——真是傻事儿无疑,宝妹为了这件事笑了我不知道多少年,因为这件事,她哭成熊猫眼的事我再没敢提过。

我凑上去,亲了宝妹的小酒窝一下。

宝妹的脸腾一下红成一个大番茄。傻了一会儿,眼看又要哭了。

我慌了手脚,这一次可是真的,记得小时候我把老龙的酒坛子打翻那一次都没这么慌张,那时候可是吃准了一定挨老龙一顿揍的。

我说,宝妹,我错啦,不然你也亲我一下。

宝妹一个肉乎乎的小拳头打过来,结果当然没打着,毕竟我躲老师的粉笔头躲了这么多年,功力多少还是有一点。

你欺负人。

真错了。我道歉,回想起来宝妹的脸蛋上也带着股香味,不是雪花膏,有点像牛奶儿味,不过很淡,不靠近还真闻不出来。想到这里,我心里其实挺得意。

宝妹把头狠狠扭向了另一边。

我知道这时候多说无益,也说不定其实宝妹都没有真的生气。

我们俩当时是坐在宝妹学校的操场上,六一节的时候,没人。蝉鸣的声音特别大,我们头顶上是一棵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银杏树,扇子形状的树叶,绿绿的像个大帐篷,风吹来的时候,扇子就摇摆起来,像一个个跳舞的小精灵。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宝妹穿着绿裙子时候的样子来。

如果有下辈子,我们都做树叶吧。我说。

嗯。宝妹这时候也在抬头看着天上,她说,可是这么多叶子,我怎么知道那一片是你呀。

叶子也有名字,也有叶子说的话,我们听不见听不懂,可是叶子能听懂,到时候我还叫龙宝,你喊我我一定听见,然后我和你长在一起,落叶的时候也一起落。

龙宝,宝妹的头微微侧过来,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们不是十岁而是一百岁,已经这样肩并肩在这树下坐了一百年了似的,宝妹的眼神不像一个十岁孩子的眼神,反正那股疲惫和忧伤像是垂死的老人才有的,她说,比赛结束了,我们也要分开了吧?

分开?是啊,我和她属于不同的舞蹈学校,上课也不在一起,只是一个舞蹈比赛把我们联系起来,现在比赛结束了,我和她自然也该分手了。

我说,我们中学去一个地方吧。

舞蹈学院附中?

嗯。我点头。

你一定去?

不一定,我心想,曼说是两年,就是两个月都会带来一场想不到的大变故,比如去年冬天,谁能想到一夜之间我的爷爷就成了囚犯,我会从墓园搬到谢梦茵家里呢?两年后又是老龙出狱的日子,那些不确定不知道会把我带到哪里。又比如墓园里的尸骨吧,那些老死病死的都是幸运儿,还有因为一场车祸什么的在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的,也是大有人在。当然,还有陶妮,至今不详的死因和她分外好看的身姿让我始终觉得她是一只尤为冤屈的鬼魂。

我说,我一定去。

拉勾勾吧。

小孩子玩意儿,我从来不信,不过现在我想拉一拉也无妨。谁知道呢,也许过去也不是不信,只是觉得和我拉勾的那个人不够可靠罢了。

那天和宝妹分手后,我们各自回到学校。舞蹈比赛刚刚过,训练的压力没有那么大,而让我头痛不已的期末考试却临近了。卓伦在家上课,但也要考试,我看过他学的东西,比学校里正常的课业还要难上好些,即便如此,每次卓伦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完成作业和卷子,我却对着一堆公式符号抓狂,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偏偏的,卓伦每次又很热心,他的部分完成了,他都来给我做义务指导。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吼道,卓伦,不然你替我去考试算了。

卓伦倒是很仗义,问我,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沮丧。

龙宝,你真的觉得这题很难吗?

我撇撇嘴,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就彻底放弃跟卓伦讨论这个问题了,连他的义务指导也谢绝,因为感觉他实在是比老师还高超的人物,解题时总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偏偏又正确的可以,而这些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也许老天是生下卓伦的时候马虎了,忘了给他行走的能力,却把思考的能力给了两份,所以才有这个结果。卓伦将来若不做个学者实在可惜了,正如我将来若强行考高中考大学必然是死路一条。

我非常头痛的度过了有期末考试却没有宝妹的六月。